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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陽光,吝嗇地灑在玉門關(guān)內(nèi),驅(qū)不散濃重的血腥和焦糊味。街道兩旁,擠滿了沉默的軍民。他們的目光,緊緊追隨著那支緩慢行進(jìn)的隊伍。
赫連烽被眾人簇?fù)碇咴谧钋?。他身上的血污已被簡單擦拭,露出底下破碎的甲片和猙獰的傷口。
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干裂,每走一步,都牽動著身上的傷痛,但他腰背挺得筆直,眼神沉靜,仿佛昨夜那場地獄般的搏殺只是尋常。只有緊抿的嘴角,泄露出隱忍的痛楚。
他身后,跟著不足十騎。個個帶傷,步履蹣跚。蕭野被兩名士兵架著,他身上裹著滲血的麻布,臉色灰敗,氣息微弱,但那雙眼睛依舊兇悍地睜著,掃視著人群。昨夜隨他沖殺的死士,十不存一。
“將軍!”
“赫連烽將軍!”
“英雄!是我們的英雄??!”
壓抑的沉默終于被打破,人群中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呼喊!飽含著劫后余生的狂喜、無上的崇敬和深深的悲痛。婦孺?zhèn)冄诿婵奁媳鴤冎糁L矛,挺直佝僂的脊背,用盡力氣嘶吼。無數(shù)雙手伸向這支殘破的隊伍,想要觸摸那染血的戰(zhàn)袍。
阿史那云站在驛館二樓的窗邊,手指緊緊摳著窗欞。他看著樓下那個被奉若神明的血衣將軍,看著他身后寥寥無幾、幾乎站不穩(wěn)的騎士。城樓下那顆須發(fā)戟張、死不瞑目的頭顱早已被收走,但那濃烈的血腥味似乎還縈繞在鼻尖。
震撼過后,是巨大的不解。他們明明做了如此驚天動地、挽狂瀾于既倒的事,為何…為何那位將軍的臉上,除了疲憊和傷痛,看不到一絲勝利的喜悅?為何那些士兵的眼神,如此沉重?
“莫頓,”阿史那云的聲音有些干澀,“他們…救了這座城,對嗎?為什么將軍看起來…不高興?”
莫頓沉默地站在他身后,目光掃過狂熱的人群,又落回赫連烽沉靜的側(cè)臉,眉頭緊鎖:“公子,有些勝利…代價太重。”他頓了頓,聲音更低,“而且,中原朝廷…心思難測?!?/p>
幾日后,玉門關(guān)的軍民還沉浸在解圍的慶幸和對將軍的狂熱崇拜中,一隊風(fēng)塵仆仆的傳旨太監(jiān)抵達(dá)了。
沒有犒賞三軍的牛羊美酒,沒有撫恤陣亡將士的銀錢。只有一張輕飄飄的圣旨,在臨時布置的簡陋香案前展開。
“奉天承運(yùn),皇帝詔曰:鎮(zhèn)北將軍赫連烽,忠勇可嘉,力挫北狄,揚(yáng)我國威…特擢升正三品云麾將軍,賜金百兩,帛十匹…望爾等再接再厲,固守邊陲…欽此?!?/p>
宣旨太監(jiān)尖細(xì)的嗓音在寂靜的廳堂里回蕩。顧子期垂手侍立在一旁,臉色平靜無波,唯有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蕭野因傷未至,但若他在,恐怕早已按捺不住。
赫連烽單膝跪地,接過圣旨,動作一絲不茍。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云麾將軍”的虛銜和輕描淡寫的賞賜,不過是拂過耳邊的風(fēng)沙。
“臣,赫連烽,謝主隆恩?!甭曇舻统疗椒€(wěn),聽不出喜怒。
宣旨太監(jiān)擠出一絲諂笑,湊近一步,壓低聲音:“赫連烽將軍,陛下還有口諭:‘愛卿勇則勇矣,然擅啟邊釁,深入險地,折損精銳,有窮兵黷武之嫌。望卿日后謹(jǐn)守門戶,莫要再行此等險招?!?/p>
赫連烽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緩緩抬起頭,看向太監(jiān),里面沒有任何波瀾,平靜得可怕。
太監(jiān)被他看得心頭一凜,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干咳一聲,補(bǔ)充道:“哦,對了,京城御史臺幾位大人,聽聞將軍為斬首而致精銳折損泰半,頗有微詞,已聯(lián)名上奏彈劾將軍‘恃勇輕進(jìn)’、‘徒耗國力’…將軍還需…好自為之。”說完,仿佛怕沾染什么晦氣,匆匆?guī)еS從離開了。
廳堂內(nèi)死一般寂靜。
赫連烽慢慢站起身,手里攥著那份輕飄飄的圣旨。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撼銮喟咨K叩阶腊概?,拿起一只粗陶茶杯,似乎想喝口水?/p>
“咔嚓!”一聲脆響!
那只厚實(shí)的陶杯,竟被他硬生生捏碎在掌心!尖銳的碎片刺破皮膚,鮮血混著茶水,順著手腕蜿蜒流下,滴落在地面上。
他低頭看著自己流血的手,面無表情。沒有憤怒的咆哮,沒有不甘的嘶吼。只有一種冰冷的、沉重的郁憤,如同實(shí)質(zhì)般從他挺直的脊背里透出來,彌漫在整個空間。
顧子期上前一步,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緊繃:“將軍…傷口…”
赫連烽抬起那只流血的手,隨意在衣襟上抹了抹,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血。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極其冰冷、近乎嘲諷的笑意:“窮兵黷武?擅啟邊釁?呵…”
笑聲短促而干澀,充滿了無盡的蒼涼和譏誚,“好一個‘莫要再行險招’!難道坐等城破人亡,才是正道?!”
他猛地將那份圣旨擲在桌案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轉(zhuǎn)身大步走出廳堂。背影依舊挺拔,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絕。
顧子期站在原地,看著桌案上染血的圣旨碎片和那灘刺目的血水,深深嘆了口氣。朝堂的猜忌、掣肘和顛倒黑白,比北狄的刀鋒更寒人心。
阿史那云躲在廳堂外的廊柱后,將里面發(fā)生的一切聽得清清楚楚。他不懂什么御史臺,什么彈劾,但他聽懂了“擅啟邊釁”、“窮兵黷武”,還有那太監(jiān)轉(zhuǎn)述的冰冷口吻。
他看著赫連烽捏碎茶杯、流血的手,看著他摔下圣旨時孤絕的背影,心中充滿了荒謬和不解。他們明明做了英雄該做的事,為何…為何會得到這樣的對待?那個遠(yuǎn)在京城的皇帝,難道不知道這里發(fā)生了什么嗎?
莫頓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低聲道:“公子,看到了嗎?這就是中原朝廷。功過是非,全在廟堂一張嘴?!?/p>
阿史那云望著赫連烽消失的方向,琥珀色的眼眸里,第一次對這片陌生的土地,生出了深深的困惑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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