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儺撕心裂肺的哭嚎在凹穴內(nèi)回蕩,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狠狠扎在雷電國崩的人偶核心上。他看著自己沾染鮮血的指套,又看看草窩里蜷縮成一團、因恐懼和委屈而劇烈顫抖的小小身影,那股名為“后悔”的冰冷洪流徹底沖垮了憤怒的堤壩。
他做了什么?他因為一個無端的猜測,因為對那股未知力量的恐懼,就粗暴地傷害了這個全心全意依賴他、甚至試圖用笨拙方式“保護”他的孩子?他比那些扔石頭的村民好到哪里去?
“閉嘴……別哭了……” 他開口,聲音干澀沙啞,帶著一種連自己都陌生的虛弱感。他想上前,想看看宿儺手上的傷口,想……做點什么。但腳步卻像灌了鉛,沉重得無法挪動。人偶的軀殼第一次感受到了名為“無地自容”的重量。
宿儺的哭聲并未停止,反而因為他的聲音變得更加凄厲,充滿了被背叛的絕望。他把自己蜷縮得更緊,新衣服包裹下的四條手臂緊緊抱著自己,受傷的手藏在最里面,仿佛國崩是比咒靈更可怕的存在。
國崩僵立在原地,紫眸深處翻涌著從未有過的混亂。
時間在宿儺壓抑的抽噎和國崩死寂的僵立中緩慢流逝。洞外的光線漸漸暗淡,暮色四合。
最終,是生存的本能壓過了混亂。國崩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走到凹穴角落,那里存放著他之前收集的、具有微弱消炎作用的草藥。他取了一些,用石頭仔細搗碎成糊狀,又撕下自己振袖內(nèi)襯最后一塊相對干凈的布料。
他端著藥糊和布條,走到草窩邊。宿儺聽到腳步聲,身體猛地一顫,哭聲變成了壓抑的嗚咽,像受傷的小獸。
“手?!?國崩的聲音依舊干澀,但努力放平了語調(diào),聽不出情緒,“給我看看?!?/p>
宿儺沒有動,只是把身體蜷縮得更緊,嗚咽聲帶著強烈的抗拒。
國崩沉默了幾秒,然后,他做了一件自己都沒想到的事。他緩緩地、極其僵硬地,在草窩邊坐了下來,沒有像往常那樣居高臨下。他伸出手,不是去強行抓住宿儺,而是用指套的背面,極其輕緩地、像觸碰易碎品一樣,碰了碰宿儺因為哭泣而微微聳動的肩膀。
“聽話,”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嘗試性的溫和,“……傷口要處理?!?/p>
這極其細微的觸碰和從未有過的語氣,似乎觸動了宿儺。他嗚咽聲小了些,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從蜷縮的身體里,探出了那只受傷的手。拇指指腹上,那道被石頭劃開的口子已經(jīng)不再流血,但皮肉翻卷,周圍紅腫一片,還有被國崩粗暴抓握留下的青紫指痕。
國崩的心像被那只傷痕累累的小手攥緊了。他盡量放輕動作,用搗碎的草藥糊小心地敷在傷口上。清涼的藥糊接觸到傷口,宿儺疼得瑟縮了一下,但這次他沒有哭喊,只是咬著下唇,強忍著,四只眼睛紅通通地看著國崩專注的動作。
敷好藥,國崩用干凈的布條仔細地包扎好,動作比任何時候都要輕柔、仔細。包扎完畢,他并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維持著坐在草窩邊的姿勢,沉默地看著那個小小的、被自己傷害過的生命。
宿儺也看著他,四只眼睛里充滿了未干的淚水和深深的困惑。他不明白國崩為什么突然那么兇,又為什么突然變得……不一樣了?是原諒他了嗎?
“以后……” 國崩終于再次開口,聲音低沉,“……不準再傷害自己。任何地方都不準?!?他強調(diào)著,目光掃過宿儺的身體,“看到‘壞東西’,躲開,喊我。不準自己去‘兇’,更不準用石頭弄傷自己。記住了?”
宿儺似懂非懂,但看著國崩嚴肅的眼神,他用力地點了點頭,小聲說:“……記住了……不弄傷……喊國崩……”
國崩看著宿儺乖巧的樣子,心中那股沉重的負罪感并未減輕多少。他伸出手,這一次,沒有猶豫,用手指,輕輕地、笨拙地擦掉了宿儺其中一張小臉上殘留的淚痕。動作依舊生硬,卻帶著明確的安撫意圖。
“睡吧。” 他低聲說,然后站起身,走到洞口坐下,像一尊沉默的守護雕像。
宿儺看著國崩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被仔細包扎好的手。傷口的疼痛還在,心里的委屈和恐懼也還在,但國崩剛才的觸碰和語氣,像一道微弱的光,驅(qū)散了一些黑暗。他慢慢地躺下,縮在草窩里,四只眼睛依舊望著國崩的方向,直到疲憊和傷痛將他拖入不安的睡夢。
那一夜,凹穴內(nèi)異常安靜。國崩背對著草窩,面朝洞外無邊的黑夜,紫眸深處是化不開的復雜。他親手劃下的裂痕,不是一次包扎和一句道歉就能輕易彌合的。宿儺眼中那份全然的信任和依賴,已經(jīng)被他打碎了。他能感覺到,宿儺看他的眼神里,多了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和殘留的恐懼。
修復信任,遠比破壞要難上千百倍。而他,一個本應無情的人偶,卻不得不開始學習這門艱難的課程。風雪在洞外嗚咽,如同他此刻紛亂的心緒。
那場沖突帶來的冰霜在凹穴內(nèi)持續(xù)了數(shù)日。宿儺手上的傷口在草藥和國崩每日更換包扎的照料下,開始緩慢愈合,結(jié)了一層暗紅色的痂。但心靈上的傷口顯然愈合得更慢。
宿儺變得異?!肮郧伞薄赖拿?,他立刻執(zhí)行,從不違背。國崩喂食、喂水、換藥,他配合地伸出小手,不哭不鬧。但他很少再像以前那樣主動靠近國崩,也很少再發(fā)出好奇的提問或興奮的叫喊。大部分時間,他安靜地待在草窩里,擺弄那幾顆光滑的鵝卵石,或者看著洞壁發(fā)呆。四只眼睛里,屬于孩童的靈動光彩似乎黯淡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小心翼翼的觀察和沉默。
他依舊會感知到遠處的咒靈波動,每次都會立刻向國崩報告:“國崩,壞東西……那邊……” 聲音平靜,沒有好奇,也沒有恐懼,就像在完成一項必須的任務。報告完,他就立刻縮回草窩深處,不再多看一眼。
這種刻意的“懂事”和疏離,像一根無形的刺,扎在雷電國崩心頭,比宿儺的哭鬧更讓他感到不適和……煩躁。他嘗試過用更平和的語氣和他說話,甚至笨拙地遞給他一塊烤得特別香的肉干。宿儺會接過,小聲說“謝謝國崩”,然后默默地吃,吃完就繼續(xù)發(fā)呆。
國崩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他寧愿宿儺像以前那樣吵鬧、搗亂、惹他生氣,也不愿看到他像現(xiàn)在這樣,像一個失去了生氣的、小心翼翼的提線木偶。人偶教導人偶?真是絕妙的諷刺。
一天午后,國崩需要外出收集更多的柴火和草藥。他將宿儺留在凹穴深處,照例布下風元素警戒,并嚴厲叮囑:“待在草窩里,不準亂動,不準碰傷口,等我回來?!?/p>
宿儺乖乖點頭:“嗯,等國崩?!?/p>
國崩離開后,凹穴陷入一片寂靜。宿儺抱著膝蓋,在草窩里坐了很久。陽光從洞口斜射進來,在干燥的泥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自己受傷的右手拇指上。暗紅色的血痂像一塊丑陋的烙印。他伸出左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硬硬的痂殼。一絲微弱的、熟悉的麻癢感傳來。
他記得那天。他拿著那塊尖尖的石頭,用力劃下去的時候,很疼。但更疼的是國崩抓住他手腕時的眼神和力量??墒恰驮谒麆澠破つw,血流出來的那一瞬間,他身體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很微弱,很短暫,就像水里的泡泡,“?!钡囊宦暰蜎]了。然后那只靠近的壞東西……好像真的停住了?
這個念頭像一顆頑固的種子,在他小小的心靈里生根發(fā)芽。國崩不讓他碰,不讓他試。可是……如果他能讓那個“泡泡”再出來,是不是就能像國崩一樣,把壞東西趕跑?甚至……保護國崩,讓他不再生氣?
這個想法帶著巨大的誘惑力,壓過了對國崩禁令的恐懼和對疼痛的記憶。
他偷偷看了看洞口,確認國崩還沒回來。然后,他像做賊一樣,小心翼翼地爬出草窩,爬到凹穴最深處、光線最昏暗的角落。這里堆著一些國崩撿回來的、暫時用不上的雜物:幾塊形狀奇怪的石頭,幾根特別堅韌的藤蔓,還有……一片邊緣異常鋒利的碎陶片!那是之前帶回的陶罐不小心摔碎后留下的。
宿儺的心臟怦怦直跳,四只眼睛警惕地掃視著洞口方向。他伸出左手,顫抖著拿起那片鋒利的碎陶片。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哆嗦。
他低頭看著自己右手拇指上暗紅色的痂。國崩說傷口快好了……如果……如果只是輕輕碰一下邊上……不弄掉痂……是不是就不算“傷害自己”?
這個自欺欺人的念頭給了他勇氣。他咬緊下唇,用鋒利的陶片邊緣,極其小心地、輕輕地,劃向血痂邊緣完好的皮膚!
“嘶……” 細微的刺痛感傳來,一道比頭發(fā)絲還細的、幾乎看不見的劃痕出現(xiàn)在皮膚上,一顆細小的血珠迅速滲了出來!
就在血珠滲出的剎那!
那股熟悉的、極其微弱的波動,再次毫無征兆地從他體內(nèi)深處迸發(fā)出來!冰冷、暴戾,帶著一絲令人心悸的威壓!雖然微弱得轉(zhuǎn)瞬即逝,但宿儺清晰地感覺到了!就像身體里沉睡的小獸,被他的血喚醒了一瞬!
成功了!他眼中瞬間爆發(fā)出狂喜的光芒!顧不上那細微的疼痛,他興奮地差點叫出聲!但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警惕地看向洞口。沒有國崩回來的跡象。
他看著指尖那細微的血痕和殘留的波動余韻,心中充滿了巨大的滿足感和一種扭曲的成就感。他找到了方法!雖然很微弱,但他能感覺到!只要流血,只要疼一點,那個“泡泡”就會出來!他以后可以偷偷練習!變得厲害!厲害到可以……保護國崩?或者……至少不再被他當成需要保護的累贅?
他迅速用舌頭舔掉那細小的血珠,然后將那片沾了一丁點血漬的碎陶片小心地藏在一塊石頭下面。做完這一切,他飛快地爬回草窩,心臟還在劇烈跳動,小臉上因為興奮和緊張泛著不正常的紅暈,但眼神深處,那黯淡已久的光彩,被一種偏執(zhí)的、充滿秘密的火焰重新點燃了。
他抱著膝蓋,安靜地坐著,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只有右手拇指上,那道本應愈合的傷疤邊緣,多了一條微不足道的新鮮劃痕,和一顆被他舔舐掉的血珠。凹穴內(nèi),陽光依舊斑駁,寂靜無聲,仿佛剛才那隱秘的試探和力量的悸動從未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