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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里加急的馬蹄聲,如同催命的鼓點,再次踏破玉門關(guān)的黎明。黃綾包裹的圣旨,被監(jiān)軍趙德全親手捧到赫連烽面前。他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得意和陰冷。
“赫連烽接旨——!”尖利的聲音在將軍府前廳回蕩。
赫連烽單膝跪地,甲葉輕響。顧子期、蕭野等人面色鐵青地跪在身后。
趙德全展開圣旨,聲音拔高,字字誅心:“…云麾將軍赫連烽,恃功自傲,屢抗上命!前有擅專邊釁,損兵折將;今又借故拖延,置圣諭于不顧!實乃目無君上,狂妄至極!著即革去云麾將軍封號,降為鎮(zhèn)北將軍!即刻將疏勒質(zhì)子阿史那云,交由監(jiān)軍趙德全,押送入京!不得再有延誤!若再抗命,定斬不赦!欽此——!”
圣旨如同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赫連烽心頭!革職!降級!最后通牒!
“臣…領(lǐng)旨?!焙者B烽的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他伸出手,接過那卷重逾千斤的明黃絹帛。指節(jié)因用力而根根發(fā)白,幾乎要將圣旨捏碎!
趙德全收回手,皮笑肉不笑:“赫連將軍,哦不,現(xiàn)在是鎮(zhèn)北將軍了。旨意已明,人,本官現(xiàn)在就要帶走!”
赫連烽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帶著無形的壓迫。他目光如冰錐,刺向趙德全:“本將需與質(zhì)子交代幾句。”
趙德全被那眼神看得心頭一寒,強撐著氣勢:“速去速回!本官就在此等候!半個時辰后,啟程!”
驛館小院。
阿史那云站在院中,陽光落在他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莫頓形影不離的守在他身后。
赫連烽大步走了進來,臉色陰沉得可怕。他手中緊握著那卷刺目的圣旨。
阿史那云的目光落在那卷明黃上,瞬間明白了。他的臉色更加蒼白,但出乎意料的,沒有驚慌,沒有哭喊。琥珀色的眼眸里,只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這種平靜,比恐懼更讓赫連烽心驚。
“旨意…到了?”阿史那云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
“嗯?!焙者B烽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聲音艱澀,“半個時辰后…趙德全帶你走?!?/p>
短暫的沉默。風(fēng)吹過光禿的樹枝,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
“將軍…”阿史那云抬起頭,直視著赫連烽布滿陰霾和痛苦的眼睛。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穩(wěn),“不要抗旨?!?/p>
赫連烽身體猛地一震!
阿史那云往前走了一步,距離赫連烽很近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對方身上傳來的、壓抑的怒火和冰冷的絕望。少年清澈的眼底,映著將軍緊鎖的眉頭和緊抿的唇。
“我知道…抗旨…后果很嚴重?!卑⑹纺窃频穆曇粑⑽l(fā)顫,卻帶著超越年齡的堅定,“你會…死。玉門關(guān)…也會亂。不值得…為了我?!?/p>
“阿史那云!”赫連烽低吼,一股巨大的痛楚和無力感撕扯著他。他想抓住什么,想砸碎什么!
“將軍!”阿史那云突然提高了聲音,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近乎哀求的神色,“不要因為我…毀了你自己!我…我是疏勒的質(zhì)子…這是我的命。”他扯出一個極其苦澀的笑容,“能在玉門關(guān)遇見將軍…看見將軍殺敵…和將軍賽馬…喝酒…還…還一起打過仗…”他的聲音哽咽了一下,隨即又強行穩(wěn)住,“夠了。真的…夠了?!?/p>
赫連烽看著少年強裝的平靜和眼底深藏的恐懼與不舍,看著他努力挺直卻依舊單薄的肩膀,胸中翻涌的情感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壩!
“不夠!”他猛地低吼出聲!一步上前,雙手如同鐵鉗,狠狠抓住了阿史那云的雙臂!力道之大,讓少年痛得悶哼一聲!
赫連烽眼中翻涌著從未有過的激烈情緒——憤怒、不甘、痛惜,還有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深究、此刻卻無比清晰的、熾熱如巖漿的情愫!他死死盯著阿史那云近在咫尺的、蒼白的臉,盯著那雙盛滿了驚惶和復(fù)雜情意的琥珀色眼眸!
兩人的呼吸交纏在一起,急促而灼熱。時間仿佛凝固。
赫連烽的視線不受控制地落在阿史那云微微顫抖的唇上。一股強烈的、想要將眼前人揉碎嵌入骨血的沖動,如同野獸般咆哮!他猛地低下頭!
阿史那云瞳孔驟縮!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破膛而出!他沒有躲閃,甚至下意識地微微仰起頭,閉上了眼睛,泄露了心底的悸動和一絲隱秘的期待。
就在那灼熱的呼吸即將觸碰到唇瓣的瞬間——
“咳咳!”院門口傳來趙德全假惺惺的咳嗽聲:“鎮(zhèn)北將軍!時辰快到了!莫要耽擱了!”
如同冰水澆頭!
赫連烽的動作猛地僵??!他眼底的瘋狂瞬間被冰冷的現(xiàn)實刺穿,化為深不見底的痛苦和掙扎!抓著阿史那云手臂的手指,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松開。
阿史那云也猛地睜開眼,眼中瞬間盈滿了水光,隨即被他死死忍住。他踉蹌著后退一步,垂下頭,肩膀微微聳動。
赫連烽看著少年低垂的頭顱,看著他緊握的、指節(jié)發(fā)白的拳頭,胸膛劇烈起伏。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聲音嘶啞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承諾:
“阿史那云,聽著?!?/p>
少年抬起頭,淚光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活著!在京城…好好活著!”赫連烽的目光深深印入阿史那云的眼底,“等我!等我肅清邊患!等我…去京城找你!無論多久!無論多難!我一定會去!”
這不是情話,是男人最沉重的誓言!帶著血與火的烙?。?/p>
阿史那云怔怔地看著他,淚水終于無聲滑落。他用力地點了點頭,喉嚨哽咽,說不出一個字。
莫頓上前一步,擋在了兩人之間,眼神冰冷地看向門口的趙德全。
趙德全臉上帶著虛偽的笑容:“小公子,請吧?車駕已備好?!?/p>
阿史那云最后深深地看了赫連烽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千言萬語——不舍、依賴、信任,還有深深的擔(dān)憂。
然后,他猛地轉(zhuǎn)身,挺直了脊梁,在莫頓的護衛(wèi)下,一步一步,走向門口那輛如同囚籠般的馬車。背影單薄,卻帶著一種決絕的孤勇。
赫連烽站在原地,他看著少年消失在院門口,看著那象征著屈辱和未知的馬車緩緩駛離。緊握的拳頭,指甲深深刺入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滲出,滴落在冰冷的泥土上,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心,仿佛被生生剜去了一塊。
歧路已分,前路彷徨。一個走向京城的牢籠,一個留在邊關(guān)的絕境。而那句沉重的“等我”,成了連接這絕望深淵的唯一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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