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鳴深澗我弓弦上的血還沒干透。
無量仙翁煉丹房里那股硫磺與虛偽仙氣混合的味道又鉆進(jìn)鼻腔。
我垂手立在丹爐翻涌的陰影里,看師父——不,
那個被三界稱為無量仙翁的老東西——用玉勺攪動鼎中物。那里面翻滾著妖族同類的骨血,
提煉成一顆顆金燦燦的仙丹,十二金仙大會上,他隨手一甩就是九千顆。
申公豹在闡教苦熬百年,手里不過攢了六顆,還全給了他弟弟。我指節(jié)繃得發(fā)白,
弓身冰涼的溫度滲進(jìn)掌心?!奥雇?,”仙翁眼皮都沒抬,“今日土肥坡有妖鼠作亂,
你與鶴童去清剿?!薄笆恰!蔽液韲道餄L出這個字,像吞下一塊棱角分明的石頭。
土肥坡彌漫著腐爛的甜腥氣。那些倉鼠精瘦得脫了形,正拱食著人間傾倒的餿水。
鶴童展開雪白羽翼擋在我身前,聲音輕顫:“它們不過求條活路…”我搭箭的手指頓住了。
它們驚恐縮進(jìn)洞窟深處的模樣,刺穿了我記憶的封泥。三百年前,我也是這樣蜷在泥濘里。
無量仙翁的蟠龍杖劈開雨幕時,我正伏在母親逐漸冰冷的鹿尸旁。妖族內(nèi)亂,
一支毒箭射穿了她溫?zé)岬牟鳖i。仙翁俯視著我,仙袍纖塵不染?!跋牖蠲??
”他指尖凝起金光,“做我的弓?!苯鸸饫舆M(jìn)額頭的剎那,自由與族群一同灰飛煙滅。
從此我成了玉虛宮最鋒利的箭,射向一切師父標(biāo)記為“惡”的生靈,包括我的同族。仙籍?
不過是拴在鹿角上的金鎖鏈?!傲粢恢灰矔:Π傩?!”我厲聲喝斷鶴童的猶豫,
萬箭離弦的尖嘯蓋住了心底某個角落的碎裂聲。一只幼鼠被釘在泥地上,
黑眼珠映出我扭曲的倒影——額間妖紋早被仙印覆蓋,可瞳孔深處那點野性從未熄滅。
無量仙翁要的正是這效果:一個被仙術(shù)馴化卻保有妖族狠戾的完美武器?;氐接裉搶m復(fù)命時,
申公豹的父親申正道正跪在無量仙翁座下。這位虔誠的老修士雙臂枯瘦如柴,
卻因有妖族血統(tǒng),被師父當(dāng)作考驗我的試金石?!扒謇黹T戶。
”仙翁拂塵輕掃過我染血的箭囊。申正道渾濁的眼中映出我拉滿的弓。他忽然卸去所有靈力,
溝壑縱橫的臉舒展開:“孩子,我知道你心里苦…”弦音炸響的瞬間,
我看見三百年前母親倒下的山崗。箭矢貫穿他胸膛時,
竟有解脫的快意與更深的污穢一同翻涌上來。申公豹來了。
他抱著父親余溫尚存的尸體站在傾盆大雨里,雷霆纏繞周身。
我們曾是玉虛宮并轡而行的師兄弟,如今隔著血海深仇。
他鞭影撕裂雨幕抽向我:“無量老賊的走狗!”我格擋的弓臂震得虎口崩裂,
卻聽見自己冰冷的聲音:“叛教者死!”真是天大的笑話。真正背叛者高坐云端,
而我們這些沾滿血的刀劍在泥里互相撕咬。蟠龍杖點在我后心:“做得很好。
”無量仙翁的嘉獎像毒蛇鉆進(jìn)耳膜。
他腳下踏著申小豹——申公豹年幼的弟弟——那孩子胸口的箭羽是我親手所射。
仙翁鞋底碾過少年蒼白的面頰:“妖族余孽,死不足惜。
”可當(dāng)我瞥見申小豹痙攣的手指在泥水里劃出半道血痕時,萬箭齊發(fā)的指令卡在喉間。
最后一支箭,我射偏了。龍宮化為血獄那夜,無量仙翁親自導(dǎo)演了陳塘關(guān)慘劇。
他幻化的木龍撕裂百姓身軀時,我奉命鎮(zhèn)守南天門。敖丙殘缺的龍魂從下界飄來,
哀鳴聲撞得星斗搖晃。鶴童的翅膀在顫抖,
她雪白羽翼下藏著一片逆鱗——那是敖丙瀕死時她冒險接住的。我們并肩立在云端,
腳下是師父播種的火海,背后是冷徹骨髓的天規(guī)?!案?,”她很少這樣喚我,
“我們真是‘仙’嗎?”她展開翅膀,那片染血龍鱗在月光下像塊燒紅的烙鐵。
無量仙翁的臉在鼎中烈焰前扭曲變形。他需要一張足夠凄慘的臉通過煉丹室門禁,
而恢復(fù)得太好的傷勢成了阻礙?!皠邮?!”他命令我和鶴童,語氣如同吩咐碾死螞蟻。
第一拳砸在他顴骨時,我聽見自己妖骨斷裂的脆響。三百年前他收服我時折斷的右前肢,
此刻在拳頭上迸發(fā)出灼痛。鶴童的羽刃割開仙翁袍袖,她眼中噙著淚,嘴角卻高高揚(yáng)起。
我們沉默地?fù)]拳,每一擊都在償還玉虛宮漫長的歲月里那些咽下的恥辱與絕望。
仙翁的慘叫聲如此悅耳,仿佛母親臨終的嘆息終于找到了回音。他腫脹的臉終于通過門禁時,
煉丹室金門緩緩開啟。鶴童喘著氣靠在我染血的肩膀上,
無量仙翁爬向丹爐的背影滑稽如喪家之犬。
我撫過弓臂上深淺不一的刻痕——每道代表一次違心的殺戮?,F(xiàn)在該刻下新的記號了。
“去找哪吒?”鶴童擦去我額角濺上的血點,那片逆鱗在她掌心發(fā)燙。
我望向凡間陳塘關(guān)的方向,申小豹消失的山林在黎明中泛起青灰色。破曉的光刺穿云層,
像一支金箭射向黑暗最深處。---弓弦嗡鳴聲散入晨霧時,我最后望了一眼玉虛宮。
無量仙翁在丹爐金焰中的倒影隨煙氣扭曲消散,而申小豹消失的山林在遠(yuǎn)處起伏如巨獸脊背。
鶴童的羽翼掠過云海,敖丙那片逆鱗在她掌心折射出灼目的光——那是未被規(guī)則馴服的棱角,
也是刺破虛偽天幕的匕首。我們向著下界疾墜,風(fēng)聲灌滿耳朵,
像三百年前母親垂死時刮過山澗的嗚咽。但這次,我的箭囊里沒有師父的法旨,
只有一支磨得锃亮的箭,箭頭指向所有囚籠之外的曠野。
成見為牢雨點砸在臉上像淬毒的銀針。申小豹的血混著雨水從我指縫間不斷溢出,
那溫度燙得驚人——仿佛要在我冰封三百年的妖魂上烙出個窟窿。
雷鞭纏繞的手臂第一次失去力量,軟綿綿垂在身側(cè),
連無量仙翁的金光咒在頭頂盤旋都懶得抬眼。呵,又是這道金光,
與三百年前玉虛宮入門考核那日如出一轍,像永遠(yuǎn)掙不脫的華麗囚籠。
“哥...”懷里的小豹突然動了動嘴唇,氣若游絲。血沫隨著這個字涌出來,
染紅了他雪白的頸毛。那雙圓溜溜的、總盛滿仰慕的豹眼,此刻蒙上一層灰翳,
瞳孔深處映出我扭曲的臉——額間妖紋早被仙印覆蓋,可此刻那仙印竟灼痛起來,
燙得我靈魂都在抽搐。我徒勞地收緊手臂,想把這破碎的溫度捂回他身體里,
就像小時候在七山五嶺的寒夜,我們擠在枯草堆中互相取暖那樣。
可他的身體還是一寸寸冷下去,比昆侖山巔的萬載玄冰更冷。這冷鉆進(jìn)我的骨頭縫,
凍僵了三百年來支撐我向上爬的每一寸野心。雨水沖刷著小豹胸前那個猙獰的貫穿傷。
傷口邊緣焦黑翻卷,殘留著精純的仙力氣息——玉虛宮秘傳的破魂箭。不會錯的。
我每日寅時即起,在演武場對著銅人靶射出上萬次的動作,這氣息早已刻入骨髓。
我的箭囊里,還躺著三支一模一樣的箭,箭簇淬著無量仙翁親手加持的滅妖咒。
真是天大的諷刺,射殺我弟弟的兇器,竟與我腰間懸掛的制式一模一樣。
---暴雨聲漸漸扭曲,幻化成三百年前昆侖山巔的罡風(fēng)呼嘯。
我拖著被冰棱割得鮮血淋漓的豹爪,一步一個血印,爬上通天階最后一級。
玉虛宮巍峨的金門在眼前洞開,無量仙翁的拂塵絲垂落云臺,
聲音如同滾雷碾過耳膜:“妖物,也敢窺伺天道?” 階下是黑壓壓的仙童和修士,
每一道目光都像淬了寒毒的針,扎在我尚未完全褪去原形的斑駁皮毛上。
“弟子...愿斬斷...凡塵...”喉嚨里擠出艱澀的誓言,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味。
無量仙翁指尖那點金光烙進(jìn)額頭的瞬間,皮肉焦糊的滋啦聲異常清晰。我死死咬住牙關(guān),
咽下喉嚨深處翻滾的悲鳴。自由與族群一同灰飛煙滅。額間灼熱的仙印是嶄新的枷鎖,
從此我成了玉虛宮最鋒利的爪牙,撲向一切師父標(biāo)記為“惡”的生靈,包括我的同族。仙籍?
不過是拴在豹子頸上的金鎖鏈。寅時的玉虛宮還浸在濃黑里,我已在演武場揮鞭三萬次。
汗水混著尚未愈合的傷口滲出的血水,在冰冷的玄石地面砸出深色痕跡。
遠(yuǎn)處丹房飄來硫磺與骨血熬煉的甜腥氣——無量仙翁的“正道”仙丹。我閉上眼,
強(qiáng)迫自己不去分辨那氣息里是否有熟悉的妖氣。三百年來,我替無量清理的“門戶”,
尸骨足夠填平七山五嶺的每一道溝壑。每一次揮鞭,每一次結(jié)印,
每一次用雷咒將哀嚎的妖物劈成焦炭,我都對自己重復(fù):快了,再近一步,
就能擺脫這身皮毛。直到那日,土肥坡清剿作亂的鼠妖。陰暗潮濕的洞穴深處,
一只幼鼠被我的雷鞭余威掃到,蜷在泥濘里瑟瑟發(fā)抖,黑豆似的眼睛驚恐地瞪著我。
那眼神像一道閃電劈開記憶——三百年前,母親被內(nèi)亂毒箭射穿咽喉,
我正是這樣蜷在她逐漸冰冷的尸體旁,看著無量仙翁的蟠龍杖劈開雨幕。
他俯視螻蟻般的眼神,與我此刻如出一轍。鶴童雪白的羽翼擋在我面前,聲音輕顫:“師兄,
它們...不過求條活路...” 我猛地?fù)]開她,厲聲嘶吼:“留一只也會危害百姓!
”雷鞭帶著泄憤般的狠戾砸下,蓋住了心底某個角落冰裂的脆響。玉虛宮復(fù)命時,
正撞上申正道跪在無量座下。父親衰老的身軀在寬大道袍下顯得異常瘦小。“清理門戶。
”無量仙翁拂塵輕掃過我染血的鞭梢,語氣平淡如吩咐碾死螞蟻。
父親渾濁的眼中映出我揚(yáng)起的雷鞭,溝壑縱橫的臉卻突然舒展開,卸去所有靈力:“孩子,
我知道你心里苦...” 鞭影撕裂空氣的尖嘯,淹沒了心底山崩地裂的聲音。
---當(dāng)我將積攢百年的六顆仙丹塞進(jìn)小豹懷里時,他眼睛瞪得滾圓,
爪子小心翼翼碰了碰那流光溢彩的丹丸:“哥!這...這一顆抵十年修為吧?你真給我?
”他仰著臉,茸毛在昆侖稀薄的日光下泛著金邊,滿眼都是純粹的崇拜。我喉嚨發(fā)緊,
胡亂揉了一把他的腦袋:“拿著,哥在玉虛宮,這東西...多的是。
” 謊言像燒紅的炭塊卡在食管里。無量仙翁隨手一揮便是九千顆,而我這六顆,
是省下每一頓仙宴的靈漿,是用斬殺同族的功勛一枚枚換來,是藏在枕下三百年的全部家底。
送走一步三回頭的小豹,我靠著冰冷的宮墻滑坐在地。袖中空空如也,
只剩掌心被指甲掐出的血痕。遠(yuǎn)處傳來仙樂飄飄,
太乙真人渾厚的笑聲穿透云層——他又在瑤池宴飲了。那個生來就在“羅馬”的胖子,
此刻想必正醉醺醺地接受眾仙恭賀他即將晉位十二金仙。憑什么?就憑他是天生仙胎?
我每日揮汗如雨時他在酣睡,我替無量處理那些見不得光的“臟事”時,
他在山河社稷圖里醉生夢死!他弄丟了靈珠,元始天尊也不過哈哈一笑,
拍著他肩膀說“無妨”。若是我呢?恐怕早已被打回原形,神魂俱滅。
蟠龍金殿的寒氣從玄石地面鉆入骨髓。我蜷起身,把臉埋進(jìn)膝蓋。
小豹興奮的聲音還在耳邊回響:“爹說了,七山五嶺可就出了你這么一個仙人!我是你弟弟,
絕不給你丟臉!” 父親枯瘦卻挺直的脊背,小豹眼中不摻一絲雜質(zhì)的星光,
還有七山五嶺那些小妖們站在竹竿上搖搖晃晃練功的身影...他們把我當(dāng)成穿透黑暗的光。
可他們不知道,他們仰望的這道光,在玉虛宮不過是隨時可以掐滅的螢火。三百年的掙扎,
只換來一個更華麗的囚籠,連引薦親弟弟入門的資格都沒有。
無量仙翁的聲音如毒蛇鉆進(jìn)耳朵:“靈珠魔丸,事關(guān)重大。太乙疏忽,你替他看著點。
”他拂塵指向?qū)毶徶须硽璧墓鈭F(tuán),眼神卻冰冷地鎖著我,“做干凈些,十二金仙的位置,
未必不能換人坐。” 那一刻,寶蓮中流轉(zhuǎn)的靈珠之光,像極了小豹眼中純粹的星芒。
一個瘋狂的念頭破土而出:如果靈珠成為我的弟子,
如果我能培育出比魔丸更強(qiáng)的“正道”...是不是就能徹底砸碎額上這“妖”的烙???
是不是就能堂堂正正把小豹領(lǐng)進(jìn)玉虛宮,而不是讓他像我一樣,
用血和尊嚴(yán)去叩那扇永遠(yuǎn)緊閉的門?---陳塘關(guān)的夜帶著海風(fēng)的咸腥和未散盡的硫磺味。
敖丙純凈的靈珠之力在靜室流轉(zhuǎn),映照著窗外哪吒院落里沖天而起的魔氣,一明一暗,
如同天道在我心中撕開的裂痕。我授他龍族秘術(shù),看著他額角龍鱗在月光下流轉(zhuǎn)溫潤的光澤,
像看著一件精心雕琢的武器。“師父,”敖丙忽然停下結(jié)印,清澈的眼中帶著困惑,
“哪吒他...本性不壞。我們一定要兵戈相向嗎?”我指尖一顫,雷鞭險些脫手。
那雙眼睛太干凈了,干凈得像一面鏡子,照出我心底盤踞的、名為“利用”的毒蛇。
“靈珠魔丸,天生對立!”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自己都厭惡的尖銳,“成見是山!
你心軟,山就壓死你!壓死龍族!” 話一出口,連自己都被其中的戾氣驚住。
我是在訓(xùn)誡他,還是在說服那個在土肥坡對幼鼠揮鞭的自己?天劫降臨那日,
萬丈雷霆撕裂蒼穹。哪吒撕碎換命符的狂笑刺穿云霄:“去他個鳥命!”魔氣沖天而起,
直撼九霄。我心臟被那笑聲狠狠攥住,幾乎窒息。下一瞬,
一道冰藍(lán)身影如流星逆著毀滅的雷光沖了上去!敖丙!他展開萬龍甲,
清越的龍吟竟短暫壓過了天雷轟鳴!“哪吒!我命由我——”他最后的嘶喊被雷霆吞噬。
萬龍甲寸寸碎裂,冰藍(lán)的龍鱗混著血雨紛揚(yáng)灑落,如同最殘酷的煙花。我僵立在云端,
雷鞭從麻痹的手中滑落,墜向翻騰的怒海。太乙真人化作一道金光,
寶蓮華蓋悍然撞入雷暴中心,瞬間被削去頂上三花,幾百年道行灰飛煙滅。而我的腳,
像被昆侖玄冰凍住,一步也邁不開。那個信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豹子精,
第一次親眼看見有人會為朋友舍棄生命。敖丙用魂飛魄散的代價,
在我信奉了三百年的生存鐵則上,劈開了一道刺眼的裂縫。原來這世上,
真有比仙籍、比擺脫出身更重要的東西?我顫抖著抬起手,接住一片飄落的、染血的龍鱗,
滾燙的溫度幾乎灼傷掌心。---“哥...回家...”小豹的聲音斷在喉嚨里,
最后一點光從他眼中熄滅。瓢潑大雨中,父親申正道捂著斷臂的傷口,枯槁的臉上老淚縱橫,
與雨水混在一起。他張了張嘴,卻只發(fā)出嗬嗬的氣音,那眼神卻明明白白——沒有怨恨,
只有無邊無際的悲涼。像三百年前,我跪在無量仙翁腳下發(fā)誓斬斷塵緣時,
回頭看見的母親的眼神?!吧旯】纯茨阕o(hù)的‘正道’!”我抱著小豹的尸體,
嘶吼聲壓過雷鳴,直刺云端金光中無量仙翁模糊的臉,“用妖族骨血煉丹的是誰?!
驅(qū)使同門相殘的是誰?!我弟弟的血——燙不燙手?!
” 每一句質(zhì)問都像從心口剜出的帶血利刃。三百年的隱忍、屈辱、自我催眠的“正道”,
在小豹冰冷的身體前碎成齏粉。那座名為成見的大山?jīng)]有被我移開,它轟然倒下,
將我死死壓在廢墟之下,一同埋葬的還有我小心翼翼藏在仙丹里、用謊言包裹的故鄉(xiāng)。
李靖夫婦被石化的軀體倒在斷壁殘垣間,巖漿正吞噬著他們腳下的土地。
無量仙翁的狂笑在雷聲中震蕩:“妖族余孽,死不足惜!
” 目光掃過李靖石像凝固的憂患面孔,掃過太乙真人耗盡修為后萎頓在地的身影,
最后落回懷中弟弟蒼白的小臉。敖丙染血的鱗片在懷中貼身暗袋里發(fā)燙,
像一顆微弱卻頑固的火種。雷鞭從我掌心滑落,“當(dāng)啷”一聲砸在泥濘里,濺起渾濁的血水。
我最后看了一眼云端那團(tuán)扭曲的金光——我供奉了三百年的“天道”。然后,
我彎下從未在玉虛宮低下的腰,用染血的雙臂,扛起了冰冷的李靖石像。每一步都重若千鈞,
踩在陳塘關(guān)滾燙的焦土上,也踩在自己三百年來用同族尸骨鋪就的“仙路”上。
小豹的血浸透前襟,貼著心口,比無量仙翁的金光咒更滾燙地烙進(jìn)靈魂深處。雨更大了。
沖刷著陳塘關(guān)的斷壁殘垣,沖刷著我鎧甲上凝結(jié)的血垢,卻沖不散掌心那片逆鱗的溫度。
敖丙燃盡生命的藍(lán),小豹漸漸冰冷的紅,在我緊閉的視野里撕扯、交融。原來移山填海,
需要的不是仙法,而是以血為祭的覺醒。玉虛宮的方向傳來沉悶的鐘鳴,是晨課開始的信號。
那個寅時即起揮汗如雨的豹子精,已經(jīng)死在了這場大雨里?;钕聛淼倪@個,額間仙印灼痛處,
悄然裂開一道細(xì)微的縫,露出底下被壓抑了三百年的、屬于七山五嶺的原始妖紋。
申公豹的故事遠(yuǎn)未終結(jié)于陳塘關(guān)的焦土——當(dāng)他放下雷鞭扛起石像的瞬間,
一座名為“自我”的山峰才剛剛開始崩塌。玉虛宮的鐘聲漸弱,
七山五嶺的風(fēng)卻呼嘯著涌入他仙印的裂痕。那片染血龍鱗在懷中發(fā)燙,
是敖丙用性命點燃的星火;小豹冰冷的溫度沉在心底,是刺穿三百年迷障的寒刃。
他終將懂得:真正的逆天改命,不是踩著他人尸骨攀爬仙階,
而是從成見的廢墟里打撈出被掩埋的本真。當(dāng)?shù)谝豢|屬于山野的月光穿透玉虛宮的金瓦,
照見那掙脫仙印束縛的古老妖紋時,申公豹的弓弦將不再為他人而鳴——箭尖所指,
是囚籠之外,天地初開的曠野。天道如爐金絲楠木開裂的聲音,比預(yù)想中更沉悶。
我端坐云床,目光落在蟠龍杖頂端那細(xì)微的、幾乎不可見的裂紋上。它蜿蜒曲折,
像一道不祥的讖語,無聲地宣告著某種堅固的、我以為永恒的東西,正在從內(nèi)部悄然瓦解。
昆侖玉虛宮主殿,萬載玄冰雕琢的穹頂高懸,映照著下方流轉(zhuǎn)的星辰大陣,
將一片冰冷死寂的輝光投在我身上。這光,三百年前曾讓我敬畏得渾身戰(zhàn)栗,
如今卻只感到骨髓深處滲出的寒意。三百年前……呵。 那縷思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