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延雪和周硯清是學(xué)堂里兩個“典型人物”,一個動如脫兔,一個靜若處子。
柳學(xué)究每日早上精神倍加的來學(xué)堂,下午就被楊延雪“折磨”的不成人樣。無奈之下,柳學(xué)究便贈了楊延雪一個新的稱號———雪團(tuán)兒。
只是,近來不知怎的,柳學(xué)究發(fā)覺這雪團(tuán)兒同周家小郎君關(guān)系十分緊張。
二人總是時時刻刻拌嘴,有時竟擾的誤了學(xué)堂課程,今早他才特意將二人的座位分開來。
此刻耳根子終于是清凈多了。
周家小郎君端坐案前,脊背挺得筆直如新栽的嫩竹,眼睫低垂,正凝神描摹先生剛寫的“克己復(fù)禮”四個大字。
那筆尖走得極穩(wěn)極慢,每一橫豎撇捺都帶著幾分鄭重。周遭的空氣,似乎也因此沉靜了下來,凝成一小方水波不興的池塘。
柳學(xué)究盯著他的筆跡,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此子是個不可多得之才。
偏生有人生來便是攪動池塘的石子。
楊延雪此刻屁股底下像撒了一把無形的針,左挪右蹭,一張粉白的小臉皺成了剛出籠又被人捏扁的包子褶。
柳學(xué)究那抑揚(yáng)頓挫、引經(jīng)據(jù)典的講書聲,在她耳中嗡嗡作響,遠(yuǎn)不如窗外墻根下幾聲清越的蟋蟀鳴叫來得有趣。
她偷偷瞄了一眼講臺上閉目吟誦的先生,又飛快瞟了一眼旁邊紋絲不動的周硯清——他穩(wěn)得像尊小玉佛。心里那點小算計立刻活絡(luò)起來,貓兒似的縮了縮身子,趁先生一個轉(zhuǎn)身捻須的剎那,靈巧地滑下座位,貓著腰,踮著腳尖,小鹿般輕盈迅捷地溜出了后堂的月洞門。裙角在門檻處一閃,便不見了蹤影。
周硯清眼角的余光只捕捉到那一抹淡青色的衣影飄過門檻,他握著筆的手指微微一頓,筆尖懸在半空,一滴飽滿的墨汁顫巍巍地懸垂著,眼看就要滴落。
他極輕微地蹙了蹙眉,像平靜的水面被風(fēng)吹起一絲幾乎看不見的漣漪。
隨即,他輕輕放下筆,動作依舊一絲不亂,而后舉起那只干凈得不見半點墨漬的小手,聲音不高,卻足以清晰地穿透先生的吟誦:“先生,”他頓了頓,目光平靜無波:“楊家妹妹翻后墻去了。”
柳學(xué)究捻須的手猛地停在半空,花白的胡子抖了幾抖,眼睛驀地睜開,精光一閃:“好!好!好!”
柳學(xué)究連道三聲!
他氣得聲音都拔高了幾分,夾雜著難以置信的惱火:“竟敢翻墻!去!速去把她給我請回來!”
不多時,楊延雪便被一個憋著笑的雜役“請”了回來。
她垂著小腦袋,手里還死死攥著那只剛逮到的、用草莖胡亂扎著的油葫蘆。那蛐蛐在她手心里兀自不甘地踢蹬著腿。
她站在門邊,被滿堂灼灼的目光燙得面皮發(fā)紅,小嘴抿得死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卻像燃著兩簇小火苗,直直地、恨恨地釘在周硯清那平靜如常的側(cè)臉上。
他竟連睫毛都沒顫一下!
楊延雪只覺得一股氣直沖腦門,頂?shù)眯目诎l(fā)堵。
柳學(xué)究沉著臉訓(xùn)斥了幾句,罰她站到座位后面去。
路過哥哥的座位時,被哥哥狠狠的瞪了幾眼,“雪團(tuán)兒”嚇的大氣不敢出。她咬著下唇,一步一步挪回自己的位置,經(jīng)過周硯清書案時,那火苗幾乎要噴出來。
周硯清恍若未覺,只重新提起筆,蘸飽了墨,姿態(tài)沉靜地懸腕,對著那張新鋪開的潔白宣紙,準(zhǔn)備下筆。
“雪團(tuán)兒”等的就是這一刻!
她憋足了勁兒,裝著被自己的裙角絆倒的模樣,小小的身子猛地朝周硯清那邊一歪,胳膊肘不偏不倚,狠狠撞在他懸空執(zhí)筆的右臂上!
“啊呀!”
驚呼聲中,變故陡生。
周硯清只覺得一股大力撞來,手臂猛地一抖,那飽蘸濃墨的筆鋒如脫韁野馬:“啪”地一聲重重甩在紙上,隨即又被帶得飛起。
一大團(tuán)淋漓酣暢的墨汁登時潑濺開來,如同天降黑雨,瞬間污了半張雪白的宣紙。更有幾滴墨點,帶著甩出的力道,不偏不倚,恰恰濺上了周硯清那白皙光潔的額角和臉頰!
幾點濃黑,突兀地印在那張素來端凝潔凈的臉上,刺眼得緊。
學(xué)堂里驟然一靜,落針可聞。
周硯清整個人僵住了。他緩緩低下頭,看著紙上那一片肆意蔓延、張牙舞爪的墨污,將“克己復(fù)禮”幾個字徹底吞沒。又緩緩抬起手,指尖遲疑地、極其輕微地碰了碰自己臉頰上那點溫?zé)岬臐褚?,再放下時,指尖已染上一抹觸目驚心的烏黑。
他素來澄澈的眼眸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啪”地一下斷裂了。
“楊延雪!”他猛地抬起頭,聲音不再是平日的清朗平靜。
那張濺了墨的小臉繃得緊緊的,所有的規(guī)矩禮法在這一刻都碎成了粉末。
他幾乎是本能地、惡狠狠地一把抓起案頭那方沉重的青石硯臺,里面尚余半池烏亮的墨汁,用盡全身力氣,朝著正得意洋洋、叉腰站在他面前、準(zhǔn)備看他笑話的楊延雪兜頭潑了過去!
“嘩啦——!”
墨汁如一道烏黑的瀑布,帶著濃烈的松煙氣息,劈頭蓋臉澆了“雪團(tuán)兒”滿頭滿身。
“啊——!”雪團(tuán)兒發(fā)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尖叫,下意識地閉上眼,只覺得臉上一涼,隨即是黏膩膩的觸感。
待她驚恐地睜開眼,眼前世界都仿佛蒙上了一層灰翳。
她下意識地抬手一抹,模糊間看得出來,小手立刻變得烏黑一片。
滿堂死寂,旋即爆發(fā)出震天的哄笑!如同煮沸的水,瞬間炸開了鍋。
“哈哈哈哈哈!”
“哎喲我的天!硯哥兒發(fā)威了!”
“雪團(tuán)兒變黑炭頭了!”
“看!看學(xué)究的臉!”
講臺上,先生氣得渾身哆嗦,指著下面那兩個瞬間變成“墨人”的小冤家,花白的胡子翹得老高,一抖一抖,仿佛隨時要飛離他的下巴。
他張著嘴,胸膛劇烈起伏,半晌才從喉嚨深處擠出一串變了調(diào)、走了音的怒斥:“冤孽!兩個……兩個小冤孽啊!”
窗外暮色漸起,夕陽余暉穿過老槐樹繁密的枝葉,將學(xué)堂窗欞染成溫暖的橘紅。
窗內(nèi),兩個小小的身影并肩立在墻角罰站,像兩尊剛出土的、面目模糊的陶俑。
楊延雪頂著一頭半干不干的墨汁,發(fā)絲糾結(jié),幾綹黏在同樣烏黑的小臉上,活像只剛從灶膛里鉆出來的小花貓。
她側(cè)著頭,氣鼓鼓地瞪著旁邊的周硯清。他臉上那幾點墨痕已經(jīng)干涸,如同雪地上落了幾點寒鴉的爪印,襯得他原本白皙的膚色愈發(fā)刺眼。他依舊站得筆直,下頜繃緊,嘴唇抿成一條倔強(qiáng)的直線,只偶爾極快地用眼角余光掃一下自己沾滿墨跡、早已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袖口。
“都怪你!”雪團(tuán)兒終于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從緊咬的牙縫里擠出控訴,小拳頭在身側(cè)攥得死緊:“告人精!碎嘴子!”
周硯清聞言,猛地轉(zhuǎn)過頭來,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睛此刻亮得驚人,里面翻涌著被冒犯的怒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
“你翻墻,本就錯了!”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執(zhí)拗:“知曉卻隱瞞,此乃欺師!”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雪團(tuán)兒臉上縱橫交錯的墨痕,似乎想說什么,終究又緊緊抿住了唇,只把臉扭向另一邊,留給她一個線條冷硬、猶帶墨點的側(cè)臉。
“分明就是對我有氣才告的狀?!毖﹫F(tuán)兒嘟囔了幾句,被他這“大道理”噎得一口氣堵在胸口,小胸脯劇烈起伏了幾下。
她猛地抬起自己那只同樣墨跡斑斑的小手,帶著點惡作劇的報復(fù)心,飛快地在周硯清那潔凈的、僅剩一小塊“凈土”的脖頸上抹了一把!
“呀!”周硯清驚跳了一下,如同被滾水燙到,脖頸處傳來冰涼黏膩的觸感。
他再也維持不住那副端方君子的姿態(tài),猛地扭回頭,怒視著始作俑者,清澈的眼底燃起兩簇小火苗。
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伸出自己那只同樣沾滿墨的手,目標(biāo)明確地朝雪團(tuán)兒那僅剩一點白凈的鼻尖戳去!
不知何時,先生已悄然踱到門口。
夕陽的金輝落在他花白的須發(fā)和半舊的青布袍子上,他那張方才還氣得胡子翹起的老臉上,此刻神色復(fù)雜,有無奈,有氣惱,但更多的,卻是一種看透世情、啼笑皆非的莞爾。
他捋著胡子,目光在兩個小“墨人”身上來回逡巡,尤其是他們臉上那互相涂抹、如同稚子涂鴉般的墨痕,看了半晌,終是搖頭晃腦地長長喟嘆一聲:“唉!一個潑墨如雨,一個還以顏色……倒像是幅活生生的水墨童子圖!罷了罷了,”
他擺擺手:“明日……都給我把臉洗干凈了再來!”
先生背著手,慢慢踱出了門,暖融融的夕光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