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管家望著癱軟在地的茯苓,心知這丫鬟貪墨的銀錢怕不是小數(shù)。
眼下侯爺正為蘇氏挪用公中銀子的事大發(fā)雷霆,若是知道這樁事......他后背滲出冷汗,忙使喚兩個粗使婆子上前堵了茯苓的嘴。
“大小姐放心,老奴這就把人押去外院柴房?!闭鹿芗夜頃r,瞥見廊下青磚上茯苓方才掙扎時蹭掉的胭脂,紅得刺目,“明日一早就稟告侯爺?!?/p>
暮色漸濃,檐角鐵馬在風(fēng)里叮咚作響。
楚明姝忽然往前半步,燈籠暖光映得她鬢邊珠釵微晃:“還有樁怪事,正要請章管家拿主意?!?/p>
她抬手示意丫鬟退開,待院中只剩他們二人,才壓低聲音:“我院里的廖嬤嬤,前日給母親送完燕窩就再沒回來。既沒人見她出府,各院也尋不見蹤影。您說……”她喉頭微動,像是被夜風(fēng)嗆住,“這青天白日的,活生生的人怎會憑空沒了?”
章管家后頸掠過一陣涼風(fēng),手中燈籠跟著晃了晃。
“許是嬤嬤老家突然來人帶她回去了。”
“嬤嬤是家生子,三代都在侯府當(dāng)差?!背麈刈≡掝^,帕子絞得指節(jié)發(fā)白,“這些年跟著我料理鋪面,田莊的賬目她都經(jīng)手過。若是被歹人擄了去,恐怕……”
燈籠“啪”地爆了個燈花。
章管家猛地抬頭,正對上大小姐蒼白的臉。她今日穿了件月白緞面夾襖,領(lǐng)口銀線繡的纏枝蓮在暮色中泛著冷光。
“老奴這就帶人把府里翻個底朝天!角門當(dāng)值的婆子、馬廄喂草的小廝,挨個問過去!”他邊說邊往后退,皂靴碾過青石板上未掃凈的殘雪,“若是當(dāng)真尋不見,還請大小姐示下!”
“那就勞煩管家稟告父親時,提一提南街當(dāng)鋪新到的紅貨。”楚明姝忽然莞爾,笑意未達眼底,“上月廖嬤嬤還說要親自去驗看呢?!?/p>
章管家腳下一絆,險些摔了燈籠。南街當(dāng)鋪是侯府最要緊的產(chǎn)業(yè),里頭收著的可不止金銀細(xì)軟。
他胡亂應(yīng)了聲,逃也似的往垂花門去了。
……
楚明姝扶著雕花門框跨進內(nèi)室,燭火將她的影子拉得細(xì)長搖晃。
半夏端著銅盆跟在后頭,盆沿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妝臺上那盞燭臺——三日前廖嬤嬤還舉著它,替姑娘找掉落的耳珰。
“櫻草去廚下要碗安神湯?!背麈讣馊嘀栄?,青瓷茶盞里映出她眼下烏青。
前世此時她正跪在祠堂冰涼的地磚上,全然不知廖嬤嬤被拖出角門的慘叫,竟成了永訣。
紫鶯捧著熏籠過來添香,楚明姝突然按住她手腕:“換蘇合香?!?/p>
廖嬤嬤總說這香能安魂,如今倒成了她尋人的線索——若明日章管家真能找到人,定會先聞到這香氣。
楚明姝望著晃動的珠簾,想起廖嬤嬤總說“姑娘打小就愛拽簾子玩”,可這般親昵的嬤嬤,怎會是害她鳩占鵲巢的元兇?
楚明姝記憶里的廖嬤嬤總是一副圓潤模樣。
年近五十的婆子鬢角已染霜白,原是侯府家生子,偏生親族凋零,孤零零守在這深宅大院。
前世乍聞自己是廖嬤嬤侄女時,她驚得打翻了茶盞——那老嬤嬤分明說過,十六年前京城動亂,闔家老小皆葬身火海,唯有跟著主母蘇氏逃難才保住性命。
既無親眷,何來侄女?
更蹊蹺的是若當(dāng)真血脈相連,朝夕相伴十余載為何從未提及?
這些疑慮隨廖嬤嬤暴斃終究成了死結(jié)。如今重活一世,楚明姝倚著暖榻托腮出神,繡著纏枝蓮的錦緞袖口滑落半截皓腕。
“小姐,您這身子骨經(jīng)不起折騰,還是早些安置吧?!卑胂呐踔y絲炭往暖爐里添,順手將云錦薄毯掖在主子膝頭。
楚明姝這才注意到三個丫頭垂首立在簾櫳旁。
櫻草絞著帕子偷眼瞧她,紫鶯盯著青磚地數(shù)紋路,墨玉倒是站得筆直,只是鬢角沁著細(xì)汗。
“今兒茯苓犯渾,你們倒是警醒。”她故意頓了頓,眼見三人肩膀微顫,“既守了本分,自然要賞?!?/p>
說罷朝半夏使個眼色,紅木匣子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钩鰩琢K殂y。
待丫鬟們千恩萬謝退下,屋內(nèi)只剩炭火噼啪聲。
楚明姝從妝奩暗格抽出一張泛黃紙箋,墨字洇著官印——正是半夏的身契。
“拿好了,今兒起你便是良籍?!彼龑⒈〖埌丛阪九菩?,“你兄長在城南開了綢緞莊,早說要接你過去當(dāng)掌柜了?!?/p>
“小姐這是嫌奴婢蠢笨?”半夏撲通跪地,淚珠子砸在青玉磚上洇開深色痕跡,“八歲那年要不是您從外院撈人,我早被張嬤嬤打死了!”
說著竟要往多寶閣上撞,“橫豎離了您,不如一頭碰死!”
楚明姝忙拽住她杏色比甲,前世這傻丫頭替自己擋刀的場景又浮現(xiàn)在眼前。
那日血濺羅帳,半夏攥著她衣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來世還伺候小姐”,溫?zé)岬氖譂u漸涼透。
“傻丫頭…”她將人攬進懷里,嗅到熟悉的茉莉頭油香,“明日有貴人登門,這侯府怕是要變天?!?/p>
指尖撫過半夏發(fā)間褪色的紅頭繩,“你且記著,無論發(fā)生什么,護住自個兒最要緊?!?/p>
“嗯!奴婢會護住小姐,也會護住自己!”半夏點頭如搗蒜。
窗外北風(fēng)卷著枯葉拍打窗欞,驚鴻院檐角銅鈴叮咚作響。
楚明姝望向菱花鏡中蒼白的臉——分明是侯府嬌養(yǎng)出的金枝玉葉,偏生胸口跳動著商賈之女的血脈。
前世蘇氏摔碎茶盞時的猙獰面目猶在眼前:“鳩占鵲巢的賤種!”
“小姐的手怎么這樣涼?”半夏突然驚叫。
楚明姝這才發(fā)覺指甲已掐進掌心,月白帕子染了點點猩紅。
她若無其事地攏了攏袖口:“去把手爐煨上,明日...怕是場硬仗?!?/p>
……
翌日晨起落了薄雪,楚明姝推說頭疼躲了晨昏定省。
蘇氏院里摔茶碗的動靜隔著三重院落都聽得真切,章管家?guī)еP將侯府翻了個底朝天,愣是尋不著廖嬤嬤半片衣角。
“各門上都打點過了?”楚明姝抿著紅棗燕窩粥,見半夏點頭,又往她手里塞了個荷包,“西角門當(dāng)值的王婆子最愛嚼舌根,這些碎銀子夠她閉緊嘴巴?!?/p>
該來的終究是躲不過。
她望著鏡中云鬢金釵的貴女,緩緩撫上心口。這一世,定要護住該護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