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蟬鳴裹挾著灼人的熱浪，如同沸騰的潮水般撞進青禾中學棱角分明的玻璃幕墻。熱浪在建筑表面蒸騰，扭曲了遠處操場的輪廓，連教學樓前那排高大的香樟樹都蔫頭耷腦，葉片在烈日下蜷縮成枯褐色。沈星河拖著黑色行李箱穿過枝葉稀疏的林蔭道，帆布鞋踩過滿地被曬得發(fā)脆的枯葉，發(fā)出細碎的沙沙聲。少年身上的白色襯衫早已被汗水浸透，深色的汗?jié)n沿著脊椎蜿蜒而下，在布料上暈染出不規(guī)則的形狀，仿佛一幅抽象的水墨畫。
作為剛從省重點中學轉學而來的插班生，沈星河刻意避開了校門口熱鬧的迎新人群。那些五顏六色的氣球、此起彼伏的歡聲笑語，都讓他本能地感到不安。記憶深處的陰影在烈日下悄然翻涌——三年前那個潮濕的地下室，綁匪粗暴的推搡，還有始終亮著的冷白燈泡，都讓他對人群聚集的場景產生生理性的排斥。他垂眸盯著手中被捏得有些褶皺的教務處指引單，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紙張邊緣，指甲在紙角留下淺淺的月牙形壓痕。對這個自幼在書堆里泡大的少年來說，沒有什么地方比圖書館更能讓他感到安心——那里有開架區(qū)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陽光斜斜灑落，正適合攤開一本厚重的物理競賽書，隔絕外界的喧囂。
旋轉門緩緩推開的瞬間，裹挾著油墨香的冷氣撲面而來，沈星河不自覺地舒了口氣。中央空調的出風口發(fā)出輕微的嗡鳴，將他汗?jié)竦念~發(fā)輕輕吹起。他習慣性地推了推銀框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快速掠過自習區(qū)寥寥無幾的學生。有人趴在桌上小憩，有人戴著耳機刷題，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在寂靜的空間里格外清晰。當視線鎖定在那個灑滿斜角陽光的空位時，他的腳步不自覺地加快了幾分，行李箱輪子在光滑的地磚上滾動，發(fā)出規(guī)律的咔嗒聲。
彎腰放下書包的動作還未完成，金屬拉鏈撞擊桌面的清脆聲響突然被一聲沉悶的重響截斷。陰影從頭頂籠罩下來的剎那，沈星河聞到了若有若無的薄荷煙味——混雜著少年人特有的汗味，帶著股桀驁不馴的氣息，像是暴風雨來臨前潮濕的風。他下意識繃緊脊背，后頸的汗毛因莫名的緊張而豎起。
"這位置我先看上的。"
低沉的嗓音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壓迫感，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沈星河抬起頭，撞進一雙微瞇的桃花眼。那雙眼睛很漂亮，眼尾微微上挑，此刻卻瞇成危險的弧度，仿佛一只蓄勢待發(fā)的野獸。眼前的男生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籃球服，脖頸處還沾著未擦凈的汗?jié)n，幾縷濕發(fā)黏在額角，手腕上纏繞的銀色護腕在燈光下泛著冷光。他單手撐在桌面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沈星河，另一只手隨意地插在褲兜里，姿態(tài)慵懶又充滿侵略性，像極了一頭領地被侵犯的野獸。
"我已放置個人物品。"沈星河聲音清冷，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書包帶，試圖平復內心突然泛起的波瀾。他的目光掃過男生胸前歪歪扭扭別著的校牌，"江野"兩個字用黑色記號筆寫得龍飛鳳舞，邊緣還沾著疑似籃球場上的草屑，"根據圖書館管理條例第三條，座位遵循先到先得原則。"
"這兒歸我管。"江野突然勾唇笑了，露出左側尖尖的虎牙，眼底卻沒有半分笑意，像是淬了毒的蜜糖。他往前傾身，身上的薄荷煙味愈發(fā)濃烈，"上周剛把占座的教導主任侄子扔去操場跑圈。"他說著伸手去抓沈星河的書包，指節(jié)骨節(jié)分明，腕間銀色鏈子隨著動作發(fā)出細碎的輕響，仿佛在宣告著某種主權。
沈星河霍然起身，金屬椅腿與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響，在寂靜的圖書館里格外突兀。盡管兩人身高相差半頭，可少年挺直脊背的模樣像支繃緊的箭，清冷的聲音里帶著不容忽視的倔強："你這是校園霸凌。"他余光瞥見書架后隱約舉起的手機，突然意識到這或許是對方的慣常戲碼，那些看熱鬧的目光、暗藏惡意的竊笑，都讓他感到一陣惡心，"若繼續(xù)糾纏，我將向校方提交書面投訴。"
話音未落，江野突然欺身逼近。沈星河本能地后仰，后腰卻重重撞上桌角，冷白的皮膚上瞬間泛起一道紅痕，火辣辣的疼痛讓他倒抽一口冷氣。帶著熱氣的呼吸掃過耳畔，沈星河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說話時胸腔的震動："轉學生挺有種。"
下一秒，江野突然伸手——沈星河下意識偏頭，卻見對方只是扯下他領口別著的校牌。指尖擦過鎖骨的觸感帶著微微的粗糙，像是砂紙磨過細膩的瓷器，沈星河耳尖不受控地發(fā)燙。"沈、星、河……"江野把玩著校牌，故意將每個字咬得極慢，尾音拖著長長的調子，"記住了，以后見我繞著走。"
爭執(zhí)聲很快驚動了管理員。當白發(fā)老人拄著拐杖快步趕來時，江野已經將校牌拍在桌上，轉身時帶倒了旁邊一本精裝的《天體物理學》。厚重的書本砸在沈星河腳邊，震落了夾在書頁間的幾片銀杏書簽。那些書簽是他親手制作的，葉片邊緣還留著被昆蟲啃食的痕跡，此刻卻散落在冰冷的地磚上，像是被碾碎的尊嚴。
黃昏的暮色漸漸浸染走廊時，沈星河蹲在地上撿拾書簽。夕陽的余暉透過玻璃窗斜斜灑進來，在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光影。指腹觸到某張泛黃的紙片時，他的動作突然僵住——紙片背面歪歪扭扭寫著"物理競賽一等獎"，落款日期正是三年前那場綁架案發(fā)生的前一周。那是段被他深埋在記憶深處的往事，黑暗的地下室、潮濕的霉味、歹徒兇狠的面孔，此刻卻隨著這張紙片的出現，如潮水般涌來，泛起陣陣刺痛。
他永遠記得那個雨夜，綁匪用膠帶封住他的嘴，手電筒的強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為首的男人扯走他胸前的獎牌，冷笑著說："讀書有什么用？"那些話像根刺扎進心里，從此他將所有鋒芒都藏進書本，用公式和定理構筑起堅不可摧的堡壘。
沈星河迅速將紙片塞進褲兜，起身時卻撞進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江野倚在單元樓門禁旁，嘴里叼著根棒棒糖，手里還拎著便利店的塑料袋，里面幾罐啤酒在夕陽下泛著冷光。"這么巧？"他含糊不清地開口，挑眉打量著沈星河通紅的耳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原來高冷學霸住我對門。"他晃了晃塑料袋，鋁罐碰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響，"要嘗嘗未成年人禁止的快樂？"
沈星河冷著臉刷卡進門，電梯上升時仍能聽見身后傳來的輕笑。鏡面倒映出他泛紅的耳尖，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的書簽——那是他藏了五年的秘密，此刻卻因某個混蛋的出現，泛起層層漣漪。電梯數字跳動的聲音格外清晰，仿佛心跳聲在胸腔里轟鳴，他知道，自己平靜的生活，就此被打破了。
回到家時，母親正在廚房忙碌，糖醋排骨的香氣混著油煙機的嗡鳴撲面而來。"今天在學校怎么樣？"母親探出頭，圍裙上沾著面粉。沈星河將書包放在餐桌上，隨口應了句"還行"，卻在瞥見玄關處擺放整齊的登山裝備時，呼吸一滯。父親癡迷戶外探險，三年前正是為了參加雪山救援，才將他獨自留在家里，間接導致那場災難。父親至今仍在世界各地奔波，家里的相框永遠停留在他十歲那年的全家福，照片里父親背著登山包，笑得爽朗，而年幼的他還不知道，這會成為最后一張完整的合影。
夜深人靜時，沈星河坐在書桌前，臺燈的光暈將他的影子投在墻上。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張泛黃的紙片，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灑進來，照亮紙片邊緣參差不齊的撕痕。突然，窗外傳來重物墜地的聲響，他起身拉開窗簾，看見江野蹲在樓下花壇邊，正在往塑料瓶里倒汽油。少年抬頭時，打火機的火苗映亮他的臉，眼中跳動的光亮得驚人。
"喂！"沈星河敲了敲窗戶，"你在干什么？"
江野慢悠悠地抬頭，嘴角勾起熟悉的壞笑："給野貓做個溫暖的家。"他晃了晃手里的簡易火把，"要不要下來幫忙？"
沈星河皺著眉關上窗戶，卻在拉上窗簾前，看見江野將火把輕輕放在紙箱旁，里面蜷縮著幾只剛出生的小貓。月光下，少年的背影褪去了白天的戾氣，顯得格外溫柔。這個發(fā)現讓沈星河莫名煩躁，他重新坐回書桌前，翻開物理競賽書，卻發(fā)現自己的思緒怎么也集中不起來。那些公式在眼前游移，化作江野挑釁的笑和溫柔的眼神，不斷交織。
接下來的日子里，沈星河總是能在校園里"偶遇"江野。有時是在食堂打飯，江野故意插隊將他的餐盤撞得搖晃；有時是在操場邊，少年倚著籃球架朝他吹口哨；甚至在圖書館，江野會突然湊過來，用鋼筆在他的草稿紙上畫歪歪扭扭的小人。但奇怪的是，每次"欺負"完他，江野總會在他的課桌里留下一包草莓味的牛奶糖——那是沈星河最喜歡的口味。有一次，沈星河在糖紙里發(fā)現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歪歪扭扭的字："學霸也需要補充糖分。"
這天傍晚，沈星河在實驗室調試電路，突然停電了。黑暗中，他摸到手機照亮，卻發(fā)現門被鎖住了。冷汗順著脊背滑落，三年前被困地下室的恐懼瞬間襲來。他拼命拍打著門，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嗚咽。記憶如潮水般涌來，綁匪的咒罵聲、潮濕的霉味、無盡的黑暗，都在這一刻將他淹沒。就在他感到絕望時，門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沈星河？"江野的聲音帶著少見的焦急，"別怕，我在。"金屬撞擊聲后，門鎖應聲而開。手電筒的光束中，沈星河看見江野握著一把生銹的鐵絲，額角還蹭著墻灰。少年將他拉出實驗室，聲音難得溫柔："沒事了，我?guī)闳€地方。"
穿過寂靜的走廊，江野帶著他來到天臺。夜幕下，城市的燈火像繁星般閃爍，天臺角落擺放著幾個紙箱，里面是他那晚看見的小貓。幾只小貓正在紙箱里打鬧，發(fā)出微弱的叫聲。"其實我早就知道，"江野倚著欄桿，月光為他的側臉鍍上銀邊，"你不是討厭熱鬧，你只是害怕黑暗。"
沈星河猛地抬頭，卻見江野變魔術般掏出一顆草莓味奶糖："要不要試試？甜的東西，能把黑暗都趕走。"少年剝開糖紙的動作很輕，仿佛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
晚風拂過天臺，帶著初秋的涼意。沈星河接過奶糖，甜味在舌尖散開的瞬間，他突然想起母親說過的話："每個人心里都有陰影，但總有一束光，會找到縫隙照進來。"此刻，江野眼中跳動的光亮，或許就是屬于他的那束光。他看著江野溫柔地撫摸小貓的頭，突然發(fā)現這個總是捉弄他的少年，其實有著最柔軟的內心。
遠處的鐘樓敲響十點的鐘聲，沈星河望著城市的燈火，輕聲說："江野，謝謝你。"
少年笑著攬住他的肩膀，薄荷煙味混著奶糖的甜香："謝什么？以后，你的黑暗，我罩了。"
天臺的月光溫柔如水，兩只小貓在紙箱里發(fā)出微弱的叫聲。沈星河知道，有些故事，已經悄然開始書寫新的篇章。而江野帶給他的，不僅僅是擺脫黑暗的勇氣，更是重新擁抱生活的希望。在這個充滿蟬鳴與熱浪的九月，兩個少年的命運，早已在不經意間緊緊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