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不堪,所有的事,就該永遠(yuǎn)地停留在最美的時候。
榮庸早望見了楚清愴,見他還是午間那身霧靄色的大衫,臉色慘白,雙眼凹陷,心頭竟莫名地涌起了一股報復(fù)式的快感。
他將杯盞狠狠擲在桌上,冷聲道:
“君后,你遲到了?這難道就是后宮的表率?”
話罷,猶覺不足,他又皮笑肉不笑道:
“楚清愴,你好修養(yǎng)啊?連緬懷先祖也能來遲?”
楚清愴早已跪了下去。
榮庸近年來越發(fā)暴戾,若是在他發(fā)火的當(dāng)口回話,哪怕只是認(rèn)錯,也會被視為忤逆。
楚清愴于是只好閉上嘴,安靜地聽著榮庸對他的種種指責(zé),“悖妄狂逆”、“善妒自?!薄ⅰ捌沸械土印薄?/p>
這些都是再熟悉不過的論調(diào),楚清愴幾乎有些漠然。
就連眾人那些或嘲笑、或譏諷、或同情的目光,都不能讓他再動容分毫。
他的腦海里只有夢中的那句,“苦厄難抑,何不回轉(zhuǎn)?”
回轉(zhuǎn)?他又能回轉(zhuǎn)哪里呢?
榮庸也察覺到了他的麻木,心上不滿,又望著他因病痛而越發(fā)瘦削的面頰,竟鬼使神差地從嘴里蹦出了兩個詞:
“福輕命薄、短壽促命之相!”
話罷,眾人都安靜了下來。
雖然皇帝對這位發(fā)妻極盡苛責(zé),雖然他們二人的確為怨侶。
但這還是第一次,皇帝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毫不掩飾地表露出,希望對方早日殞命的惡劣愿景。
這實(shí)在是太過刻薄了,府邸的舊人們都不禁兔死狐悲起來。
楚清愴也不可置信地抬起了頭。
那雙破碎的眸子里已經(jīng)逐漸涌上了淚意,他的嘴唇囁嚅著,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卻又在最后歸于了平靜。
榮庸幾乎不敢對上那樣一雙眸子,立刻心虛地偏過了頭。
哪怕很多年以后,午夜夢回之際,榮庸仍舊被困在這個眼神帶來的夢魘之中。
楚清愴當(dāng)時究竟是在想什么呢?
若是他多問一句,或是躬身將他扶起,給他一個溫暖的懷抱。
后來的一切,是否就不會那樣難堪了?
可榮庸的側(cè)身,看在當(dāng)時的楚清愴眼中,就只能是嫌惡與厭煩了。
楚清愴俯身貼地,平靜道:
“是,謝陛下訓(xùn)示,臣定當(dāng)痛改前非,不令陛下失望?!?/p>
還是那樣波瀾不驚的語調(diào),似乎和以往并無不同。
華君與沅貴君見狀,也忙替楚清愴求起情來。
榮庸自知失言,這才沒有再刁難。
楚清愴也在冰月的攙扶下勉強(qiáng)站了起來,退至一旁,捂著嘴巴低咳起來。
盡管他已經(jīng)足夠克制,可那連綿不絕的咳嗽聲如同漏氣的風(fēng)箱,吹進(jìn)了每一個人心上。
這位病弱的君后,可能真的……
榮庸也被他慘白的面色驚到了,心中越發(fā)不安起來。
可他早已習(xí)慣了將怒火發(fā)泄在楚清愴身上,索性怒喝道:
“君后沾染了病氣,還是離人遠(yuǎn)些,就去西側(cè)盯著宮人們燒法船吧!不燒完不許離開,聽明白了嗎?”
楚清愴忙將咳嗽咽下,又躬身行了個禮,依命去了玉清池旁。
他這一走,眾人都不禁松了一口氣,又如方才般說笑起來,整個御花園也恢復(fù)了初時的熱鬧。
燒法船,本是佛教的一種習(xí)俗。在中元節(jié)這天,將提前扎好的紙船焚燒,讓它帶著亡靈們渡過生死苦海,到達(dá)涅槃的彼岸。
那紙船是用秸稈扎的,外層又糊上彩紙,畫著各類小人。最前頭的似乎是黑白無常,再往后還有十殿閻羅,看起來倒更像是道教的物什。
除了法船之外,還有一排形似真人的面塑,藕節(jié)似的四肢,雪白的肌膚,鮮紅的嘴唇,還在咧著嘴沖人笑。
沒人搞得懂這位恣肆的帝王究竟是怎么想的,前腳剛咒完枕邊人,后腳就讓人去守著燒這些東西。
楚清愴卻不知為何,突然對這些東西感興趣了起來,細(xì)細(xì)打量了不夠,甚至還要蹲下身來用手摩挲。
周圍滿是紛飛的灰燼,煙霧繚繞中,面塑的身形越發(fā)詭異起來,那血紅的笑容被燭火一點(diǎn)點(diǎn)放大……
楚清愴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黑白無常,瞳孔竟和他們的袍服一般黑白分明。
冰月有些害怕,扶著楚清愴的手已經(jīng)冒出了冷汗,顫顫巍巍道:“公子,您不怕嗎?這些可都是燒給死人的!”
楚清愴聞言卻立馬轉(zhuǎn)過了頭,一雙幽靜的眸子里滿是好奇。
“死了之后真的能收到嗎?這些小船真的能讓亡魂超度,去往來世嗎?”
“這是自然!”
話罷,就見一位朱顏鶴發(fā)的老道緩緩從人群中踱步而來,又在距楚清愴不遠(yuǎn)處躬身行了一禮,“參見君后殿下!”
楚清愴并沒有接話,只用手繼續(xù)撫摸著掌下的法船。
那老道也不覺尷尬,又往前了幾步,自言道:“老道乃是千佛山道人充慈,殿下若是不棄,老道愿為殿下解惑!”
楚清愴這才起身,似乎想問些什么,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幸而這充慈道長也是個伶俐人。見楚清愴眉色郁郁,目光黯淡,就知他時日無多,人也更加殷勤起來,主動道:
“您似乎對這些東西很感興趣?”
楚清愴點(diǎn)點(diǎn)頭,不自然道:“嗯,我有一友人,身染重癥,或不久于人世,我便想著替他問詢問詢?!?/p>
話罷,他又覺不妥,唯恐在冰月前面前露了底,畢竟這幾年間,他早就沒什么友人了,索性又三言兩語地打發(fā)了冰月。
而冰月早就被嚇得魂不附體,也沒有多想,自去了一旁候著。
楚清愴這才松了一口氣,認(rèn)真地望向充慈,低聲道:“敢問道長,人死后真的會有來世嗎?”
充慈笑笑,又捻了捻自己的山羊胡子,這才開口道:
“自然是有的?!宦湟黄巧?,一七一魄散’,人死之后亡魂將去往冥界,走過鬼門關(guān)、踏過奈何橋,最后在望鄉(xiāng)臺上告別親人,等待著輪回轉(zhuǎn)世?!?/p>
楚清愴蹙了蹙眉,又用手捂住嘴唇,低咳了幾聲,“那若是不想轉(zhuǎn)世,又當(dāng)如何?”
充慈有些詫異,若是這病弱君后真的不想投胎轉(zhuǎn)世,他又該怎么引出“超度”一折呢?
敢問這世間,又有誰能拒絕來世投個好胎、一輩子大富大貴的誘惑呢?特別是這種將死之人。
楚清愴的反應(yīng)實(shí)在有些超出了他的意料。
夜色昏沉,楚清愴并沒有注意到充慈的異樣,方才捂嘴的手掌有些濕潤,他已經(jīng)猜到了是什么,索性將手放下,灑脫地笑了起來。
“不瞞道長,我先前并不信這些神鬼之說,總覺著是軟弱之人眷戀人世,方才想出的混話,好來哄騙世人?!?/p>
充慈大喜,“您如今不這樣想了?”
“嗯,不這樣想了,再怎么活似乎都有遺憾,若是再沒有個念想,活著也太過無望了些?!?/p>
楚清愴清笑起來,心中的苦悶仿佛在這一刻找到了出口。
“若是真的有陰間,我可以提前做些什么嗎?我想為他做些什么……”
充慈的態(tài)度立馬熱切了起來,對著楚清愴如數(shù)家珍道:
“自然是可以的,放河燈,他會感受到您的思念;燒紙錢,他會收到銀錢來使,您甚至可以燒些屋子、童子、童女。這樣,他在陰間會好過許多的?!?/p>
“真的?還能這樣?”
充慈點(diǎn)點(diǎn)頭,“畢竟,不是誰都能一去下面就立馬投胎的,您若是不想投胎,還可以在陰間待著嘛!”
楚清愴聞言,雙眼立馬亮了起來,長長地嘆出一口氣道:
“人活著時,有許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父母、伴侶……迷迷糊糊著,好像就這樣過完了一生。
可我方才聽道長的意思,陰間并不是這樣的。屋子、瓦舍,甚至連陪伴你的人,都由你來定,一點(diǎn)點(diǎn)地建起屬于自己的家,應(yīng)當(dāng)十分不錯吧?”
話罷,連他自己都覺著有些稚氣,又輕笑起來:“聽您這樣說,我竟覺著死了或許比活著好上很多?!?/p>
充慈擺了擺手,陪笑道:“殿下此言差矣,死了之后就什么都沒有了,怎么會好呢?”
“可若是活著的時候,便什么都沒有呢?”楚清愴反問。
充慈有些不信,連連搖頭,“瞧殿下說的,那也太可憐了!怎么會有這樣的人呢?”
楚清愴的眸光也黯淡了下去,喃喃道:“是啊,那也太過可憐了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