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89分的傳說他們說，我189分上了本科。他們其實都錯了。這189里面，
還包括了30分的民族分。我純粹是一個去皮去骨，凈重159分的學(xué)渣。
這是一個連我們縣最差的高中里，排名倒數(shù)的學(xué)生，都能輕易考出來的分?jǐn)?shù)。這個分?jǐn)?shù)，
在我老家那個十八線小縣城，像一個都市傳說。隔壁開五金店的李大爺，每次見了我爸，
都要豎起大拇指，唾沫橫飛地說：“老陳你這兒子，有出息！189分，本科！換我兒子，
189分只能去汽修廠擰螺絲。”我爸就憨厚地笑，嘴上說著“哪里哪里，運氣好”，
但那微微揚(yáng)起的下巴還是出賣了他內(nèi)心深處那點可憐的虛榮。他們不懂。189分上本科，
不是神話，是事故。而我，就是那場事故的唯一幸存者，或者說，唯一物證。我的大學(xué)，
全稱是“M山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一個聽起來就充滿了藍(lán)領(lǐng)氣息和汗水味道的名字。
但在我入學(xué)前一年，它奇跡般地升格了。就像村里的土裁縫，
一夜之間掛上了“巴黎高定時裝”的招牌，自己都覺得心虛。
為了撐起“本科”這兩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學(xué)院那年以一種自殺式的姿態(tài)，
把分?jǐn)?shù)線降到了一個令人發(fā)指的低度。于是，我一個選擇題全靠“三長一短選最短，
三短一長選最長，長短不一就選B”的學(xué)渣，就這么被時代的浪潮，輕輕一推，推上了岸。
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媽哭了。她攥著那張薄薄的紙，翻來覆去地看，
好似上面印的不是“陳童童同學(xué)”，而是“諾貝爾獎獲得者”。她喃喃自語：“祖上積德，
祖上積德啊……”我沒說話，默默地回到自己房間，看著墻上貼的科比海報。
科比沒告訴我凌晨四點的洛杉磯是什么樣子，但我知道凌晨四點，
我們縣城的燒烤攤是什么樣子。我在那里幫我爸媽穿過串，洗過盤子，
也見過喝多了的客人為了誰付賬打得頭破血流。2. 新生命運我覺得我的人生，
可能更適合燒烤攤，而不是什么“M山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和那個本科的學(xué)歷。
去學(xué)校報到的那天，我坐了十六個小時的綠皮火車。車廂里混合著汗味、泡面味和腳臭味，
像一鍋沒人愿意喝的湯。我靠在窗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田野和村莊，心里沒什么波瀾。
沒有對大學(xué)生活的憧憬，也沒有對未來的迷茫。用當(dāng)時的話來說，
我就像一顆被彈弓射出去的石子，不在乎自己會落在哪里，反正最終都是要落地的。
M山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坐落在城市的最邊緣，像一個被主流社會甩在身后的句號。
學(xué)校大門倒是修得氣派，兩根碩大的羅馬柱，頂著幾個鎏金大字，
在陽光下顯得有些虛張聲勢。可一旦穿過這道門，那股子“巴黎高定”的虛假繁榮，
就瞬間被打回了原形。校園里的路，是那種最老實本分的水泥路，路兩旁的香樟樹無精打采，
像是很久沒洗過澡的流浪漢。教學(xué)樓是清一色的火柴盒造型，方方正正，
墻皮有些地方已經(jīng)剝落，露出里面深淺不一的紅磚。我的宿舍在五樓，沒有電梯。
我一個人拖著那口巨大的行李箱，像一只笨拙的屎殼郎推著糞球，一級一級地往上挪。
等我終于推開507的宿舍門，渾身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
那感覺比幫我爸在盛夏的午后刷洗積滿油污的燒烤架還要狼狽。宿舍里已經(jīng)有兩個人了。
一個長得白白胖胖的胖子，正坐在床上吭哧吭哧地啃著一個蘋果，
看見我含糊不清地打了個招呼。另一個瘦高個戴著副黑框眼鏡，正在埋頭擦著自己的桌子，
聞言也只是抬了下眼皮，沖我點了點頭，算是問候。“陳童童。”我把行李箱往墻角一推，
報上了自己的名字。胖子把蘋果核精準(zhǔn)地扔進(jìn)門邊的垃圾桶，抹了抹嘴，從床上蹦了下來，
伸出手：“王德發(fā)，叫我胖子就行。這位是趙默，不用管他，他這人不愛說話。
”瘦高個趙默推了推眼鏡，沒反駁，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桌子上有灰?！蔽疫@才發(fā)現(xiàn)，
這個宿舍唯一的優(yōu)點，大概就是胖子的自來熟。他幫我把行李抬上空著的上鋪，
又遞給我一瓶冰紅茶，熱情得讓我有點不知所措。我們縣城的人，
表達(dá)熱情的方式通常是多給你加一串烤腰子，而不是這種突如其來的熟絡(luò)?！靶值埽?/p>
哪兒人??？”胖子一屁股坐回自己床上，床板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扒嚓柨h。
”我擰開瓶蓋，猛灌了一口?！芭?，青陽啊，聽說過，不遠(yuǎn)。
”胖子用手肘捅了捅正在看書的趙默：“哎，我說老趙，咱們這宿舍一個青陽的，
一個咱們市郊的，你老家是哪的來著？哦對，黑省的，最北邊那個。
”趙默頭也沒抬：“有什么問題嗎？”“沒問題，沒問題，”胖子嘿嘿一笑，轉(zhuǎn)頭又對著我，
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兄弟我跟你說，咱們能分到一個宿舍，那都是緣分。
是‘定向’的緣分。”“定向？”我愣了一下，這個詞有點耳熟。我好像在哪見過?！皩Π?，
定向。”胖子一臉“你居然不知道”的表情，
從自己的枕頭底下摸出那張和我手里一模一樣的錄取通知書，指著其中一行小字：“喏，
定向培養(yǎng)。畢業(yè)之后，哪來的，回哪去。咱們仨，都是被打包遣返的命運共同體。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像是被人用鐵錘狠狠砸了一下。
我飛快地從自己口袋里掏出那張被我媽摩挲過無數(shù)遍的錄取通知書。
原來就在“陳童童同學(xué)”下面，有一行小得幾乎可以忽略的字，
括號里清清楚楚地寫著兩個字——定向。原來是這樣。我猛地想起來，
收到通知書那天我媽攥著那張紙，除了高興，其實更多的是變了臉色，
嘴里確實還嘟囔過什么。我當(dāng)時沒在意，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她念叨的，
不就是“定向”這兩個字嗎？當(dāng)時我光顧著沉浸在自己是個冒牌貨的羞恥里，
壓根沒把這兩個字放在心上。但此刻我終于明白，我陳童童，就像一只被放出去的風(fēng)箏。
線頭，自始至終都牢牢攥在那個十八線小縣城的手里。四年，只是線放得長一點而已。
“兄弟，你沒事吧？臉怎么白了？”胖子的聲音把我從失神邊上拉了回來。我搖了搖頭，
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沒事，就是……有點熱?！薄盁峋蛯α耍?/p>
這破學(xué)校連個空調(diào)都舍不得裝?！迸?子還在抱怨，絲毫沒有察覺到我內(nèi)心的天崩地裂。
我爬上自己的床鋪，拉上了那塊灰不溜秋的床簾，把自己與外界隔絕開來。狹小的空間里，
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一聲比一聲重，敲得我胸口發(fā)悶?；厝ィ?/p>
回到那個一輩子都能望到頭的地方？繼承我爸媽的燒烤攤，每天穿著油膩的圍裙，
在煙熏火燎中穿肉串，賠著笑臉給喝醉的客人結(jié)賬？娶一個鄰居介紹的姑娘，生一個孩子，
再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不。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我爸那張憨厚的臉，他微微揚(yáng)起的下巴，
那點可憐的虛榮。他們不懂，他們永遠(yuǎn)不會懂。
3. 逆天改命我想要的不是“有出息”地回去，我想要的是，永遠(yuǎn)不回去。接下來的幾天，
我像個游魂一樣。軍訓(xùn)的哨聲，食堂的飯菜，同學(xué)的喧鬧，都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
我開始瘋狂地想辦法。我去了學(xué)校的招生辦公室，接待我的是一個戴著眼鏡，
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中年男人。他聽完我的問題，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只是熟練地從一沓文件中抽出一張紙，推到我面前?！岸ㄏ蚺囵B(yǎng)協(xié)議，入學(xué)時就生效了。
白紙黑字，你自己看?！薄斑`約？可以。畢業(yè)后不回原籍報到，檔案會被打回去，
三年內(nèi)無法參加任何單位的招錄。另外，需要賠償學(xué)校四年的全部培養(yǎng)費用，
外加30%的違約金?！薄斑@位……陳同學(xué)對吧，我勸你不要想這些有的沒的，安心讀書。
”我看著那張紙上密密麻麻的條款和那個天文數(shù)字般的違約金，手腳冰涼。那筆錢，
足以把我爸媽的燒烤攤盤出去十幾次。我徹底絕望了。
我覺得自己像是被關(guān)進(jìn)了一個玻璃瓶里，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卻怎么也出不去。那天晚上，
我沒去晚自習(xí)，一個人跑到學(xué)校那個小得可憐的人工湖邊上。湖水是墨綠色的，死氣沉沉，
幾只蚊子在水面上打著轉(zhuǎn)。我坐在湖邊的長椅上，看著遠(yuǎn)處城市模糊的燈光，
感覺自己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大一的？”一個聲音冷不丁地從旁邊傳來。我嚇了一跳，
轉(zhuǎn)過頭，看見一個男生，就坐在我旁邊長椅的另一頭，我居然一直沒發(fā)現(xiàn)。他比我高一點，
很瘦，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T恤，嘴里叼著一根沒點的煙。我點點頭?！耙膊胖馈ㄏ颉?/p>
”我愣住了，他怎么會知道？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扯了扯嘴角，
一個算不上笑的表情：“今晚這湖邊，起碼有3個像你這樣的，一樣的表情。
我管這叫‘定向新生綜合征’?！痹瓉砦也皇堑谝粋€。這個發(fā)現(xiàn)并沒有讓我好受多少，
反而更添了一絲悲涼?！皼]用的。”我低著頭，聲音嘶啞：“問過了，要么回去，要么賠錢。
我賠不起?！薄罢l讓你賠了？”男生把那根煙別在耳朵上，站起身走到湖邊，撿起一顆石子，
用力扔向湖心。石子在水面上打出幾個漂亮的水漂，最后撲通一聲沉了下去?！澳憧?，
”他轉(zhuǎn)過身，看著我：“這個學(xué)校，這座城市所有的事情，表面上都有一套規(guī)則。
”“但這套規(guī)則下面，永遠(yuǎn)有另一套玩法。關(guān)鍵在于，你知不知道，以及，你玩不玩得起。
”我的心猛地一跳，抬起頭，死死地盯著他。他似乎很滿意我的反應(yīng)，慢悠悠地走回我面前，
蹲下來，與我平視：“你想逆天改命？”我用力地點了點頭。“路子倒不是沒有，
就是苦了點，而且不一定能成。”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考研?！薄翱佳校?/p>
”我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我？一個凈重159分的學(xué)渣，去考研？
這比讓李大爺?shù)奈褰鸬晟鲜羞€要魔幻?！皩?，考研。”男生臉上的表情很認(rèn)真，
不像是在開玩笑：“你聽我說完。我們這種定向本科，最大的問題是畢業(yè)后的檔案派遣。
”“但如果你考上了研究生，你的檔案就會被轉(zhuǎn)到新的學(xué)校，暫時脫離‘定向’的控制。
這給了你一個三年的緩沖期。”“然后呢？”我追問道，像一個溺水的人，
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然后，路就多了?！彼斐鍪种?，一根一根地數(shù)給我看：“第一，
讀研期間，你可以拼命發(fā)論文，爭取留校任教或者去大城市的高校。雖然難，但不是沒可能。
第二，也是最穩(wěn)妥的一條路——出國。”“出國？”這個詞對我來說，比考研還要遙遠(yuǎn)。
“對。只要你拿到offer，拿到簽證，你就可以在研究生畢業(yè)后，直接飛出去。
”“到時候天高皇帝遠(yuǎn)，那個‘定向協(xié)議’就是一張廢紙。你只需要把那筆違約金，
連本帶利地寄回來，跟這個地方做個了斷就行了?！蔽掖舸舻芈犞X子里像是有煙花炸開。
一條全新的，雖然布滿荊棘，但通往自由的道路，在我面前徐徐展開?？佳校鰢?，賠錢。
這幾個詞像一座座大山，卻也給了我前所未有的希望。“可是……我……”我張了張嘴，
想說我這個分?jǐn)?shù)，怎么可能考得上研。男生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
打斷了我：“別跟我說你考了多少分進(jìn)來的。能進(jìn)這個門的，有一個算一個，
誰不是一兩百分？”“以前是以前，以后是以后。你現(xiàn)在要考慮的不是你能不能，
而是你敢不敢?！备也桓遥窟@幾個字像兩顆燒紅的鐵釘，狠狠地烙在了我的心上。
我不知道那個叼著煙的哥們叫什么，也不知道他后來去了哪里，
甚至我都懷疑他是不是我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但我記住了他說的話，記住了那條布滿荊棘，
卻唯一通往我想要的未來的路。4. 輿論掙扎考研。從那天起，我瘋了。
這是胖子王德發(fā)的原話。早上他還在被窩里和周公的女兒約會時，我已經(jīng)摸黑爬下床，
揣著兩個饅頭沖向了圖書館。晚上他和趙默商量著去校門口哪個網(wǎng)吧通宵時，
我已經(jīng)抱著一本比磚頭還厚的英語詞匯書，在自習(xí)室里啃到了關(guān)門。
我活成了一個和這所大學(xué)格格不入的異類。雖然掛著“本科”的羊頭，
賣的依舊是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的狗肉。這里的學(xué)習(xí)氛圍，比我爸燒烤攤上熄了火的炭爐還要冷。
大部分人，都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定向”的命運。他們逃課，打游戲，談戀愛，
把四年當(dāng)成一個漫長帶薪的假期。只有我，像個偏執(zhí)的瘋子。
我?guī)缀跏前迅呷龝r欠下的所有債，連本帶利地往自己身上壓。白天上課，
我搶占了第一排正中間的“黃金寶座”，那個位置通常是留給系主任視察時坐的。
我用一種近乎自虐的方式，強(qiáng)迫自己去聽那些我根本聽不懂的課。線性代數(shù)，概率論，
C語言……它們就像一個個高冷的女神，無論我如何討好，都對我愛搭不理。
我本以為這樣會有效果，但我忽略了我159分的底子。大一下學(xué)期的英語四級考試，
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我的臉上。分?jǐn)?shù)下來那天，
我看著成績單上那個鮮紅的“232分”，大腦一片空白。425分及格。我離及格線，
差了整整193分。193分，這分差，比我高考總分?jǐn)?shù)還要高。
我像個傻子一樣坐在電腦前，一遍又一遍地刷新著那個頁面，可無論我怎么刷新，
都無法改變我的分?jǐn)?shù)。那天晚上，我又一次去了那個湖邊。還是那張長椅，
還是那片死氣沉沉的湖水。我第一次認(rèn)真地開始考慮胖子的那套理論?；蛟S，
掙扎本身就是一種錯誤。不如接受命運，回到青陽縣娶妻生子，
然后指著墻上“M山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的畢業(yè)證，告訴我的兒子，他爹也曾經(jīng)“有出息”過。
就在我準(zhǔn)備徹底投降的時候，我媽來了。那天下午我翹了課，在宿舍蒙頭大睡，
胖子一腳踹開門，大喊著：“童童！你媽來了！在樓下宿管阿姨那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