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透窗欞上的薄紗,在年世蘭寢殿光滑的金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安陵容腳步輕快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早早便候在了外間。待年世蘭起身梳洗完畢,她便上前,深深一福,聲音帶著懇切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側(cè)福晉,陵容有一事相求,望您成全?!?/p>
年世蘭正由松芝伺候著簪上一支赤金點翠步搖,聞言鳳眸微挑,透過水銀鏡看向她:“何事?但說無妨?!彼龤馍t潤,孕態(tài)已顯,眉宇間那份被小心呵護出的安然,沖淡了往日的凌厲。
安陵容深吸一口氣,從袖中珍而重之地取出那張墨跡猶新的藥方,雙手奉上:“此乃陵容遍尋古籍所得,可治愈家母眼疾之方。家母遠在松陽,陵容憂心如焚,恨不能插翅飛回。懇請側(cè)福晉……能否借年家之力,遣一可靠親衛(wèi),將此方與些許銀錢,快馬送至家母手中?”她頓了頓,聲音微哽,“陵容……愿以性命擔保此方無害!”
年世蘭的目光落在那張薄薄的紙上,又移到安陵容因激動和懇求而微微泛紅的臉上。她沒接藥方,只對侍立一旁的周寧海揚了揚下巴:“周寧海,聽見了?”
“奴才在!”周寧海躬身。
“拿上這張方子,立刻回年府一趟。點兩名最靠得住、腳程最快的親兵,備足盤纏快馬,即刻啟程去松陽縣安家!務(wù)必親手將此方交到安夫人手中,親眼看著她抓藥用藥!再……”年世蘭略一沉吟,從妝臺抽屜里取出一張銀票,“帶上這五百兩。安姑娘盡心竭力為本側(cè)福晉籌謀,本側(cè)福晉豈能薄待?讓她母親安心養(yǎng)病,不必為銀錢煩憂?!?/p>
周寧海恭敬接過藥方和銀票:“嗻!奴才定不辱命!”他深深看了一眼安陵容,轉(zhuǎn)身大步流星而去,步履生風。
安陵容怔在原地,一股洶涌的熱流瞬間沖上眼眶,鼻尖酸澀難當。五百兩!還有年家親衛(wèi)護送藥方!這份信任與厚待,遠遠超出了她的預(yù)期。前世種種算計、傾軋、你死我活的畫面在腦中飛速閃過,最終定格在眼前年世蘭那張雖依舊帶著傲氣、卻不再對她設(shè)防的臉上。巨大的感激與一種恍如隔世的荒謬感交織在一起,讓她喉頭哽咽,一時竟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陵容……謝側(cè)福晉大恩!”她深深拜伏下去,肩頭微微聳動。
“行了行了,”年世蘭被她這情真意切的模樣弄得有些不自在,伸手虛扶了一下,語氣帶著慣常的驕矜,卻又透著一絲罕見的柔軟,“多大點事兒,也值當你這樣?起來說話?!彼D了頓,看著安陵容抬起那張淚痕點點的清秀臉龐,鳳眸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光,語氣別扭卻清晰地道:“以后……沒外人在時,喚我一聲‘姐姐’吧。你在我身邊這些日子,盡心盡力,護我母子周全,我也……拿你當自家妹子看待了。日后,你我姐妹守望相助便是?!?/p>
這一聲“姐姐”,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安陵容心中激起層層漣漪。前世仇敵,今生姐妹。命運之詭譎,莫過于此。她壓下翻騰的心緒,含淚綻開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聲音帶著一絲孺慕的輕顫:“是……姐姐?!?/p>
年世蘭被她這聲“姐姐”叫得心頭熨帖,臉上也帶出了幾分真心的笑意。她扶著腰在軟榻上坐下,眉宇間卻又籠上一層憂色:“對了,容兒,你之前提點我那番話,關(guān)于我哥哥……我這心里總是不踏實。如今王府上下皆知我有孕,消息想必也傳開了。是該給哥哥去封信了。只是……該如何說,才能既讓他明白其中利害,收斂鋒芒,又不至于讓他過于擔憂,甚至……對王爺生出怨懟之心?”
安陵容收斂心神,走到書案旁,熟練地鋪紙研墨:“姐姐所慮極是。大將軍性情剛烈,忠勇無雙,若措辭不當,反易生事端。依陵容淺見,信上可先報喜訊,言明姐姐母子平安,王爺亦甚為關(guān)懷,令大將軍安心軍務(wù)。隨后,可委婉提及如今朝局波譎云詭,九王奪嫡之勢如火如荼。王爺身處漩渦中心,一舉一動皆在風口浪尖。年家深受皇恩,手握重兵,本就易招人側(cè)目。姐姐身處王府,更感樹大招風之危。懇請哥哥為年氏滿門計,為姐姐腹中甥兒計,務(wù)必謹言慎行,收斂鋒芒,凡事以王爺為尊,切莫功高震主,授人以柄?!?/p>
她一邊說著,一邊觀察年世蘭的神色,見她頻頻點頭,便繼續(xù)道:“最后,可暗示……待他日王爺榮登大寶,大局已定之時,便是功成身退、卸甲歸田、安享富貴尊榮之日。帝王之心深似海,唯有急流勇退,方能保年氏一門長久平安。姐姐以為如何?”
年世蘭細細咀嚼著安陵容的話,眼中光芒閃動,最終化為一聲長長的嘆息:“容兒,你字字句句,皆說到我心坎里去了!便依你所言!”她提筆蘸墨,安陵容在一旁適時遞上鎮(zhèn)紙,添水研墨。燭光下,年世蘭凝神書寫,安陵容靜立侍奉,兩人身影在窗紙上投下和諧靜謐的剪影。誰能想到,這靜謐之下,曾埋藏著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
* * *
宜修的正院,氣氛卻與西邊截然相反。熏爐里昂貴的龍涎香也驅(qū)不散宜修眉宇間的陰霾。她煩躁地將一本賬冊摔在案上。“廢物!都是廢物!”李格格被圈禁,她折了一枚還算趁手的棋子。年世蘭閉門不出,如同縮進了堅硬的龜殼,讓她無從下口。王爺?shù)男乃既趭Z嫡大業(yè)上,對后宅這些“小事”無暇他顧。年世蘭竟因禍得福,在這風暴眼中獲得了暫時的安寧!
而年世蘭的院子里,卻彌漫著一種奇異的、帶著煙火氣的溫馨。安陵容成了小廚房的???。她變著花樣做精致的點心、清爽的藥膳,或是松陽家鄉(xiāng)的小菜。每一次,都極其小心地將系統(tǒng)獎勵的保胎丸碾成細不可察的粉末,悄然融入食物之中。年世蘭的胃口被養(yǎng)得極好,胎象也一日比一日穩(wěn)固。張府醫(yī)每次診脈,都驚嘆于這位側(cè)福晉體質(zhì)調(diào)養(yǎng)之佳,胎兒發(fā)育之康健。
時光在表面的平靜下悄然流逝。三個月后的一天,一封來自松陽的家書,被年家親衛(wèi)快馬加鞭送到了安陵容手中。
信是安母親筆所書,字跡雖略顯生疏,卻一筆一劃清晰有力!安陵容顫抖著手拆開,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
“吾兒陵容親啟:藥方已至,藥已連服三月有余。托賴吾兒孝心感天,亦感念年側(cè)福晉大恩!娘之目疾……已見大好!近處景物,纖毫畢現(xiàn);遠處輪廓,亦能分辨!此乃重生之恩,娘喜極而泣,無以為報!唯有日夜為側(cè)福晉及腹中麟兒祈福,愿其福壽安康,平安順遂。隨信附上娘親手所做小兒衣衫兩件,針線粗陋,聊表寸心,萬望側(cè)福晉勿棄……”
信紙被淚水打濕。安陵容泣不成聲。她抖開包裹里的兩件小衣服。一件是喜慶的大紅錦緞襁褓,用金線繡著活靈活現(xiàn)的百子圖;另一件是柔軟的湖藍色細棉布連體衣,胸前用五彩絲線繡著一只威風凜凜卻又憨態(tài)可掬的小老虎,虎目炯炯,毛發(fā)纖毫畢現(xiàn),仿佛下一刻就要從布上躍然而出!那份精巧與用心,絕非尋常繡娘可比!
年世蘭拿起那件小老虎衣服,指尖撫過那栩栩如生的繡樣,眼中滿是驚艷與喜愛:“好精巧的針線!令堂真是好手藝!這小老虎,瞧著就讓人心生歡喜!”她看向淚眼婆娑的安陵容,語氣難得地溫和:“容兒,你家中境況,姐姐都知曉。如今令堂目疾已愈,孤身與那姨娘在松陽,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不如……將她們接來京城?姐姐在王府附近恰有一處空置的別院,雖不大,卻也清靜雅致。撥幾個年府出來的可靠丫鬟小廝過去照應(yīng)著,你們母女團聚,彼此也有個照應(yīng),你看如何?”
安陵容心頭巨震!年世蘭主動提出接母親姨娘來京,還要撥人照料?這……這簡直是瞌睡送來了枕頭!她正愁不知如何安置母親,如何解釋那系統(tǒng)獎勵的宅院!巨大的驚喜和感激再次將她淹沒,她當即跪下,淚水洶涌:“姐姐……姐姐大恩!陵容……陵容此生難報!”
年世蘭被她哭得心頭也有些發(fā)軟,親自扶她起來:“快起來!說了拿你當妹妹,照顧你家人不是應(yīng)當應(yīng)分的?何須如此!好了,這事就這么定了。周寧海,你親自去安排,快馬接安夫人和瀟姨娘進京,安置在梧桐巷那處別院,一應(yīng)用度從我的私賬上支取,挑幾個得力穩(wěn)重的下人過去伺候?!?/p>
“嗻!”周寧海領(lǐng)命而去,行動迅捷。
三日后,安陵容告了半天假,幾乎是飛奔著來到梧桐巷那處干凈整潔的二進小院。剛踏進垂花門,便看見母親林氏穿著一身嶄新的靛藍細布衣裳,正由同樣打扮一新的瀟姨娘攙扶著,在灑滿陽光的天井里慢慢走動,臉上帶著久違的、真切的、能看清世界的笑容。
“娘!姨娘!”安陵容聲音哽咽,撲了過去。
母女倆緊緊相擁,泣不成聲。林氏顫抖的手撫摸著女兒的臉頰,渾濁的淚水滾落,聲音卻清晰有力:“蓉兒!娘的蓉兒!娘看見了!娘真的又能看見我的蓉兒了!” 她環(huán)顧這雅致的小院,看著恭敬垂手侍立的丫鬟小廝,恍如夢中,“娘……娘從不敢想,我兒竟真的做到了!再不用看你爹臉色,再不用受那賤人磋磨了!娘……娘這是在做夢嗎?”
瀟姨娘在一旁也抹著眼淚,連聲道:“不是夢!夫人!不是夢!是真的!咱們小姐出息了!遇上貴人了!”
安陵容用力搖頭,淚中帶笑:“娘,不是夢!是真的!以后咱們就在京城,好好過日子!再沒人能欺負咱們了!” 她握著母親粗糙卻溫暖的手,感受著那份失而復(fù)得的安穩(wěn),心中對年世蘭的感激與守護其母子的決心,無比堅定。
然而,這份團聚的溫馨并未持續(xù)太久。安陵容心中始終記掛著年世蘭,不敢久留。她細細叮囑了丫鬟小廝一番,又陪著母親姨娘用了午膳,便依依不舍地辭別,匆匆趕回王府。
剛走到年世蘭院落的月洞門外,安陵容敏銳的腳步便是一頓。她不動聲色地隱在一叢茂密的翠竹后,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院門口。果然,一個穿著王府低等太監(jiān)服飾、身形瘦小、眼神閃爍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在院墻根下徘徊,不時探頭朝里張望。
是宜修正院里的江福海!
安陵容屏住呼吸。片刻后,只見院內(nèi)一個小丫鬟腳步匆匆地走了出來,左右張望了一下,便快步走到江福海身邊,兩人湊得極近,低聲快速交談了幾句。那小丫鬟安陵容認得,是院里負責灑掃的三等丫頭,叫春杏。只見春杏說完,江福海迅速從袖中掏出一個沉甸甸的布包塞到她手里,又低聲叮囑了幾句,春杏連連點頭,將布包揣進懷里,便若無其事地低頭快步走回了院子。江福海則迅速消失在甬道拐角。
安陵容心中警鈴大作!她等江福海走遠,才快步走進院子,直奔年世蘭寢殿。
“姐姐!”安陵容屏退左右,將所見所聞低聲告知。
年世蘭正撫著隆起的小腹看賬本,聞言柳眉倒豎,眼中寒光一閃,隨即化作一聲不屑的冷哼:“哼,宜修那老虔婆,賊心不死!看來是嫌日子過得太清閑了!”
“姐姐息怒?!卑擦耆堇潇o道,“此時不宜打草驚蛇。那春杏既是內(nèi)應(yīng),必有所圖。不如讓周寧海暗中盯緊了她,看她究竟要做什么,順藤摸瓜,或許能揪出更大的魚?!?/p>
年世蘭沉吟片刻,點頭:“有理。周寧海!”
接下來的幾日,周寧海如同影子般,嚴密監(jiān)視著春杏的一舉一動。果然發(fā)現(xiàn)這丫頭行跡鬼祟,每隔兩日便借故溜到僻靜處,將一張卷得極小的紙條塞進某處假山石縫里,很快便會被取走。更令人心驚的是,兩天后,周寧海親眼看見春杏趁人不備,偷偷溜進了小廚房!
“動手!”周寧海不再猶豫,如同獵豹般撲出,在春杏剛把一小包白色粉末抖進一罐正燉著的燕窩盅里時,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春杏嚇得魂飛魄散,手中的紙包掉落在地。
人被扭送到年世蘭面前。無需動大刑,在周寧海的厲聲喝問和年世蘭那冰冷刺骨的目光逼視下,春杏早已癱軟如泥,涕淚橫流地招供:“是……是李格格身邊的小順子公公給奴婢的藥粉……說……說只要每日放一點在側(cè)福晉的飲食里……就……就給奴婢一大筆銀子,放奴婢出府……”
“李格格?”年世蘭鳳眸微瞇,隨即看向安陵容,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好個宜修!借刀殺人,一石二鳥!這李格格,怕也是她埋在暗處的一顆釘子!”
“把人關(guān)進柴房!看緊了!”年世蘭下令。又轉(zhuǎn)向周寧海,“那小順子必會再來取信或送藥。你帶人,按春杏說的地點,給本側(cè)福晉守株待兔!”
兩日后,王府西側(cè)靠近竹林的那個僻靜拐角。一個探頭探腦的小太監(jiān)果然躡手躡腳地摸到一塊大石下,剛伸手往里掏,便被埋伏在側(cè)的周寧海帶人如猛虎撲食般按倒在地!從他懷中,搜出了又一包同樣的白色粉末。
小順子被押到年世蘭面前,在周寧海的“伺候”下,很快也熬刑不過,哭嚎著招認:“是……是李格格!李格格恨極了側(cè)福晉!說……說側(cè)福晉害她被圈禁,失了王爺寵愛,還要害她性命……才讓奴才想法子弄來這藥……要……要讓側(cè)福晉一尸兩命……奴才也是被逼的啊側(cè)福晉!” 他咬死了是李格格個人報復(fù)。
安陵容看著地上抖如篩糠的小順子,對年世蘭低語:“姐姐,此二人留著無用,反是禍患。不如……將他們連人帶物證,打包送到福晉院里去?福晉素來‘公正嚴明’,最是‘體恤’姐妹。李格格雖被圈禁,畢竟還是王爺?shù)母窀瘛H绾翁幹眠@謀害皇嗣的惡奴和背后指使之人,自然該由福晉定奪。正好也瞧瞧,咱們這位‘賢德’的嫡福晉,如何處置她‘心愛’的李妹妹和這‘忠心’的奴才?!?/p>
年世蘭眼中閃過一絲快意和冰冷:“好!就依容兒所言!周寧海,把人捆結(jié)實了,連同這藥粉,給本側(cè)福晉‘恭恭敬敬’地送到福晉正院去!就說……本側(cè)福晉院里揪出兩個吃里扒外、受人指使欲行不軌的狗奴才,不敢擅專,特請福晉發(fā)落!”
當被捆得像粽子一樣、嘴里塞著破布的春杏和小順子,連同那兩包刺眼的藥粉被丟在宜修正院光潔如鏡的金磚地上時,宜修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覺得一股邪火直沖天靈蓋,眼前陣陣發(fā)黑!
“反了!反了!”宜修捂著驟然劇痛的額頭,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地上的人,“江福海!把這……這兩個下作東西拖出去!各打三十……不,五十大棍!打完了立刻發(fā)賣到最下賤的窯子里去!永世不得回京!”
“嗻!”江福海冷汗涔涔,連忙指揮人將哀嚎求饒的兩人拖了出去。沉重的板子聲和凄厲的慘叫很快在院外響起,又漸漸微弱下去。
宜修跌坐在椅子上,臉色灰敗,頭痛欲裂。年世蘭這一手,哪里是請她發(fā)落?分明是赤裸裸的警告和打臉!把她架在火上烤!李格格這枚廢棋徹底暴露,還牽連出她院里的人……這啞巴虧,她只能生生咽下!
“傳話下去……”宜修的聲音帶著虛脫的疲憊和怨毒,“本福晉……頭風舊疾復(fù)發(fā),需靜養(yǎng)。即日起,免了各院請安,無要事……不得打擾!”她需要時間,需要重新梳理,需要更隱秘、更狠毒的手段!年世蘭……還有那個安陵容……咱們走著瞧!
王府,再次陷入一種暴風雨前的、令人窒息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