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微光滲入棚屋縫隙時，布羅迪已經(jīng)醒了。他保持著假寐的姿態(tài)，灰藍色的眼睛在眼瞼下微微轉(zhuǎn)動，透過睫毛的縫隙觀察著角落里的身影。
艾德里安背靠金屬墻壁坐著，鎖鏈在晨光中泛著冷光。他的姿勢看似放松，實則每一塊肌肉都維持在隨時可以爆發(fā)的狀態(tài)。他的呼吸均勻綿長，冰藍色的眼睛半闔，但布羅迪知道——這家伙一整夜都沒真正合眼。
"咔嗒。"
金屬箱的輕響打破了凝滯的空氣。格蘭特從"巢穴"深處鉆出來，手里拿著三支營養(yǎng)膏。少年灰藍色的眼睛下方掛著淡淡的青影，顯然也沒怎么休息。
"吃。"他將一支營養(yǎng)膏拋給艾德里安，動作隨意得像在喂一只流浪動物。
艾德里安抬手接住，指節(jié)在晨光中顯得修長有力，帶著長期握持武器的繭子。他沒有立即打開，而是用拇指摩挲著管身上的生產(chǎn)編碼——這個動作熟練得近乎本能。
"看什么？過期三年而已。"格蘭特撕開自己的那支，語氣平淡，"死不了。"
布羅迪注意到艾德里安嘴角微不可察的抽動——那種高等軍官面對劣質(zhì)軍需時特有的、混合著嫌棄與忍耐的表情，太熟悉了。他曾在鏡子里見過自己露出同樣的表情，在剛被流放到垃圾星的頭幾個月。
"今天去東七區(qū)。"布羅迪坐起身，刻意讓腰間的舊傷暴露在艾德里安視線范圍內(nèi)——一道深長的、愈合不良的疤痕，邊緣還泛著不健康的暗紅，"有批新墜毀的殘骸，可能有醫(yī)療物資。"
艾德里安的目光果然被那道傷疤吸引。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碧綠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波動——專業(yè)醫(yī)療評估的眼神。布羅迪暗自記下這個反應。
"他跟著？"格蘭特朝艾德里安偏了偏頭，聲音里聽不出情緒。
"當然。"布羅迪站起身，從角落里抽出兩根合金管，將較長的那根扔給艾德里安，"證明你的價值，或者滾。"
鎖鏈嘩啦作響。艾德里安穩(wěn)穩(wěn)接住合金管，在手中掂了掂分量，突然手腕一翻，管身劃破空氣發(fā)出尖銳的嘯叫——一個標準的帝國軍械檢查動作。他的手指在管身某處停頓，眉頭微蹙，仿佛本能地在尋找某個不存在的安全栓。
格蘭特灰藍色的眼睛微微瞇起。這個動作太精準了，精準到不像記憶殘留，更像是肌肉的深層記憶。他想起昨晚艾德里安睡夢中無意識蜷起的手指——三次精確的間隔，就像在虛空中扣動某種武器的扳機。
"走吧。"布羅迪推開門，垃圾星刺眼的白光涌進來，將三個人的影子拉長投在銹蝕的地面上。他刻意走在最后，目光鎖定艾德里安的背影——軍官的步伐間距精確得像是用尺子量過，每一步都落在最穩(wěn)固的點上。這不是普通士兵能練就的本能，至少是校級以上軍官才有的習慣。
東七區(qū)位于垃圾星背風面，是一片由三艘墜毀運輸艦殘骸堆疊而成的金屬墳場。扭曲的艙壁在陽光下泛著病態(tài)的橙紅色，像腐爛巨獸暴露在外的肋骨。
"分頭找。"布羅迪指了指左側的殘骸堆，"格蘭特，你負責上層。我檢查貨艙。"他故意停頓，看向艾德里安，"你，跟緊我。"
格蘭特無聲地攀上傾斜的金屬板，身形敏捷如貓。布羅迪則帶著艾德里安鉆進一條狹窄的、布滿焦痕的通道。通道盡頭是半塌陷的貨艙，散落著燒焦的貨箱和扭曲的金屬框架。
布羅迪假裝彎腰檢查一個破損的醫(yī)療箱，實則用余光觀察著艾德里安的反應。軍官站在艙室中央，碧綠色的眼睛緩慢掃視四周，瞳孔微微擴大——那是蟲在高度專注時的生理反應。他的目光在幾處燒灼痕跡上停留得格外久，眉頭越皺越緊。
"等離子炮。"艾德里安突然開口，聲音低沉沙啞，"至少...三級以上。"
布羅迪的背脊瞬間繃直。他當然認得這些痕跡——帝國軍艦標配的中型艦載武器。但一個失憶的軍官怎么會如此精確地判斷武器類型和等級？
"你怎么知道？"布羅迪慢慢直起身，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合金管。
艾德里安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仿佛答案就寫在那些縱橫交錯的細小傷疤上。"我...不知道。"這句話聽起來連他自己都不信。
布羅迪不動聲色地記下這個矛盾點。他踢開一塊扭曲的金屬板，露出下面半埋著的一個黑色金屬箱。箱體嚴重變形，但鎖扣上的帝國軍徽依然清晰可辨——展翅星辰巨蟲，下方刻著"A·S-7"的編號。
艾德里安的呼吸明顯停滯了一瞬。他向前邁了一步，又硬生生剎住，手指無意識地攥緊。
"認識？"布羅迪用合金管撥了撥箱子，發(fā)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不。"艾德里安的聲音比平時更加緊繃，眼睛死死盯著那個編號，"應該...不。"
布羅迪假裝沒注意到雌蟲的反常。他撬開變形的箱蓋，里面是幾支破碎的藥劑管和一份燒焦大半的文件。僅存的字跡中，"寂靜回廊"和"利維坦"兩個詞依稀可辨。
艾德里安突然踉蹌后退，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擊中。他的手指深深掐入太陽穴，呼吸變得急促而不規(guī)律。
"怎么了？"布羅迪警覺地舉起合金管，隨時準備應對可能的攻擊。
"頭...疼。"艾德里安從牙縫里擠出這個詞，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他的瞳孔不正常地擴大，碧綠色的虹膜幾乎被吞沒。
布羅迪猶豫了一秒，還是上前扶住了搖晃的軍官。在接觸的瞬間，他感到艾德里安的肌肉繃緊得像鋼鐵，體溫高得不正?！@不是普通的頭痛，更像是精神海遭受沖擊的癥狀。
"格蘭特！"布羅迪朝通道外喊道，同時將艾德里安扶到相對平整的金屬板上坐下，"下來！"
少年從殘骸上方躍下，落地輕盈無聲。他灰藍色的眼睛掃過艾德里安痛苦的表情和那個打開的金屬箱，瞬間明白了什么。"觸發(fā)記憶了？"
"可能。"布羅迪從腰間取下簡陋的水壺，遞給艾德里安，"喝點水。別想太多。"
艾德里安沒有接。他的目光渙散，嘴唇無聲地蠕動著，像是在和某個看不見的存在對話。布羅迪湊近，只捕捉到幾個零碎的詞："防線...撤退...不...命令..."
格蘭特突然蹲下，一把抓住艾德里安的手腕。他的動作看似粗暴，實則指尖精準地按在某個穴位上。"看著我。"少年命令道，聲音低沉而堅定。
艾德里安渙散的瞳孔慢慢聚焦。當他看清近在咫尺的眼睛時，某種難以名狀的情緒從眼底閃過。"你...是誰？"
"你的買主。"格蘭特松開手，語氣恢復了平日的冷淡，"別死得太早，浪費我的能量塊。"
布羅迪注意到艾德里安的表情微妙地變化了一瞬——那種高等軍官被冒犯時特有的、混合著惱怒和克制的神情。
有趣。
即使在精神混亂的狀態(tài)下，階級意識依然根深蒂固。
"能走嗎？"布羅迪站起身，故意用合金管敲了敲金屬箱，"該回去了。"
艾德里安緩慢地點頭，撐著墻壁站起來。他的動作恢復了那種精準的克制，但布羅迪沒有錯過他指尖的細微顫抖。
返程的路上，布羅迪刻意放慢腳步，讓格蘭特和艾德里安走在前面。少年時不時拋出幾個看似隨意的問題："喜歡哪種武器？""習慣左手還是右手持槍？""認得出這個型號的飛船嗎？"——每個問題都精心設計，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刮擦著艾德里安混沌的記憶表層。
而軍官的回答——或者說，不回答——同樣信息量巨大。當格蘭特提到"寂靜回廊"時，艾德里安的步伐明顯紊亂；當少年比劃某個艦載武器的操作手勢時，軍官的手指無意識地模仿了半個動作，又猛地攥緊。
布羅迪將這些細節(jié)一一記下，像在拼湊一幅危險的拼圖。這個自稱失憶的軍官記得太多專業(yè)細節(jié)，卻又對基本身份信息一片空白。矛盾。太矛盾了。
回到棚屋后，布羅迪借口檢查拾荒收獲，將格蘭特拉到角落。"他不只是普通軍官。"他壓低聲音，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枚"A·S"身份牌，"至少是艦長級別，很可能參與過寂靜回廊的戰(zhàn)役。"
格蘭特若有所思地看向正在研究鎖鏈結構的艾德里安。"他在隱瞞什么。"
"或者他的大腦在替他隱瞞。"布羅迪皺眉，"創(chuàng)傷性失憶會選擇性屏蔽最痛苦的部分。"
"痛苦？"格蘭特敏銳地捕捉到這個用詞，"你認為他經(jīng)歷了什么？"
布羅迪沒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落在艾德里安的后頸——那里本該有雌蟲的蟲紋，卻被一道猙獰的、像是被刻意破壞的傷疤覆蓋。"我不知道。"最終他低聲說，"但我們必須假設，他的記憶隨時可能恢復。到時候..."
他沒有說完。兩個人都清楚——一個恢復記憶的帝國高等軍官，在得知自己被垃圾星的流放者囚禁后，會做出什么反應。
夜幕降臨，布羅迪堅持讓艾德里安睡在離門最近的位置——既是監(jiān)視，也是防備。他自己則躺在能同時看到門和"巢穴"的位置，合金管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半夢半醒間，他聽到細微的金屬摩擦聲。布羅迪立刻清醒，但保持著均勻的呼吸節(jié)奏。透過眼瞼的縫隙，他看到艾德里安悄無聲息地坐了起來，眼睛在月光下泛著冷光。軍官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熟睡的格蘭特身上，表情復雜得難以解讀。
然后，令布羅迪毛骨悚然的是——艾德里安抬起手，緩慢地、精準地行了一個帝國軍禮。不是標準的現(xiàn)代軍禮，而是更古老的、只在最高軍事議會使用的版本。
這個動作持續(xù)了整整三秒，然后艾德里安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猛地放下手，表情重新恢復空白。他躺回去，背對布羅迪的方向，呼吸很快變得平穩(wěn)規(guī)律——太規(guī)律了，像是刻意偽裝睡眠。
布羅迪在黑暗中睜大眼睛，心跳如雷。這個動作他只在軍事學院的史料影像中見過。如果艾德里安真是那個級別的軍官...蟲神在上，他們到底撿了個什么怪物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