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結(jié)束,送走周國富一行,喧鬧的管委會大院漸漸恢復(fù)了平靜。李為民獨(dú)自回到辦公室,關(guān)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松弛,帶來一陣強(qiáng)烈的虛脫感,額頭上全是細(xì)密的冷汗。
他走到窗邊,疲憊地望向樓下中庭那座巨大的沙盤。陽光熾烈,沙盤上的藍(lán)圖依舊耀眼。而在那核心位置,那支象征著周國富絕對權(quán)威的金筆,依舊穩(wěn)穩(wěn)地插在那里,筆帽頂端的深色寶石,在陽光下反射著幽冷、固執(zhí)的光芒,仿佛在嘲笑著他剛才那場完美的表演。
李為民的視線有些模糊。他仿佛看到沙盤上的藍(lán)圖扭曲變形,那些光鮮的模塊變成了錢永強(qiáng)絕望的臉,變成了張雅麗驚恐的眼神,變成了趙老蔫兒子那只孤零零的童鞋……而周國富那溫和的笑容,則如同一個巨大的、無形的漩渦,將所有的罪惡、鮮血和不甘都吞噬進(jìn)去,最終只留下表面那一片虛假的、令人作嘔的平靜與輝煌。
“書寫歷史……”周國富的話語在他耳邊回響。李為民的目光緩緩移向辦公桌上那個深藍(lán)色的絲絨盒子。他伸出手,打開盒子,拿出那支周國富送的萬寶龍筆。筆身冰冷沉重,握在手里,如同握著一塊燒紅的烙鐵。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窗外這片被周國富的意志所覆蓋的土地,眼神深處壓抑的火焰,如同冰層下的巖漿,在絕望的深處,不屈地、兇猛地燃燒著。游戲遠(yuǎn)未結(jié)束。他攤開手掌,那支名貴的筆靜靜地躺在掌心,冰冷而沉重。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窗外這片被周國富的意志所覆蓋的土地。遠(yuǎn)處工地的喧囂傳來,卻顯得如此空洞。他攤開手掌,那支名貴的萬寶龍筆靜靜地躺在掌心,冰冷而沉重。
就在這時,辦公桌上的內(nèi)線電話驟然響起,尖銳的鈴聲打破了死寂。李為民心頭一跳,強(qiáng)壓下翻涌的情緒,拿起話筒:“喂?”
“李主任,”是門衛(wèi)老張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門口……門口有個老漢,非說要見您,攔都攔不住……他說他姓趙,柳樹屯的……”
趙?柳樹屯?李為民的瞳孔驟然收縮!趙老蔫?!他怎么來了?他怎么敢來?!周國富的人呢?那輛桑塔納……
李為民猛地抬頭看向窗外!那輛黑色的桑塔納,不知何時,竟已悄無聲息地停在了管委會大門斜對面的樹蔭下!深色的車窗像蟄伏巨獸閉合的眼瞼,散發(fā)著冰冷的死寂。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老孫頭的線剛放出去,趙老蔫就突然現(xiàn)身?是巧合?還是……致命的陷阱?周國富的網(wǎng),已經(jīng)收得如此之緊了嗎?
他握著話筒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jié)發(fā)白,手心里的筆,硌得生疼。
“柳樹屯的……姓趙?”李為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撞擊著胸腔,發(fā)出沉悶的巨響。趙老蔫!他怎么敢出現(xiàn)在這里?在這個周國富剛剛離去、眼線密布的時刻?這絕不是巧合!那輛停在斜對面樹蔭下的黑色桑塔納,車窗深黑如墨,像一只蟄伏的巨獸,無聲地嘲笑著他剛才的僥幸。
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老孫頭那條剛剛放出去的、承載著渺茫希望的線,難道立刻就被周國富精準(zhǔn)地捕捉到了?趙老蔫的出現(xiàn),是絕望的呼救,還是……周國富為他精心布置的、引他上鉤的致命誘餌?
話筒里,門衛(wèi)老張的聲音帶著焦急和無奈:“是啊李主任,那老漢看著……看著有點不對勁,眼睛紅得嚇人,渾身發(fā)抖,嘴里就念叨著要找您,說只有您能給他做主……這,這影響實在不好,您看……”
李為民強(qiáng)迫自己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勉強(qiáng)壓住翻騰的驚濤駭浪。他不能慌。無論這是陷阱還是意外,趙老蔫出現(xiàn)在管委會門口,無數(shù)雙眼睛都看到了,他若避而不見,傳出去,自己剛剛樹立起來的“為民請命”、“經(jīng)受考驗”的形象將瞬間崩塌,更會坐實心虛。周國富正等著他犯錯!
“讓他進(jìn)來。”李為民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平穩(wěn),甚至帶著一絲上位者的威嚴(yán),“帶到一樓……帶到小會議室等我。注意影響,別聲張?!彼桃膺x擇了相對僻靜、有獨(dú)立出入口的小會議室,而非自己人來人往的辦公室。
“好,好!我這就帶他過去!”老張如蒙大赦。
放下電話,李為民立刻走到窗邊,掀起百葉簾一角,目光銳利地掃向那輛桑塔納。車子依舊停在原地,紋絲不動,深色的車窗隔絕了所有窺探,像一塊冰冷的墓碑。他無法判斷里面的人是否看到了趙老蔫,或者……這根本就是他們安排的?
幾分鐘后,李為民推開了小會議室的門。一股濃重的、混合著劣質(zhì)煙草、汗味和泥土的氣息撲面而來。一個身影蜷縮在會議桌最角落的椅子上,聽到開門聲,猛地抬起頭。
李為民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那還是他記憶中那個老實巴交的趙老蔫嗎?僅僅十幾天,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氣,瘦得只剩下一把嶙峋的骨頭,包裹在一件臟污破舊的棉襖里。頭發(fā)花白凌亂,如同枯草。臉上刻滿了深重的皺紋,每一道都像是刀劈斧鑿,凝固著無盡的痛苦。最刺目的是他那雙眼睛,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血絲,深陷在眼窩里,此刻正直勾勾地盯著李為民,里面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令人心悸的光芒——那是絕望、仇恨和最后一絲孤注一擲的希冀混合成的火焰。
“李……李主任!”趙老蔫像被電擊一樣猛地彈起來,聲音嘶啞干裂,帶著哭腔和一種不正常的亢奮。他踉蹌著撲過來,枯瘦的手如同鷹爪,死死抓住了李為民的胳膊,力道大得驚人。“求求你!求求你??!你要給我家鐵蛋做主??!他沒啦!他死得冤啊??!”渾濁的淚水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洶涌而下,混合著鼻涕,滴落在李為民昂貴的西裝袖子上。
“老趙叔,你別激動!坐下說!坐下慢慢說!”李為民強(qiáng)忍著胳膊上傳來的劇痛和被淚水鼻涕沾染的不適,用力將他按回椅子上,自己則坐在他對面,刻意保持著距離。他快速掃視了一眼會議室緊閉的門和厚重的窗簾,壓低聲音:“你怎么找到這兒來了?現(xiàn)在外面……不安全!”
“不安全?”趙老蔫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野獸般的兇光,隨即又被巨大的悲痛淹沒,“俺家都沒了!鐵蛋都沒了!俺還怕啥?!俺這條老命不值錢!俺就是要討個說法!”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身體蜷縮成一團(tuán),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好半天,他才喘著粗氣,抬起那張?zhí)闇I橫流、絕望到扭曲的臉,死死盯著李為民:“李主任,俺知道你是好官!俺聽說了,你也被他們害過!他們不讓俺說話,把俺關(guān)在安置房里,有人看著!俺是……俺是裝病,趁送飯的婆娘不注意,從廁所窗戶爬出來的!一路躲著人,走了大半夜才到這!俺……俺實在沒地方去了?。 ?/p>
爬窗逃出來的?李為民心中一凜。看來周國富對受害者的監(jiān)控比想象的還要嚴(yán)密!趙老蔫能逃出來,是僥幸,還是……對方故意放出的餌?
“老趙叔,你的苦,我知道?!崩顬槊竦穆曇魩е林氐耐椋凵駞s銳利地審視著對方,“可王天龍不是自首了嗎?他不是都交代了嗎?錢也賠了……”
“賠?!”趙老蔫猛地打斷他,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刻骨的怨毒,“賠錢?!錢能換回俺鐵蛋的命嗎?!那是啥錢?那是俺娃的血肉錢!是封口錢!王天龍自首?呸!他那是演戲!他背后還有人!那個臉上帶疤的王大虎!還有……還有更大的官!他們都好好的!逍遙自在!俺鐵蛋……俺鐵蛋就白死了嗎?!”他激動地?fù)]舞著手臂,枯瘦的手指幾乎要戳到李為民臉上,“他們說鐵蛋是自己不小心!放屁!俺親眼看著!是那個王大虎!是他手下開著挖機(jī),故意推倒的墻!就是沖著俺娃去的!他們就是想殺雞給猴看??!李主任!你是青天大老爺!你要給俺做主??!俺……俺給你跪下了!”
說著,趙老蔫真的掙扎著要從椅子上滑下來下跪。李為民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架住他。老人枯瘦的身體在他懷里劇烈地顫抖著,如同一片在狂風(fēng)中即將凋零的枯葉。那份絕望和憤怒是如此真實,像滾燙的巖漿,灼燒著李為民的理智。他幾乎可以肯定,趙老蔫不是餌!他是真的走投無路,豁出性命來找他這最后一根“稻草”!
“老趙叔!別這樣!”李為民用力將他按回座位,聲音低沉而急促,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我信你!但你現(xiàn)在必須冷靜!聽我說!你待在這里,哪里也不要去!等我安排!”他必須立刻把趙老蔫轉(zhuǎn)移到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管委會絕對不行!那輛桑塔納就在外面!就在這時,李為民口袋里的私人手機(jī)突然震動了一下。不是電話,是一條極其簡短的、來自未知號碼的信息,只有三個冰冷的字:
**【人已到。】**
老孫頭!李為民瞳孔驟縮!他兒子收到信息了?這么快?!這信息是希望的火種,還是催命的符咒?趙老蔫的突然出現(xiàn)和這條信息幾乎同時發(fā)生,是命運(yùn)的巧合,還是……巨大的危機(jī)?
他來不及細(xì)想,立刻撥通了一個絕對信任的、在縣局刑警隊當(dāng)副隊長的老同學(xué)劉志剛的電話。電話接通得很快。
“志剛!是我,為民!十萬火急!”李為民語速極快,聲音壓得極低,“幫我個忙!立刻!馬上!派一個你絕對信得過、嘴巴絕對嚴(yán)的兄弟,開一輛最普通的民用牌照車,來管委會后門!接一個人!一個非常重要的證人!柳樹屯的趙老蔫!他被監(jiān)視了!可能有危險!接到后,直接送去……送去你家老房子!對,城北那個空著的!鑰匙你有備份吧?記?。〗^對保密!別走漏半點風(fēng)聲!這事關(guān)人命!”
電話那頭的劉志剛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請求和緊張的語氣驚住了,沉默了兩秒,隨即傳來斬釘截鐵的回答:“明白!為民,你放心!我親自去接!十五分鐘內(nèi)到后門!你把人帶出來!”
掛斷電話,李為民稍稍松了口氣。劉志剛是他過命的交情,為人正直,嫉惡如仇,值得托付。現(xiàn)在,必須安全地把趙老蔫送出去!
“老趙叔,你聽好!”李為民蹲下身,目光平視著趙老蔫驚恐絕望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有力,“馬上有人來接你,是我最信任的兄弟,警察!他會帶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你什么都不要問,跟著他走!到了地方,安心待著!吃的用的他會安排!記住!除了我和他,不要相信任何人!更不要自己跑出來!明白嗎?!”
趙老蔫渾濁的眼睛里爆發(fā)出最后一絲光亮,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他用力地、拼命地點著頭,干裂的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話,只是死死抓住李為民的手,仿佛那是他唯一的生機(jī)。
李為民扶著他,避開辦公樓正面的監(jiān)控區(qū)域,從一條內(nèi)部員工通道快速繞到寂靜無人的后門。后門對著一條狹窄的、堆滿雜物的背街小巷。寒風(fēng)卷著垃圾的腐臭氣息撲面而來。李為民緊張地環(huán)顧四周,每一處陰影都像是潛伏的危機(jī)。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如同鈍刀割肉。每一秒都無比漫長。趙老蔫在他身邊瑟瑟發(fā)抖,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恐懼。
終于,巷口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汽車引擎聲。一輛半舊的灰色面包車緩緩滑了過來,停在巷口陰影里。駕駛座車窗降下一條縫,露出一張李為民熟悉的面孔——劉志剛!他戴著鴨舌帽,帽檐壓得很低,眼神銳利如鷹,警惕地掃視著周圍。
李為民心頭一熱,立刻攙扶著趙老蔫快步走過去。拉開車門,將老人塞進(jìn)后座。整個過程不到十秒。
“交給我!”劉志剛只說了三個字,眼神交匯間,一切盡在不言中。車窗迅速升起,灰色面包車悄無聲息地啟動,匯入巷外街道的車流,轉(zhuǎn)眼消失不見。
看著車子消失的方向,李為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長長地、無聲地呼出一口濁氣,仿佛耗盡了全身力氣。后背的冷汗被寒風(fēng)一吹,刺骨冰涼。暫時安全了……嗎?
他下意識地再次望向管委會大樓的前方。那輛黑色的桑塔納,依舊靜靜地停在樹蔭下,如同一個沉默的、不祥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