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在院門外頓了頓,接著傳來輕叩門聲。
稚奴更緊張了,手腳冰涼。
“吱呀”一聲,院門被推開,一道身影悄無聲息走入。
那人著黑色氅衣,頭戴氈帽,看不清面容。
稚奴嚇得幾乎驚叫,卻見那人行至院中停下,緩緩摘下氈帽。
借著朦朧月色,竟是他日思夜想的父親蒯鐸!他胡子拉碴,滿臉風塵疲憊,雙眼卻依舊明亮。
“爹?”稚奴難以置信,半晌才反應過來,哭喊著撲進父親懷里,“爹,我以為你……娘!爹回來了!”
哭聲驚動了趙上弦,她慌忙跑出,見到蒯鐸的剎那,眼淚奪眶而出:“你……你可算回來了……”
蒯鐸拍了拍稚奴后背,握了握趙上弦的手,臉色卻異常凝重:“此刻非話家常時,我給你的信可曾收到?東西可都收拾好了?”
“什么信?”趙上弦一愣,“并未收到你的信?!?/p>
蒯鐸臉色驟變:“糟了,定是半路被劫了。罷了,什么都別帶,你叫醒月奴,稚奴去叫醒你師兄師弟,我們即刻離京!”
“到底出了何事?”趙上弦緊張追問。
“無暇多言,速去收拾,叫醒所有人!”蒯鐸催促道。
趙上弦不敢耽擱,沖進房抱起熟睡的月奴。
稚奴則沖進師兄們的大通鋪,只見十幾個少年橫七豎八睡著,鼾聲陣陣。
“醒醒!快起!我爹回來了——”稚奴邊拍邊喊。
狗剩睡眼惺忪坐起:“稚奴何事啊?深更半夜的?!?/p>
“快起!快!情況緊急!”稚奴急得冒汗。
師兄弟們雖不滿被吵醒,見稚奴焦急模樣,還是紛紛起身穿衣,跟著往外跑。
狗剩最后出門,揉著眼問:“到底怎么了?”
稚奴邊跑邊說:“怕是……我綁了平津侯家的小子,他們尋來算賬了……”
“那還愣著作甚,快跑??!”狗剩一聽也顧不上困了,拔腿就跑。
稚奴剛要轉(zhuǎn)墻角,眼角余光忽見房檐黑影一閃而過。
他心中一驚駐足望去,只見三面圍墻上不知何時冒出許多黑衣人,個個手持弓弩,箭頭在月下閃著冷光,齊齊對準院內(nèi)。
幾乎同時,蒯鐸也察覺異樣,厲聲喝道:“何人在外?”
回應的唯有一片死寂。
蒯鐸臉色大變,沉聲道:“不必躲藏了,都出來吧?!?/p>
話音落,圍墻上黑衣人紛紛現(xiàn)身,足有幾十之眾。
與此同時,院門“砰”地被撞開,又有數(shù)名黑衣人呼喊著沖入,刀劍寒光凜冽。
“快走!”蒯鐸大喊,抽出腰間佩劍迎向最前的黑衣人。
他的學生們也撿起農(nóng)具刀劍,與黑衣人混戰(zhàn)起來。
稚奴欲沖出去幫忙,卻被趙上弦拉住。
她將月奴塞進稚奴懷里,肅聲道:“護好你妹妹,沒有娘的吩咐,不許出來?!?/p>
“娘,可是因我而起?我去認錯!”稚奴急道。
趙上弦摸了摸他的頭,眼神溫柔卻堅定:“非關(guān)你事,聽話,藏好?!?/p>
說罷親了親他的臉頰,轉(zhuǎn)身抄起一根扁擔,沖進了混戰(zhàn)中。
稚奴抱著月奴躲在墻角,心急如焚。
此時一輛華麗馬車停在蒯宅外,車廂中隱約坐著個中年男子。
那人揮了揮手,車簾掀開一角。
趙上弦奔至院中,與蒯鐸并肩而立,警惕掃視四周黑衣人。
忽聽馬車方向傳來洪亮之聲:“夜深露重,蒯監(jiān)正這是要往何處去???”
蒯鐸循聲望去,見馬車內(nèi)坐著的正是平津侯。
他的臉隱在車簾陰影里,看不真切,那威嚴氣勢卻令人不寒而栗。
院外,蒯鐸的學生已被砍殺在地,余下黑衣人蜂擁而入,將蒯鐸夫婦團團圍住。
瞿蛟從馬上跳下,大步入院。
蒯家黃狗狂吠著撲來,卻被他一腳踹出十丈遠,黃狗倒地吐血,抽搐幾下便沒了聲息。
蒯鐸望著瞿蛟,沉聲道:“侯爺突然駕臨,有失遠迎,容我去沏茶。”
說罷欲后退,卻被黑衣人攔住。
平津侯緩緩下車,雖著常服卻難掩威嚴。
他腰間佩劍,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掃視著院內(nèi):“蒯大人,你奉朝廷之命監(jiān)筑封禪臺,卻私自回京,該當何罪?”
蒯鐸握緊手中劍,沉聲道:“蒯鐸有辱皇命,無顏見人。”
“是因封禪臺倒塌無顏,還是拿了不該拿的東西?”平津侯語帶冷嘲。
蒯鐸身體一凜,強作鎮(zhèn)定:“下官不知侯爺所言何事?!?/p>
“聽聞蒯監(jiān)正兒女雙全,家庭美滿?!逼浇蚝钭旖枪雌鹄湫Γ蚌尿?,還不快將他們尋來,想來蒯監(jiān)正見了,便會記起了?!?/p>
平津侯揮手,身旁黑衣人四散開來,朝各房間搜去。
趙上弦與蒯鐸對視一眼,皆是擔憂,忙撿起刀劍農(nóng)具抵擋。
蒯鐸略通武藝,與黑衣人纏斗,劍光霍霍暫擋攻勢。
但趙上弦不會武功,很快被一黑衣人踹倒在地,無法阻攔黑衣人向屋內(nèi)搜索。
幾個黑衣人朝稚奴藏身之處走來,稚奴嚇得心要跳出,忙抱著月奴后退。
他在轉(zhuǎn)角躲過一黑衣人,抱妹妹狂奔至后院。
馬廄里的騾馬因外面動靜躁動,刨著蹄子。
稚奴四處張望,見馬廄堆滿干草,靈機一動將月奴抱進去,用干草飼料蓋好,小聲叮囑:“月奴,莫作聲,藏好?!?/p>
安頓好妹妹,稚奴卻無處可藏。
焦急間忽見磨盤下一塊熟悉的排水磚。
那是他挖地道時留的入口!他心中一喜,搬開青磚,露出黑暗地道入口。
回望院內(nèi)激戰(zhàn),他咬牙跳進地道,輕輕蓋好磚塊,消失在黑暗中。
西城角樓的陰影里,三輛青布篷車如蟄伏的巨獸,隱在斑駁城墻根下。
夏夜的風卷著塵土與馬糞味掠過空衢,更夫梆子聲在遠處斷斷續(xù)續(xù)約略可聞,將京城的靜謐敲得零碎。
汪明澈掀開篷車簾角,啃了一口麥餅。
干糧早已冰涼,麥麩粗糙地刮著喉嚨,他卻渾然未覺,目光直直鎖向東南方蒯府的方向。
車轅旁拴馬樁上,老馬百無聊賴甩著尾巴,馬蹄偶爾刨動青石板,發(fā)出單調(diào)的“嗒嗒”聲。
“爹,”他咽下餅渣,少年特有的沙啞嗓音里透著焦灼,“師伯怎的還沒來?”
車廂內(nèi),汪云山正就著角樓檐角漏下的月光擦拭腰間長刀。
刀刃在微光中泛著冷冽寒光,映出他緊鎖的眉峰。
聽見兒子問話,他擦拭的動作頓了頓,將刀鞘輕輕磕在車板上,發(fā)出“篤”的一聲悶響。
“慌什么?”汪云山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安撫的意味,“你師伯那一家子,豈是說走就能走脫的?”
汪明澈蜷起腿,下巴抵在膝蓋上。
他清楚記得,昨日夜里師伯蒯鐸帶著癸璽連夜入宮面圣,在宮里耗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出來與他們匯合。
按約定,蒯鐸該回府帶家眷來此匯合。
可此刻月上中天,星斗已移至天市垣,早已過了約定的子時三刻。
“可這都快丑時了……”他忍不住又開口,手指無意識摳著車板縫隙,“就算要避人耳目,從蒯府到這兒,小半刻鐘腳程也該到了。莫不是……”
后半句哽在喉間,車廂里的空氣陡然凝得沉重。
汪云山將長刀插回腰帶,探身掀開另一側(cè)車簾,望向墨藍的夜空。
天穹上,北斗七星正緩緩轉(zhuǎn)向西北,斗柄末端的搖光星亮得刺目。
“稍安勿躁,”汪云山打斷他,目光仍緊鎖著星空,“你師伯是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最懂趨避之術(shù)。只是這辰光……”
他頓了頓,轉(zhuǎn)頭看向兒子,夜色中眼神銳利如刀,“藥師奴,記好了:無論出什么事,守好這幾輛車。車上備了水糧,若我一個時辰內(nèi)沒回來,你就趕車往南,去清水鎮(zhèn)尋個打鐵的,那是你爹的結(jié)拜兄弟。”
“爹,我跟你一道去!”汪明澈立刻就要掀簾下車。
“休得胡鬧!”汪云山一把按住他肩膀,力道大得讓少年踉蹌了一下,“你師伯讓我們在此接應,便是要留條后路?!?/p>
夜風卷起車簾,露出角樓飛檐上猙獰的獸首。
汪云山最后望了眼東南方。
那里除了沉沉夜色,不見半點燈火移動的跡象。
他不再猶豫,推開篷車門,身影如貍貓般悄沒聲息融入黑暗,只余下低沉的叮囑散在風里:“看好車,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