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費斯垃圾星的風,裹挾著金屬碎屑和腐爛物的腥臭,永無休止地刮過銹蝕的棚屋區(qū)。這風如同跗骨之蛆,鉆進布羅迪用廢棄飛船隔熱板和扭曲合金管拼湊出的“家”的每一個縫隙,發(fā)出尖利又沉悶的嗚咽?;椟S的應急燈在棚頂搖晃,將屋內(nèi)堆積如山的廢棄零件投射出張牙舞爪的陰影。
在這片由絕望和廢料構筑的狹小天地中央,一道瘦小的身影卻如磐石般穩(wěn)固。
格蘭特,十歲。
他穿著短袖和一條洗得發(fā)白、多處磨損的工裝短褲。垃圾星匱乏的資源在他身上刻下痕跡——手臂和小腿的線條尚顯稚嫩,但覆蓋其上的薄薄肌肉卻繃得極緊,蘊藏著與年齡不符的力量感。汗水順著他淺麥色的皮膚滑落,在昏暗光線下折射出微光,滴落在腳下被踩得堅實、早已看不出原色的隔熱毯上。
他正擺出一個極其古怪的姿勢。左腳牢牢釘在地面,腳趾因用力而微微扣緊毯子粗糙的表面;右腳抬起,膝蓋彎曲成一個銳角,腳掌穩(wěn)穩(wěn)抵在左腿膝蓋上方。脊柱如標槍般挺直,頭顱微抬,下頜收緊,灰藍色的眼眸沉靜如水,視線穿透搖晃的光影,投向棚屋漏風的破口外那片鉛灰色的、永無變化的天空。
這姿勢絕非蟲族幼崽常見的打鬧或本能模仿。它精準、凝練,帶著一種超越外表的古老韻律。每一次呼吸,胸腔的起伏都深沉而綿長,仿佛與棚外呼嘯的風聲達成了某種奇異的共振。
布羅迪推開門時,帶進一股裹著鐵銹味的狂風。他高大的身軀幾乎填滿了門框,肩上扛著一捆用金屬絲捆扎的、長短不一的廢棄合金管,沉甸甸的,邊緣還帶著未打磨干凈的毛刺。他剛結(jié)束一趟深入垃圾山深處的拾荒,臉上那道從左額角撕裂而下的猙獰蜈蚣疤痕沾著新鮮的污跡,灰藍色的眼眸里是揮之不去的疲憊,以及深嵌在骨髓里的警覺。
他的目光第一時間掃過棚屋的角落——那個用最厚實隔熱板圍攏出的“巢穴”,確認里面沒有異常動靜后,才轉(zhuǎn)向屋子中央。
然后,他的腳步頓住了。
他看到了格蘭特此刻的姿態(tài)。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滯。棚屋外風的嘶吼、金屬碎屑撞擊棚壁的噼啪聲,都退潮般遠去。布羅迪的瞳孔微微收縮,扛在肩上的合金管發(fā)出輕微的金屬摩擦聲。他太熟悉這種力量流動的感覺了,那是在無數(shù)生死邊緣磨礪出的、對危險和異常的直覺。這姿勢……絕非西西費斯垃圾星能孕育出的東西。它像一把藏在稚嫩皮囊下的、淬了冷光的古刃,鋒芒內(nèi)斂,卻直指某種被遺忘的戰(zhàn)場。
布羅迪沉默地站了足足半分鐘,灰藍色的眼底深處,震驚、困惑、憂慮……種種情緒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他沒有問,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驚擾。他只是緩緩地、盡量不發(fā)出聲響地,將肩上那捆沉重的合金管卸下。
“咚!”
合金管被小心地放在格蘭特腳邊不遠的地上,沉悶的撞擊聲讓地面微震。金屬特有的冰冷堅硬的氣息瞬間彌散開來,壓過了棚內(nèi)渾濁的空氣。
格蘭特緩緩收勢。抬起的右腳穩(wěn)穩(wěn)落回地面,繃緊的肌肉線條松弛下來,但脊背依舊挺直。他轉(zhuǎn)過身,灰藍色的眼睛看向布羅迪,汗水沿著他尚顯稚嫩卻輪廓分明的下頜線滴落,眼神里沒有孩童應有的懵懂或驚慌,只有一種近乎洞悉的平靜,仿佛早已預料到雌父的反應。
“雌父?!备裉m特的聲音帶著變聲期前特有的清亮,卻又奇異地沉穩(wěn)。
布羅迪沒說話,只是走上前,布滿厚繭和細小傷痕的大手,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捏了捏格蘭特剛剛緊繃過的肩胛骨,又順著滑到他繃緊如弓弦的小臂肌肉。那觸感堅實、滾燙,蘊藏著遠超同齡雌蟲幼崽的爆發(fā)力。這不是垃圾星粗糙食物和惡劣環(huán)境能自然催生的力量。
“從哪學的?”布羅迪的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紙摩擦過銹鐵。他灰藍色的眼睛緊緊鎖住格蘭特,那道猙獰的傷疤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更加深刻。
格蘭特迎著他的目光,沒有閃:“‘看’會的?!彼D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腦子里……有些碎片,我跟著學的。”
他沒有說謊。那些屬于末世兵王格蘭特的記憶碎片,那些浸透了鮮血與硝煙的戰(zhàn)斗本能,那些千錘百煉的發(fā)力技巧和格斗姿態(tài),如同沉眠的火山,隨著這具蟲族軀體的成長而日益活躍。它們并非完整的傳承,更像是一種烙印在靈魂深處的肌肉記憶和直覺。
布羅迪的眉頭擰得更緊,那道蜈蚣般的疤痕也跟著扭曲。他沉默地彎腰,從那捆合金管里抽出一根長度和粗細都相對趁手的,掂了掂分量。冰冷的金屬觸感從掌心蔓延開。
“垃圾星的鬣狗,”他開口,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它們看不懂花架子。它們只認這個——”他猛地揮動手臂,合金管撕裂空氣,發(fā)出沉悶的呼嘯,帶起的勁風甚至吹動了格蘭特汗?jié)竦念~發(fā),“——夠快,夠重,夠狠?!?/p>
他手腕一翻,動作毫無花哨,合金管以雷霆之勢砸向旁邊一個廢棄的、銹跡斑斑的小型引擎外殼。
“當——?。。 ?/p>
震耳欲聾的金屬爆鳴炸響!刺目的火花瞬間迸射,如同黑暗中綻開的死亡之花。那堅硬的引擎外殼肉眼可見地凹陷下去一大塊,扭曲變形,邊緣撕裂開鋒利的金屬茬口。巨大的反震力讓布羅迪的手臂肌肉虬結(jié)賁起,但他身形穩(wěn)如磐石,連晃都未晃一下。
碎屑和銹粉簌簌落下。
布羅迪收回合金管,管身靠近頂端處留下一個清晰的撞擊凹痕。他將這根帶著新鮮戰(zhàn)痕的管子,遞向格蘭特。
“練這個。”布羅迪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那雙灰藍色的眼眸深處,憂慮被一種更為堅硬的東西取代——那是生存的法則,是垃圾星用血與鐵銹書寫的唯一真理。他看懂了雄蟲幼崽身上那份危險的“不同”,他無法抹去它,那就必須將它打磨得更適合這片殘酷的土壤。
格蘭特的目光從凹陷的引擎殼移到那根遞來的合金管上,最后,落回布羅迪的臉上。他沒有立刻去接,灰藍色的眼底似乎有某種屬于前世的東西在翻騰、掙扎,最終沉淀為一種冰冷的接受。
他伸出手,穩(wěn)穩(wěn)地握住了那根冰冷的金屬。管身的粗糙棱角和尚未散盡的撞擊余溫清晰地傳遞到掌心,帶著垃圾星特有的鐵腥味和布羅迪的力量印記。
一種新的“訓練”,在昏黃的應急燈光下,在垃圾星永不疲倦的風聲伴奏中,開始了。不再是前世精妙的、尋求以弱勝強的格斗技,而是最原始、最野蠻的力量碰撞與殺戮效率。布羅迪沉默地示范著最實用的劈、砸、掃、捅,每一個動作都帶著千錘百煉的簡潔和致命的威脅感。格蘭特則像一塊干燥的海綿,以一種令人心驚的速度吸收著,模仿著,將他前世對力量軌跡、發(fā)力核心的深刻理解,強行融入這蟲族化的、追求絕對破壞力的動作之中。
汗水砸落在金屬碎屑遍布的地面,暈開深色的痕跡,旋即被干燥的空氣舔舐殆盡。只有沉重的撞擊聲,一聲接一聲,如同垃圾星粗礪的心跳,在狹小的棚屋內(nèi)頑強地搏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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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如同垃圾星上被風卷走的金屬粉塵,無聲流逝。
棚屋外堆積的廢棄零件山悄然改變了形狀。一些銹蝕的齒輪、斷裂的軸承、厚重的金屬板被有意識地挑選出來,組合、焊接、固定。布羅迪那雙能拆卸精密儀器也能砸碎敵人顱骨的手,利用拾荒的零碎時間,硬生生在棚屋角落開辟出一個簡陋得近乎原始,卻又凝聚著心血的訓練場。
一個用厚重飛船裝甲板殘片焊接成的垂直靶面,上面布滿了深淺不一、新舊交錯的凹坑和劃痕,無聲訴說著無數(shù)次撞擊的狂暴。幾根不同粗細和長度的合金管被固定在支架上,充當著模擬障礙和需要擊打的目標。角落里,甚至有一個用廢棄彈性材料和金屬絲絞纏成的、勉強能用的“拉力器”。
十四歲的格蘭特,身形抽條般拔高,已接近布羅迪的肩膀。少年人特有的單薄正在褪去,肩膀的輪廓開始變得寬闊,手臂、胸腹和腿部的肌肉線條清晰隆起,覆蓋在淺麥色的皮膚下,如同精鋼被反復鍛打后的雛形,充滿了柔韌的爆發(fā)力。那道灰藍色的眸光愈發(fā)沉靜銳利,如同打磨過的寒星。
此刻,他正站在那個垂直的金屬靶面前。沒有使用合金管,只是赤手空拳。
呼吸調(diào)整到近乎消失。棚屋內(nèi)只剩下應急燈電流的微弱嘶嘶聲,以及他自己沉穩(wěn)得可怕的心跳。
動了!
沒有任何預兆,他的身體驟然由極靜轉(zhuǎn)為極動!左腳猛地向前踏出半步,腳跟落地如釘,力量自腳踝炸起,沿小腿、大腿、腰胯、脊椎節(jié)節(jié)貫通,最終凝聚于右肩!整個身體如同一張瞬間拉滿又松開的強弓!
“嘭?。?!”
一記毫無花哨的直拳,裹挾著全身擰轉(zhuǎn)發(fā)出的炸力,狠狠鑿在厚重的金屬靶面正中央!
沉悶如重錘擂鼓的巨響在狹小空間內(nèi)炸開!整個焊接支架都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劇烈地晃動起來。靶面中央那個早已存在的深坑邊緣,肉眼可見地向外撕裂、蔓延開一圈細密的放射狀裂紋!無數(shù)細小的銹塵和金屬碎屑被震得簌簌落下。
格蘭特緩緩收拳。指骨關節(jié)處一片通紅,皮膚甚至微微破裂,滲出血絲,帶來火辣辣的痛感。他面不改色,只是甩了甩手腕,灰藍色的眼睛緊緊盯著靶面上那新添的、代表力量邊界的裂痕。
布羅迪不知何時已靠在門邊,雙臂環(huán)抱,沉默地看著。他臉上那道蜈蚣般的疤痕在陰影中顯得格外冷硬。沒有贊許,沒有評價。只有眼底深處,一絲極其隱晦的、近乎灼熱的亮光一閃而逝,快得如同錯覺。他轉(zhuǎn)身,拖進一箱剛從某個廢棄能源站淘換下來的、沉重異常的高密度金屬塊。新的“負重”材料來了。
訓練,永無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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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
垃圾星的風依舊狂野,卷起漫天灰黃色的沙塵,其中混雜著永不消散的金屬碎屑,抽打在臉上如同鈍刀刮過。遠處,巨大的廢棄星艦殘骸如同史前巨獸的嶙峋骨架,在風沙中沉默矗立,表面覆蓋著厚厚的銹跡和灰白的鹽堿。幾處暴露的能源管道仍在緩慢地泄漏著刺鼻的、帶著詭異熒光的液體,在龜裂的黑色大地上蜿蜒流淌,畫出死亡的涂鴉。
格蘭特站在一處相對開闊的、由飛船墜毀沖擊形成的風化巖高地邊緣。風猛烈地吹拂著他黑色的短發(fā),發(fā)梢掃過他光潔的額頭和英挺的眉骨。他的身形已經(jīng)完全長開,高大、挺拔,比例近乎完美。肩背寬闊厚實,如同精心鍛造的盾牌;腰腹緊窄,線條如刀削斧劈,蘊藏著爆炸性的核心力量;包裹在磨損工裝褲下的雙腿修長而強健,肌肉的輪廓在動作間清晰賁張。曾經(jīng)屬于孩童的柔軟輪廓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冷硬合金般的棱角和力度。汗水混著沙塵,順著他雕塑般的下頜線和賁起的頸側(cè)肌肉滑落,浸入洗得發(fā)白的背心領口。
他手中握著的,依舊是那根陪伴多年的合金管。只是管身早已布滿無數(shù)次撞擊留下的深深凹痕和扭曲,冰冷、沉重,如同他手臂的延伸。
在他對面五步開外,站著一個名叫“海登”的雌蟲。他是這片區(qū)域小有名氣的拾荒者頭目,以兇狠和一身蠻力著稱。此刻,疤鐵赤裸著肌肉虬結(jié)的上身,一道道陳舊的傷疤如同扭曲的蜈蚣爬滿古銅色的皮膚,他手里提著一把用大型星艦零件打磨成的、邊緣帶著鋸齒的沉重砍刀,眼神輕蔑又貪婪地上下掃視著格蘭特,像在評估一件待宰的獵物。
“小子,布羅迪那個老廢物躲哪兒去了?”海登的聲音粗嘎,如同砂石摩擦,“聽說你們棚屋里藏了‘硬貨’?乖乖交出來,再讓你老子跪著爬過來磕個頭,本雌今天心情好,興許只打斷你一條腿!”
周圍的碎石堆和廢棄金屬掩體后,影影綽綽地探出幾個腦袋,都是海登的手下,眼神不善,帶著鬣狗般的窺伺。
格蘭特沒有回答。他甚至連眼神都沒有絲毫波動,只是微微調(diào)整了一下握管的姿勢,合金管斜指向地。風卷起沙塵,撲打在他臉上,他眼皮都沒眨一下。
海登被他的無視徹底激怒,低吼一聲,龐大的身軀爆發(fā)出驚人的速度,如同失控的攻城車猛沖過來!沉重的鋸齒砍刀撕裂風沙,帶著刺耳的破空聲,毫無花哨地朝著格蘭特的脖頸斜劈而下!狠辣、迅疾,意圖一刀斃命!
就在刀鋒及體的剎那,格蘭特動了!
不是硬接,不是閃避。他左腳如同閃電般向前踏出半步,精準地切入疤鐵沖勢將盡、新力未生的瞬間!身體順著沖勢的方向不可思議地一擰、一矮,整個人如同沒有重量的鬼魅,貼著那致命的刀鋒滑了進去!動作流暢得仿佛演練過千百遍,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效率美感。
“嗤啦——”
刀鋒險之又險地擦過格蘭特肩頭的布料,帶起幾縷斷裂的纖維。
兩人身形瞬間交錯!
海登只覺眼前一花,目標竟然消失了!巨大的慣性讓他前沖的勢頭難以遏制,破綻大開!
而滑入他懷中的格蘭特,灰藍色的眼眸冰冷如寒潭深淵。右手緊握的合金管,如同毒蛇出洞,沒有任何蓄力前搖,純粹依靠腰胯擰轉(zhuǎn)發(fā)出的寸勁,快如閃電般由下而上,精準無比地捅向疤鐵的右肋下方——一個缺乏厚實肌肉保護、直通內(nèi)臟的脆弱區(qū)域!
“噗!”
一聲令人牙酸的、沉悶的鈍器入肉聲響起!
“呃啊——!??!”
海登雙眼瞬間暴突,口中噴出一股帶著腥氣的血沫!前沖的龐大身軀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轟然向前撲倒!巨大的痛苦讓他面容扭曲,連慘叫都變了調(diào)。那把沉重的鋸齒砍刀脫手飛出,“哐當”一聲砸在幾米外的巖石上,火星四濺。
格蘭特早已抽身退開兩步,合金管斜指地面,管身頂端沾染著刺目的猩紅。他微微喘息,胸膛起伏,汗水沿著緊繃的下頜線滾落,滴在干燥滾燙的巖石上,瞬間蒸發(fā),只留下深色的印記。他冷冷地看著在地上痛苦抽搐、試圖掙扎爬起的疤鐵,眼神里一片冰封的漠然。
風沙依舊呼嘯,卷過這片小小的戰(zhàn)場,吹動著格蘭特汗?jié)竦念~發(fā)和沾血的衣襟。他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如出鞘的利刃,周身彌漫著一種與垃圾星絕望底色截然不同的、冰冷而強悍的氣息。十八年光陰的磨礪,將那顆來自遙遠末世的靈魂,與這具在廢土中淬煉出的蟲族軀體,徹底熔鑄在一起。
成年禮的鐘聲,由敵人的哀嚎和鐵銹的風奏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