空氣中無形的弦似乎隨著予恩那一步后退,悄然松動了些許。吳三行臉上的笑意重新浮現(xiàn),那是一種長輩特有的、帶著安撫意味的和煦笑容,他抬手拍了拍予恩略顯單薄的肩膀,聲音刻意放得溫和。
“小予恩,放寬心,”他語氣篤定,仿佛在許下一個輕易就能實(shí)現(xiàn)的承諾,“有三叔在,保證讓你平平安安、完完整整地回去。你就跟吳攜做個伴兒,互相照應(yīng)著點(diǎn)。”
這“平安”二字從他嘴里說出來,輕飄飄的,卻帶著沉甸甸的潛臺詞。
予恩垂著眼睫,心中一片雪亮。吳三行的保證是有前提的——只要他予恩在下面安分守己,不破壞九門那些諱莫如深的計(jì)劃,不做出任何可能傷害到吳攜的事,更不是“它”安插進(jìn)來的釘子,那么平安上來自然不是問題。
否則……予恩幾乎能想象出吳三行那雙此刻含笑的眼睛里,瞬間迸發(fā)出的、足以讓人凍結(jié)的殺機(jī)——那就別怪他吳三爺心狠手辣,讓某些人永遠(yuǎn)沉眠在這地底深處,成為滋養(yǎng)古墓的養(yǎng)料。
吳三行依舊是那副笑瞇瞇、和藹可親的長輩模樣,誰也窺不透他心底那盤算得噼啪作響的棋局。他揮揮手,仿佛驅(qū)散剛才那點(diǎn)微不足道的緊張。
“好了好了,小哥,小予恩,你們倆把行李收拾利索。吳攜!”他轉(zhuǎn)頭,毫不客氣地一把揪住自家侄子那還泛著紅的耳朵,“跟我出來,別在這兒礙手礙腳!”不由分說地把一臉齜牙咧嘴的吳攜給拽了出去。
屋子里瞬間只剩下予恩和沉默如山的張祁靈。空氣仿佛又凝滯了幾分。
張祁靈沒有立刻去收拾東西,他那雙沉靜得如同寒潭的眼睛,直直地落在予恩身上,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審視和……一絲極其罕見的猶豫。他薄唇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卻又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扼住。
時間在沉默中流淌了幾秒,就在予恩準(zhǔn)備彎腰去拿背包時,一個低沉、甚至帶著點(diǎn)生澀的聲音,清晰地響起
“對不起?!?/p>
予恩的動作猛地一頓,像是被無形的針扎了一下。他抬起頭,眼中充滿了真實(shí)的錯愕和不解。道歉?張祁靈?為了什么?是剛才那無聲的壓迫?他從未想過,這個仿佛與世俗情感絕緣的“啞巴張”,會主動向他開口道歉。這感覺,比聽到粽子開口說話還讓人意外。
“……沒事?!庇瓒餮杆俅瓜卵酆?,掩飾住眼底翻涌的情緒。他抓起自己的背包,動作利落地甩到背上,拉緊肩帶,語氣刻意放得平淡、疏離,甚至帶著點(diǎn)無所謂,“都過去了?!?/p>
說完,他不再看張祁靈,徑直打開門,大步走了出去。張祁靈沉默地注視著他略顯僵硬的背影,最終什么也沒再說,只是默默拿起自己的裝備,跟了出去。
外面,吳三行、攀子、大奎和揉著耳朵、表情還有點(diǎn)委屈的吳攜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旁邊還站著一個穿著破舊、眼神機(jī)靈的當(dāng)?shù)匦『?。吳三行見他們出來,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小孩帶路。
一行人跟著那瘦小的身影,鉆入了莽莽山林。山路崎嶇,草木葳蕤。吳攜跟在后面,眼神總是不自覺地飄向前面予恩的背影??粗粗窒乱庾R地揉了揉自己還在發(fā)燙的耳朵,默默收回視線,耳根卻悄悄爬上了一抹不易察覺的紅。
他心里有些亂,總覺得予恩那雙眼睛……當(dāng)它們專注地看著一個人的時候,眉梢會自然地彎起一個柔和的弧度,漆黑的眸底仿佛盛著揉碎的星光,璀璨又遙遠(yuǎn),讓人忍不住想靠近,卻又怕驚擾了那份沉靜。
走了約莫一個多時辰,山路愈發(fā)陡峭難行。帶路的小孩在一處相對開闊的山坳停下,指著前方被茂密樹冠遮擋的方向,用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普通話說道“前面,拐過那個彎,就到你們要找的地方嘍!我就帶到這里,不進(jìn)去哩!” 說完,他伸出臟兮兮的小手,眼巴巴地看著吳三行。
吳三行沒多話,從鼓囊囊的錢包里利落地抽出一張鮮紅的百元鈔票,塞進(jìn)小孩手里,還順手拍了拍他沾著草屑的腦袋:“謝了小子,回去路上當(dāng)心點(diǎn)?!?/p>
小孩攥著鈔票,臉上頓時笑開了花,像只靈巧的猴子,一蹦一跳地消失在了來時的密林小徑中。
剩下的路更加難走,荊棘叢生,怪石嶙峋。就在眾人氣喘吁吁,終于快要接近地圖上標(biāo)注的核心區(qū)域時,攀子眼尖,猛地低喝一聲:“三爺!看那邊!”
只見前方一處相對平緩的林間空地上,赫然蹲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之前騙他們進(jìn)尸洞的那個老頭!他正佝僂著背,似乎在挖著什么草藥。
張祁靈的反應(yīng)極快,幾乎在攀子出聲的同時,身影已如鬼魅般掠出!那老頭只覺眼前一花,肩膀便被一只鐵鉗般冰冷的手死死摁住,動彈不得!
“哎喲!饒命!好漢饒命!”老頭嚇得魂飛魄散,連聲告饒。
吳三行沉著臉走過去,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少廢話!帶我們?nèi)サ貓D上這個點(diǎn)?!?他展開地圖,指著那個畫著特殊標(biāo)記的位置。
老頭順著手指一看,渾濁的老眼瞬間瞪大,布滿皺紋的臉上血色盡褪,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行啊!使不得!使不得??!那地方去不得!那是閻王殿吶!”
“為什么去不得?”吳攜的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來,湊上前追問。
老頭像是找到了宣泄恐懼的出口,立刻抓住吳攜的胳膊,聲音顫抖著,唾沫星子亂飛:“那地方邪乎得很吶!有吃人的妖怪!長著血盆大口,刀槍不入!去的人,就沒見活著出來的!骨頭渣子都找不到!聽我老漢一句勸,別去!千萬別去送死??!” 他描述得繪聲繪色,仿佛親眼所見。
吳攜被他抓得生疼,聽著那些駭人的描述,臉色也有些發(fā)白。攀子卻嗤笑一聲,滿臉的不信:“老東西,又在這裝神弄鬼!上次的賬還沒跟你算!” 他刷地一下拔出腰間的手槍,黑洞洞的槍口直接頂在老頭的太陽穴上,聲音冷得像冰,“帶路!現(xiàn)在!再敢啰嗦一句,老子現(xiàn)在就讓你嘗嘗槍子兒是啥味道!是現(xiàn)在死,還是帶路賭一把,你自己選!”
冰冷的金屬觸感讓老頭渾身篩糠般抖了起來。他絕望地看了看吳三行毫無表情的臉,又看了看攀子眼中毫不掩飾的殺意,最終癱軟下來,認(rèn)命地嗚咽道:“……我……我?guī)贰規(guī)贰?/p>
老頭佝僂著腰,步履蹣跚地走在了最前面。他一步三回頭,渾濁的老眼里滿是恐懼和哀求,嘴里不停地絮叨著:“去不得啊……真的有妖怪……會吃人的……現(xiàn)在回頭還來得及……” 聲音在山林間回蕩,
夕陽的余暉掙扎著穿透茂密的林冠,將扭曲的樹影拉得老長,如同無數(shù)鬼手伸向地面。當(dāng)老頭終于停下腳步,指著前方一片被巨大山巖半包圍的空地,顫抖著說“就……就是這里了……”時,落日的最后一抹金紅也幾乎沉入了地平線。
映入眾人眼簾的,是一個廢棄的營地。幾頂沾滿泥污的帳篷歪歪斜斜地支著,篝火的灰燼早已冰冷。帳篷里空無一人,只留下一些散亂的設(shè)備、丟棄的壓縮餅干包裝袋和幾個空水壺,在昏暗中訴說著倉促離去的痕跡。
吳三行招呼著先休息休息,一會兒找下口,予恩找個地方風(fēng)景還可以的拍起照,把找素材貫徹到底,要不是拿出畫板太過顯眼還可以畫幅畫。
空氣中彌漫著潮濕泥土和腐爛植物的腥氣,混合著鐵鍬翻動土壤的土腥味,味道實(shí)在算不上好。
予恩暗自蹙了下眉,果斷謝絕了吳攜遞過來的餅干。他早已打定主意,等找到合適機(jī)會就從自己隱秘的空間里拿出囤積的食物。
至于空間暴露的風(fēng)險?這些人疑心重,想查他底細(xì)?那就讓他們查個夠好了。他早已編織好一個無法被徹底驗(yàn)證、卻又合情合理的“由來”,主動拋給他們一個方向,真真假假,虛虛實(shí)實(shí)。
“你不餓嗎?不吃餅干我這還有泡面,小予恩,我們一起吃!” 吳攜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白凈清秀的臉上毫不掩飾地寫著“快夸我貼心”,兩只狗狗眼亮晶晶地、滿懷期待地定定看著予恩,等著他驚喜或感激的回應(yīng)。
“不了,謝謝,”予恩只是彎了彎嘴角,露出一個淺淡而疏離的笑容,禮貌地將那份過度的熱情擋了回去,“我還不餓。” 他的目光越過吳攜,投向不遠(yuǎn)處。
吳三行正沉著臉,指揮著攀子和大奎拿著鐵鍬東挖西探。泥土被不斷翻開,露出底下更深、顏色更暗的土層。
張祁靈原本背靠著一棵虬結(jié)的老樹,沉默地注視著他們的動作,身影幾乎與樹影融為一體??戳艘粫?,他才無聲地走了過去,與吳三行湊在一起,對著那張泛黃的地圖低聲交談。兩人的聲音壓得極低,手指在地圖上快速比劃著,最終似乎確定了位置,吳三行朝攀子他們果斷地?fù)]手下令。
“挖這里!下鏟!”
吳攜見位置定了,立刻又來了精神,一把拉起予恩的手腕就想往坑邊湊:“快走快走,看看他們挖到什么了!” 予恩手腕一抖,不動聲色地掙脫了那只過于熱情的手。吳攜感受到掌心的空落,臉上興奮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底飛快掠過一絲失落,但很快又被對坑底的好奇取代。
鐵鍬翻飛,泥土四濺。攀子和大奎都是干力氣活的好手,動作麻利。不多時,鏟子拔出來時,帶起的泥土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暗紅褐色,黏稠得像是被大量的鮮血浸泡過,在昏暗的光線下散發(fā)著不祥的氣息。
吳三行蹲在坑邊,撿起一小撮土捻了捻,又湊到鼻尖聞了聞,眉頭瞬間擰成了疙瘩,臉色變得異常凝重,語氣帶著明顯的猶豫:“這土……顏色不對,味道也邪性。下面恐怕……兇險得很?!?/p>
“小予恩,別怕!”吳攜一聽“兇險”,立刻挺起胸膛,仿佛找到了表現(xiàn)的機(jī)會,轉(zhuǎn)頭就對予恩拍著胸脯保證,“我一定會保護(hù)你的!”
“啪!” 話音未落,后腦勺就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挨了自家三叔一記毫不留情的刮子。
“還保護(hù)誰?”吳三行氣得吹胡子瞪眼,臉上寫滿了“家門不幸”的無語,“先掂量掂量你自己幾斤幾兩吧!快挖!” 他狠狠瞪了吳攜一眼,意思再明白不過:就你這三腳貓功夫,還好意思嚷嚷著保護(hù)別人?別添亂就不錯了!
攀子和大奎被三爺一吼,手下動作更快了幾分??釉酵谠缴?,很快便傳來了攀子帶著喘息的喊聲:“三爺!見底了,有磚墻!”
幾人連忙湊到坑邊。只見坑底已經(jīng)被清理出一片,露出了整齊的青灰色磚墻,表面濕漉漉的,泛著幽冷的光。攀子和大奎的效率確實(shí)驚人,短短時間不僅挖通了坑道,還清理出了這么大一片墻體。
眾人依次下到坑底。吳攜下意識又想伸手去拉予恩,卻被后者一個輕巧的側(cè)身避開了。吳攜看著自己再次落空的手,抿了抿嘴,默默跟在后面爬了下去。
坑底空間狹窄,空氣更加渾濁陰冷。那堵青磚墻近在咫尺,散發(fā)著一種古老而壓抑的氣息。大奎性子急,看到墻壁清理出來,立功心切,不等吩咐就伸手要去摸那青磚。
“別動!”
一道冷冽如冰的聲音驟然響起!幾乎在同一瞬間,張祁靈的身影快速上前出手,不是去擋,而是直接一巴掌狠狠拍在大奎伸出的手腕上!
“啪!”一聲脆響,在寂靜的坑底格外清晰。大奎吃痛,猛地縮回手,臉上瞬間閃過一絲被冒犯的狠厲和怨毒,但立刻又被他強(qiáng)行壓下,轉(zhuǎn)而換上一副委屈又茫然的表情看向吳三行:“張……張爺,這……?”
吳三行將大奎那瞬間的狠意盡收眼底,卻只是目光沉沉地掃了他一眼,什么也沒說,不予理會,顯然更信任張祁靈的判斷。
張祁靈根本沒看大奎,他修長的手指已經(jīng)代替大奎的位置,極其謹(jǐn)慎地、一塊塊地?fù)崦切┍涞那啻u,指尖感受著細(xì)微的紋理和可能的縫隙。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
“這是防盜層,磚縫里灌滿了礬酸?!彼D了頓,冰冷的視線掃過眾人,最后落在那堵青磚墻上,一字一句道,“貿(mào)然打開,噴濺出來,能把外面的人燒得骨頭渣子都不剩?!?/p>
坑底瞬間一片死寂,只有眾人壓抑的呼吸聲,以及那堵青磚墻散發(fā)出的無聲威脅。大奎捂著手腕,低著頭,眼神在陰影里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