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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人的瞬間與時代 實沈巨蟹 112611 字 2025-06-23 20: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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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陽光像把鈍刀,斜斜切進新兵營的草坪,曬得地上的石子發(fā)燙。凌淵蹲在兵器架前,懷里抱著漢陽造,槍管還帶著昨夜崗哨的露水,在陽光下泛著幽藍的光。他摸出褲兜里的鞋墊,藍布邊緣已經(jīng)起毛,小黃花的花瓣被機油浸成暗黃色,像朵枯萎的野菊。

“輕點兒!”趙鐵柱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槍管是你婆娘?揉壞了老子削你!”凌淵慌忙松開手,鞋墊上的機油蹭在槍管上,形成道不規(guī)則的油漬。他想起昨兒趙鐵柱教他擦槍時說的話:“擦槍要像摸婆娘的臉,柔著點,別把粉擦花了?!?/p>

鞋墊的纖維卡在槍管縫隙里,凌淵用指甲去摳,卻不小心劃破指尖,血珠滲進鞋墊的黃漬,暈開個小斑點。他把手指放進嘴里吮了吮,鐵銹味混著機油味,比老家的井水還澀。遠處傳來此起彼伏的“一二一”,新兵們在練習隊列,布鞋揚起的塵土落在兵器架上,像撒了層薄霜。

“給?!崩现苓f來根細鐵絲,“挑縫里的油泥?!崩现苁沁B隊里的老兵,槍管上的刻痕比趙鐵柱還多三道,據(jù)說參加過平型關戰(zhàn)役。凌淵接過鐵絲,卻在碰到老周手掌時愣住——那掌心的老繭足有半寸厚,虎口處還有道深疤,像是被刺刀劃的。

槍管里的油泥呈黑褐色,帶著股焦糊味,凌淵想起昨兒伙房燒糊的玉米餅。鐵絲挑出油泥時,帶出幾根藍色的布纖維,正是鞋墊上的。他忽然想起汐檸在信里說:“鞋墊破了就扔,別省著,我再給你繡。”可他怎么舍得扔?這鞋墊跟著他從老家到新兵營,邊角的線都是她熬夜縫的。

“新兵蛋子,發(fā)什么呆?”趙鐵柱的木槍托敲在凌淵背上,“再磨蹭,鬼子的刺刀就來幫你擦槍了!”凌淵慌忙低頭,卻見趙鐵柱的槍管锃亮,能照見他皺巴巴的眉頭。趙鐵柱的槍托上刻著“殺9敵”,每個字都深到能看見木紋,不像他的“殺1敵”,歪歪扭扭像蚯蚓爬。

草坪邊緣的槐樹上,知了叫得人心煩。凌淵把鞋墊折成小塊,塞進槍管來回轉動,布料與金屬摩擦的“沙沙”聲,像極了汐檸繡花時的針腳聲。機油漸漸浸透鞋墊,皂角香越來越淡,取而代之的是刺鼻的化學味,可他還是能在某個瞬間,聞到若有若無的槐花香——那是汐檸洗衣服時用的皂角,曬干了放在衣柜里,能防蟲。

“凌淵,換崗!”通訊員小吳跑來,手里晃著崗哨記錄本。凌淵站起身,漢陽造磕在兵器架上,發(fā)出清脆的響。他摸了摸槍管,已經(jīng)擦得能映出自己的臉,顴骨突出,眼睛凹進去,像換了個人。鞋墊從槍管里滑出來,變成團油乎乎的布,小黃花徹底看不見了。

“小心別弄濕了?!崩现苤噶酥柑焐系脑?,不知何時聚起的烏云,壓得人喘不過氣。凌淵點點頭,把鞋墊塞進褲兜,卻在低頭時看見自己的鞋——草鞋磨出了洞,露出的腳趾上沾著機油,像涂了層不均勻的指甲油。

兵器架旁的墻上,“槍口對外”的標語被雨水沖得模糊,“外”字的下半部分已經(jīng)變成團藍黑色,像是被槍油浸透了。凌淵想起入營那天,趙鐵柱用刺刀挑開標語的一角,露出底下的舊標語:“剿匪安民”。那時候他還不明白“匪”指的是誰,現(xiàn)在卻天天盼著“剿”的是鬼子。

換崗的路上,凌淵路過炊事班,聽見里面?zhèn)鱽碲w鐵柱的笑聲:“老子當年用這刀削土豆,削得比婆娘繡花還細!”接著是“咣當”的刀砍案板聲,混著土豆掉進盆里的“撲通”聲。凌淵摸了摸腰間,那里空蕩蕩的,殺豬刀還在趙鐵柱手里,不知道今天又削了多少土豆。

崗哨設在土坡上,能看見遠處的山梁。凌淵把漢陽造架在戰(zhàn)壕上,槍管指向南方,那里有鬼子的據(jù)點。風卷著沙土吹來,打在臉上生疼,他摸出鞋墊,想再擦一遍槍管,卻發(fā)現(xiàn)布料已經(jīng)硬得像塊鐵皮,機油從指縫里滲出來,滴在戰(zhàn)壕的土墻上,留下個暗褐色的印子。

“想媳婦呢?”同班的大柱蹲在旁邊,啃著塊硬餅,餅上沾著沙土。大柱比凌淵還小一歲,入伍時哭了三天,現(xiàn)在卻能面不改色地啃帶沙的餅。凌淵沒說話,把鞋墊塞回褲兜,指尖觸到昨兒趙鐵柱給的棗餅,已經(jīng)碎成渣了。

遠處的山梁后傳來悶響,不是打雷,是鬼子的炮。大柱哆嗦了一下,餅掉在地上。凌淵撿起餅,吹了吹上面的土,塞進大柱手里:“吃,吃飽了才能殺鬼子。”大柱看著他,忽然笑了,露出缺了顆門牙的嘴:“凌哥,你咋跟班長似的。”

炮聲越來越近,凌淵握緊漢陽造,槍管的溫度透過掌心傳來,像塊燒紅的鐵。他摸了摸褲兜里的鞋墊,硬硬的,像塊石頭。皂角香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機油味,可他知道,在某個夜深人靜的時刻,當他把鞋墊貼在臉上時,也許還能聞到一絲殘留的、屬于汐檸的味道。

夕陽把槍管染成暗紅色,像極了汐檸繡繃上的絲線。凌淵想起她在信里說的話:“虎娃,別死,不然我去閻王殿揪你耳朵?!彼嗣尮苌系目毯郏皻?敵”的“1”字被機油填滿,顯得格外醒目。明天,他會在這個數(shù)字上再加一筆,也許是“2”,也許是“3”,直到把鬼子都殺光。

換崗時,凌淵把漢陽造交給下一班,槍管已經(jīng)涼了,可他的手還在發(fā)燙。路過兵器架時,他看見自己的鞋墊掛在鐵絲上,像面破舊的旗子,在晚風中輕輕晃動。小黃花不見了,藍布變成了灰黑色,可他知道,這鞋墊會一直跟著他,就像汐檸會一直等著他一樣。

回到營房時,天已經(jīng)黑了。趙鐵柱扔來塊餅,比昨兒的大點:“擦得不錯,沒給老子丟臉?!绷铚Y接住餅,咬了一口,里面夾著點腌菜,咸得人想掉眼淚。他摸了摸褲兜里的鞋墊,硬硬的,像塊鐵。明天,他會用它繼續(xù)擦槍,直到把每一道縫隙都擦得發(fā)亮,亮得能照見鬼子的臉,亮得能照見回家的路。


更新時間:2025-06-23 20:10: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