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沈屹在爛片劇組相遇時，一個是剛被資本拋棄的老影帝，
另一個是流量虛高急需洗白的“新晉小生”。他教我演戲時眼神銳利如刀鋒：“靠臉吃飯？
遲早被資本嚼碎吐掉?！泵襟w嘲笑我們是糊咖聯(lián)盟，導(dǎo)演組臨時刪光了我的戲份。深夜片場，
沈屹摁滅我的煙：“想沉淪？先看看自己值幾個鋼镚?！碑斘业慕?jīng)紀人聯(lián)手資方將我封殺，
竟是他抵押房子砸進新項目。戛納紅毯上，全球閃光燈追著他問翻身的訣竅，
沈屹一把將我拽過隔離帶：“看到?jīng)]？這是最后一位干凈的演員?！苯皙劼涠ǖ哪峭?，
我們站在天臺俯視沉浮的星海。
他忽然掏出皺巴巴的劇本扉頁——那上面竟寫著我十七歲時匿名送他的話：“戲比天大，
您就是我的星辰?！庇晔菑奈缫归_始潑下來的。橫店深秋的寒意，裹著無孔不入的水汽，
沉沉墜著，浸透了臨時搭起的簡陋攝影棚頂棚，終于匯聚成冰冷細流，
沿著陳舊銹蝕的鋼架蜿蜒爬下，一滴，一滴，精準無誤地砸在沈屹的后頸上。
他微微偏了偏頭，仿佛只是躲開一片不存在的落葉，脊背繃得筆直，紋絲不動。
慘白的應(yīng)急燈光，
將那張曾在萬千銀幕上熠熠生輝、如今卻布滿細碎疤痕的面孔分割得棱角分明。舊的傷痕，
淺褐色的，隱在顴骨下方，像一道沉默的印鑒。新的淤青，在左眼瞼下泛著不祥的紫紅，
突兀得像一個破壞性的補丁。是前幾天吊威亞意外撞在道具柱上留下的“紀念”，
此刻在強燈光下，越發(fā)猙獰可怖?；瘖y師小眉捏著遮瑕膏盒，手指尖有點抖，踮腳湊近，
卻有些無從下手。沈屹抬手，手背上青筋微凸，不是急躁，
是長期隱忍繃緊筋骨后的一種慣性流露。他擺了擺：“就這樣，挺好?！甭曇舨淮?，
帶著一點長久疏于高聲說話的沙啞，和一種磐石般的篤定，
瞬間壓過了棚頂那令人牙酸的雨水鼓噪。“第37場第8次！Action！
”場記板“啪”地一聲脆響，撕開了雨幕和水汽膠著的粘滯空間。我，陸延，
在那一刻被推進了光線中心。一件劇組臨時湊來的、漿洗得過于硬挺的警察制服，
粗糙的布料摩擦著手臂內(nèi)側(cè)細嫩的皮膚，帶來一種廉價而陌生的觸感。
濃重的陰影似乎有實體，沉甸甸地壓在我的頭頂和肩膀上。面前是沈屹。
他飾演的是一個被逼入絕境、親手掐滅了自己良知光芒的老緝毒警“老鬼”。那雙眼睛，
深如古井，此刻波瀾不起，里面沒有任何可供解讀的溫存、期望甚至譏誚，
只有一片荒蕪的空洞。我忽然感覺喉嚨發(fā)緊，臺詞似乎被那空洞吸了進去，
在腦子里攪成了一團漿糊。我該抓住他的衣領(lǐng)質(zhì)問的，劇本上寫了“激憤”。“老鬼，
你他媽……”我的聲音沖出來，卻是平的，像踩上了一條失了韌性的弦，瞬間走調(diào)斷裂。
腦子里嗡地響了一聲。糟了。下一秒，幾乎是本能驅(qū)使，手掌抬起，
朝著沈屹那張輪廓依舊硬朗但已不再年輕、布滿青紫傷痕的臉揮了過去?！巴＃?/p>
”導(dǎo)演趙胖子捏著一張皺巴巴的劇本，像握著一塊燙手的破布，吼聲透過喇叭炸裂開，
刺得人耳膜生疼，“陸延！陸延！”他焦躁地在滿是濕腳印的水泥地上來回踱步，“激憤！
憤怒！憤怒你懂不懂？別他媽跟丟了魂兒似的！
你那腦子里現(xiàn)在裝的是粉絲控評數(shù)據(jù)還是劇本？！”巨大的照明燈管嘶嘶作響，
發(fā)出低頻率的震顫噪音，如同某種沉悶的耳鳴，
背景里是雨滴砸在棚頂?shù)泥枧韭暫瓦h處道具工人搬動?xùn)|西的哐啷聲，混亂攪成一片。
我的視線艱難地從導(dǎo)演那張因憤怒而漲紅的胖臉上移開，重新回到沈屹臉上。
他依舊站在原地，身形在混亂刺眼的光影切割下，像一尊被隨意丟棄、布滿裂痕的石膏像。
但那目光，剛才還是一片死寂的荒原，此刻卻燃起了一點東西。那絕非友好，
甚至算不上嚴厲，更像是一種冰冷的、帶著粗糲顆粒感的審視，
要將我身上那層由粉絲尖叫、商業(yè)代言和懸浮熱搜堆砌起來的、五光十色的殼子一層層刮開，
露出下面蒼白脆弱、一無所有的本質(zhì)。空氣凝滯了一瞬。負責劇務(wù)的副導(dǎo)，
一個頭發(fā)油膩得能炒菜的瘦高個，擠過來打圓場：“趙導(dǎo)，消消氣消消氣！咱們再來一條！
延哥可能狀態(tài)還沒調(diào)上來?！彼阎~媚的笑臉轉(zhuǎn)向我，
眼神卻使勁往站在角落里另一個身影示意著。蘭姐。我的經(jīng)紀人，像一株精心培育的黑松，
穿著剪裁利落的深色羊絨大衣，抱臂冷然立在攝影棚那最幽暗的邊緣。
水珠順著頂棚的縫隙滴落在她腳邊骯臟的水泥地上，暈開一小片更深的墨漬。她的眼神，
穿過彌漫的水汽和刺眼的光柱，沉甸甸地落在我身上，像冰錐。沒有聲音，
卻清晰地傳達出指令：別磨蹭，趕快解決。時間就是金錢，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
都在消耗著她替我標價簽上數(shù)字的含金量。喉嚨像被砂紙磨過。我扭過頭，
回避了蘭姐冰錐般的視線，也錯開了沈屹那片刮骨的目光，只覺得臉頰火燒火燎?！霸賮怼?/p>
”聲音干澀地從齒縫擠出來。場記板木然地又一次被拍響?！暗?7場第9次！
Action！”這次，我調(diào)動起全身僅剩的力氣和廉價的酒精賦予的最后一絲勇氣，
眼神試圖瞪得像要吃人，
滿污垢和汗?jié)n的廉價戲服外套衣領(lǐng)——甚至能聞到一股劣質(zhì)機油和廉價煙草混合的腐朽氣味，
從他那件滿是油污的戲服外套領(lǐng)口撲面而來。胸膛起伏著，幾乎要把“老鬼！
你他媽還是不是個人！”這句臺詞從胸腔里吼出來?！芭荆 币宦暣囗?，
比我預(yù)想的還要響亮，仿佛劃破了整個攝影棚粘稠的空氣。整個片場似乎被按下了暫停鍵，
只剩下燈管嘶嘶的電流聲和頂棚密集如擊鼓的雨聲。手掌心傳來一陣尖銳而麻木的刺痛，
火燒火燎地沿著手臂往上蔓延。沈屹的臉被我這一記拳力扇得猛地偏向一側(cè)。四周一片死寂。
燈光師忘了調(diào)整角度，道具師手里的鐵皮桶“哐啷”一聲掉在地上，滾動著發(fā)出刺耳的噪音。
趙導(dǎo)張著嘴，手里劇本一角被無意識地捏成了皺巴巴的一團。我也懵了。劇本沒寫扇耳光！
更沒讓真扇！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沈屹慢慢將臉轉(zhuǎn)正。右頰上，
一個清晰的、帶著劇組成員麻木眼神的手指印，在他那本就布滿風霜的臉上迅速凸起、變紅。
臉頰肌肉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那雙深井般的眼睛終于徹底抬起，越過我與他的距離，
鎖定在我臉上。那不是憤怒。那是一種近乎赤裸的穿透力?！翱磕槼赃@碗飯，
”他的聲音不高，沙啞得如同砂輪打磨鐵銹，卻一個字一個字敲在我的耳膜上，
在凝固的空氣里回蕩，蓋過了所有噪音，“小子，你以為那幫東西捧著你，是喜歡你？
”他的嘴角勾了一下，那弧度里沒有笑意，只有一種刻骨的嘲弄和冷，
“他們是饞這塊好嚼的肉膘。等哪天啃不動了，或者有更新鮮的了，嚼完最后一點滋味，
就會把你嚼得干干凈凈，像吐一塊口香糖渣?！彼拿恳粋€字都冰冷刺骨，
帶著鐵銹和汗水的腥氣，劈頭蓋臉砸過來。那只被我扇紅了的臉上，
眼神卻銳利得像燒紅的錐子，死死釘進我空泛慌亂的眼睛里。
他扯了下那件皺巴巴、沾著人造血漿（或許還有點真油污）的廉價戲服領(lǐng)子，
動作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疲憊，但又奇異地挺直著背：“想明白了就他媽滾過來！不想演，
現(xiàn)在就給你經(jīng)紀人打電話，別在這兒浪費大家的時間！”他沒有看我身后的蘭姐，
但那每個字都像針一樣扎在那個方向。蘭姐那張畫著精致妝容的臉，
在棚頂亂晃的光線下繃緊了一瞬。她踩著高定皮鞋，皮鞋尖重重碾過地上的一小灘積水，
發(fā)出刺耳的“吱嘎”聲，幾步就走到了隔離線邊緣。那雙描畫得過分精致的眼睛緊盯著我，
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針。“趕緊的！”嘴唇無聲地翕動，
手勢極其隱蔽且銳利地一劃——趕緊結(jié)束，道歉，或者做任何必須做的事，
別讓這事發(fā)酵成一個負面熱搜。
我甚至能想象到那熱搜的詞條——“陸延片場失控扇前輩耳光”。標題后面，
可能會跟著鮮紅的“爆”字。喉嚨干得像烈日暴曬下龜裂的河床。我艱難地吞咽了一下，
口腔里卻沒有任何唾沫的濕潤感。腳下一步步挪過去，鞋底踩在濕漉漉的水泥地上，
粘滯得像踏在沼澤里。四周那些來自場工、燈光助理、群演的目光，像無數(shù)細小的探針，
無差別地刺探著我因羞赧而滾燙的皮膚。不敢看沈屹那半邊依舊紅腫的臉頰。
“……沈……沈老師，”聲音像是被砂紙打磨過，劈叉得厲害，幾乎帶著一股鐵腥味，
“對……對不起。我……我……”沈屹直接截斷了我的結(jié)結(jié)巴巴?！皯?。
”他的聲音恢復(fù)了一點平板的調(diào)子，但比剛才更沙啞，像砂輪壓得更低，
“你現(xiàn)在要抓我衣領(lǐng)，不是讓你掐死一只雞。力要用在指頭上，眼神要釘住他！懂嗎？
”他伸出左手，那布滿歲月刻痕和老繭的指關(guān)節(jié)微微彎曲，做了一個精準的抓握動作，
指關(guān)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咯噠”聲，“用腰胯頂，身體給力！不是光靠嗓子嚎！
把勁兒給老子沉下來！”他盯著我，眼神里的穿透力消失了，
只剩下一種近乎殘酷的專注和審視，盯著我這個被資本裹挾而來的、徒有其表的漂亮軀殼。
“再來！”場記板像是機械的宣告，再次響起?！暗?7場第10次！Action！
”我伸出手，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指關(guān)節(jié)發(fā)白，像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
猛地攥緊了沈屹那件質(zhì)地粗糙的衣領(lǐng)。掌心甚至能感受到布料下他肩頸骨骼的堅硬形狀。
同時，身體幾乎是下意識地按照他剛才演示的那樣，腰胯狠狠向前一頂，
身體的重心沉沉壓下去。一股野蠻的、源自生命深處的力氣，從腳底泥土的濕冷中升起，
沖破了某種名為“偶像包袱”的硬殼?！袄瞎?！”嘶吼終于掙脫了喉嚨的桎梏，
帶著爆破般的血沫子味兒，“你他媽到底還是不是個人？！”那雙眼睛！面前沈屹的臉上，
瞬間風云變色！剛才那片荒蕪的死寂徹底粉碎，取而代之的是巖漿噴發(fā)前的沸騰暗涌！驚怒！
被戳破偽裝的刺痛！還有一絲極力壓制卻瀕臨決堤的悲愴！那眼神，像裹著熔巖的刀鋒，
狠狠剜進我眼睛深處！這根本不是戲！仿佛我真的揭開了他一層最深的皮肉！
我甚至聽見自己倒抽了一口冷氣，攥著他衣領(lǐng)的手指條件反射般松動了一點。
可就在這一毫秒的間隙里，沈屹那雙如同鷹隼般牢牢鎖住我的眼睛深處，
極快地掠過一絲極其細微、幾乎難以捕捉的痕跡，
像平靜的湖面被一粒碎石子瞬間點破又剎那恢復(fù)的幽光。那不是破綻，
更像是……某種被驚醒的獵人發(fā)現(xiàn)獵物氣息的本能躍動？
他臉上的驚怒悲愴依舊濃烈得如同實質(zhì)，肌肉的每一絲抽搐都牽引著神經(jīng)末梢，
幾乎把那股靈魂被撕裂的痛苦寫在每一個像素里?！斑^！
”趙導(dǎo)的破鑼嗓子猛地撕裂了片場那根繃到極致的弦，帶著一種近乎劫后余生的嘶啞，
“這條保留！太他媽對了！就是這個勁兒！”他甚至激動地站起來，
肥胖的身體帶動著屁股下那把吱呀作響的破舊折疊椅一陣劇烈搖晃。
棚頂懸掛的幾根燈管仍在發(fā)出刺耳的電流嘶鳴，如同某種隱秘的耳語。
冰冷的雨滴順著頂棚破洞重重砸落，“啪嗒”，一滴水珠不偏不倚落在我后頸裸露的皮膚上，
激得我一個寒顫?？缮砩系难簠s莫名地滾燙起來，在血管里沖撞奔突。那種感覺奇怪極了，
像有什么沉睡了很久的筋骨，終于被這沉重的一耳光（無論是我打出去的，
還是沈屹用眼神刻下的）狠狠劈醒了。凌晨三點，片場如同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
只剩下幾處慘白燈光籠罩的區(qū)域，
照著滿地狼藉的電纜、翻倒的道具箱和散發(fā)著濕冷霉味的布景板。
空氣中飄蕩著濃重的廉價方便面調(diào)料粉氣味和某種不知名化學顏料散發(fā)的刺鼻氣息，
混雜著通宵作業(yè)后被悶出來的汗臭味，令人作嘔。腰背酸麻脹痛，像被灌了鉛。
我靠在一堆堆疊的舊紙箱旁，掏煙盒的手指都有些發(fā)僵。
金屬煙盒冰涼的觸感倒是刺激了一下混沌的神經(jīng)。剛彈出一支煙叼在嘴里，
打火機冰冷的齒輪摩擦卻啞了火?！斑青?/p>
”一聲清脆得刺耳的打火機開合聲響在不遠處響起。
昏黃的頂燈在地上切割出模糊的光影分區(qū)。
沈屹的身影在燈光邊緣勾勒出一道沉默堅硬、仿佛自帶結(jié)界的剪影。
他倚著一個油漆剝落的舊腳手架，指尖夾著的半截煙頭明滅不定，
煙霧在他疲憊刻滿風霜的臉前散開。火光靠近。一簇微小的橘色火焰在黑暗中跳躍，
帶著打火機砂輪特有的、刺鼻的丁烷氣味道。我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湊過去點燃煙。
煙草灼燒的氣息猛地灌入肺腑，嗆得咳了兩聲。沉默彌漫開來，厚重的像壓在胸口的水泥板。
隔壁B組那邊的喧鬧穿透隔板隱隱傳來，似乎又有人在哭喊發(fā)飆。
頂棚某個破洞突然加大了泄洪的流量，“嘩啦”一聲，
一小股水柱狠狠砸在離我們不遠的一個大型聚光燈上，“嗤”地一陣白煙冒起，
那燈瞬間滅了，如同被扼殺的瞳孔，整個片場又暗下去一塊。黑暗中，
沈屹的聲音低沉地響起，穿透隔壁的嘈雜和雨聲，卻奇異地清晰。
“白天那股子想跟老子動真格的瘋勁兒，”他深深吸了一口煙，
猩紅的煙頭像黑暗中驟然睜開的惡魔之眼，“現(xiàn)在就只想點根煙，縮在這兒裝死？
”煙頭明滅間，能看清他嘴角牽起的一絲涼薄而銳利的弧度，刀鋒般劃過沉默。
“資本的手還沒掐到你喉嚨眼呢，就想沉底了？先看看你姓陸的這副殼子，
里面到底藏了幾個響當當?shù)匿撻G。”他的話像冰冷的鐵水，
精準地澆灌在我剛剛因疲憊而松動的裂縫上。煙在指間燃燒，濾嘴的棉花被咬得有些變形，
喉嚨發(fā)干，發(fā)苦。資本的手……蘭姐那雙涂著精致蔻丹、計算著每一分利弊得失的手，
仿佛近在咫尺?？s在這兒？沉底？指甲無意識地掐進了指腹的嫩肉里，
一點刺痛的清醒沿著神經(jīng)爬上來?！罢l……誰裝死了！”梗著脖子頂回去的聲音，
干澀得像被磨爛的砂紙。
目光卻控制不住地瞟向片場更深處那片被黑暗吞沒的“老鬼”牢房布景深處。
那幾張揉爛的、浸滿廉價血漿的劇本紙，仿佛還殘留著沈屹表演時靈魂撕裂的震顫感。
那才是被資本蹂躪得體無完膚后，依舊在灰燼中閃爍的東西。
“沈哥……”沈屹像是沒聽見我這蚊子哼哼般的辯解。他抬手，
將那半截沒抽完的煙頭狠狠摁滅在一旁一個油膩膩的廢棄空油漆桶邊緣，
動作粗暴得像對待敵人。嗤的一聲輕響，微弱的火光徹底熄滅，
黑暗中只剩下一縷扭曲消散的青煙?！罢嫦氤?，
”那粗糲的嗓音在彌漫的霉味和油漆味中淬著冰，“也得問問自己夠不夠格。
”頂棚那該死的雨，依舊在沉悶地響著，咚咚咚地敲打著破舊的彩鋼板，
仿佛永不疲倦的倒計時。一周后，“《暗涌》劇組的驚天爆料：糊咖影帝片場發(fā)癲被扇耳光，
陸延‘不尊重前輩’黑歷史再掀風波！#沈屹真慘還是活該？# #陸延片場失德#”，
幾條加了鮮紅“爆”字標簽的詞條，如同淬毒的藤蔓，
在天還沒完全亮透時就已瘋狂攀援而上，瞬間絞纏了各大社交媒體平臺的熱搜前三。
手機像是通了高壓電，在蘭姐價值不菲的鴕鳥皮手提包里瘋狂震動、嗡鳴，那聲音尖銳刺耳，
像是無數(shù)個無形的嘴巴在尖叫謾罵。片場里，氣氛比往日更加壓抑黏稠。
燈光師調(diào)光時的動作僵硬得像卡頓的機器人，
道具小哥搬箱子時的聲響也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
角落里那個專門放保溫桶、堆滿空餐盒的廢棄角落，
仿佛也散出一種更濃烈的隔夜飯菜發(fā)酵成的、令人窒息的酸腐氣息，彌漫在空氣里。“操！
這他媽……”趙導(dǎo)那張總是漲紅的胖臉此刻紫得像剛熟透就要爛掉的茄子，
猛地將手里揉成一團廢紙般的通告單狠狠砸在布滿油膩指紋的廉價折疊桌上，“咣當！
”聲音在寂靜里炸開，“還拍個屁！投資方的電話都他媽打到我老婆那里去了！”副導(dǎo)，
那個永遠像剛從油鍋里撈出來的油頭瘦高個，弓著腰，
還難看：“趙、趙導(dǎo)……蘭姐那邊剛來消息……”他斜眼朝我這邊飛快地、忌憚地瞥了一下，
“說……說陸延這邊的‘劇情線’……需要調(diào)整，
刪、刪減一部分……”意思赤裸裸得如同被扒光示眾。投資方施壓了，
劇組的資金鏈握在別人手里，而“陸延”這個帶著污點、無法及時完成情緒修復(fù)的危險品，
必須在最快時間內(nèi)被“優(yōu)化”、被切割、被遺棄。
冰冷的數(shù)字游戲法則再次彰顯著它碾碎一切的意志。刪減？幾乎等同于刪除。
那些熬夜對過的、被沈屹用沉默眼神盯穿過的臺詞段落，瞬間淪為無效的垃圾數(shù)據(jù)，
被強行拖進了無形的回收站。一種冰冷的、類似低血糖的虛脫感從腳底板猛地竄上頭頂，
頭皮陣陣發(fā)麻，耳朵里嗡嗡作響。身體僵直地站著，
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身上那件廉價戲服的粗糙線頭。視線不由自主地掠過片場中心。
沈屹坐在他那個角落的舊折疊導(dǎo)演椅上。椅面破爛，露出里面海綿絮子。他低著頭，
指間夾著半支煙，煙霧繚繞。光線從他頭頂傾瀉而下，在他臉上留下濃重的陰影，
像戴著一張無形的面具，讓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他沒有看這邊。助理小王哭喪著臉跑過來，
把嗡嗡作響得如同殺人蜂巢的手機遞向蘭姐，
聲音抖得像秋風中最后一片葉子：“蘭……蘭姐，還是陳總，語氣……很硬。
”蘭姐抽出那部仿佛要爆炸的黑色衛(wèi)星電話，
快步走向相對僻靜、堆放著廢舊道具箱的側(cè)門通道。厚重的皮革門簾在她身后落下，
隔絕了大部分片場的雜音，
卻擋不住那驟然拔高的、壓抑著暴怒的尖銳女聲穿透縫隙鉆進耳朵里：“……陳總！
您聽我說！絕對是有心人惡意剪輯炒作！我們延延最是敬重前輩！
肯定是沈屹那邊……”她聲音被阻隔變模糊了。就在那一刻，
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沈屹那頂飽受摧殘的破舊導(dǎo)演椅似乎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
他夾著煙的手，垂在椅子邊緣，那半截香煙上積蓄了長長一截煙灰，如同僵死的爬蟲。
他似乎正要伸手去撣——他背后的燈光區(qū)域忽然陷入一片黑暗?！皨屟?！
”一個道具小妹驚叫起來?！捌H！又跳閘了？搞什么飛機！
”趙導(dǎo)暴躁的吼聲被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半。
整個片場如同被一只巨手猛然按進了濃稠黏膩的墨水里，徹底黑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時間似乎被強行拉扯變形，感官卻瞬間被放大?？照{(diào)主機低沉而枯燥的嗡鳴消失了，
刺眼的燈光關(guān)閉后那種特有的視覺殘留眩暈也緩緩?fù)嗜ァ?/p>
能清晰地聽到遠處大水箱循環(huán)水泵持續(xù)不斷、規(guī)律的咕嚕聲，
更近一點是角落里不知名管道漏水滴答滴答砸在地面積水里的清脆回響。還有，
身邊不遠處傳來一聲極輕的、金屬摩擦皮革的聲響，
以及……手指緩緩摩挲打火機滾輪的……“嚓……嚓……”聲。
壓抑而機械的、一下又一下細微摩擦聲，在濃稠的黑暗中，清晰地蔓延開來。沈屹就在那里，
很近，在黑暗里，無聲地、失控般地摩挲著那只打火機。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悶痛沿著肋骨蔓延。原來他也被那突如其來的熱搜打得措手不及，
原來那層堅硬的表面下也有一條條裂痕蔓延？連他也被這資本的游戲壓得喘息？
那些尖銳的、帶著血痂的過往，再一次被無情地撕開……黑暗中，
仿佛有股無形的壓力在無聲對沖。那些白天刻意回避的目光，那些被剪輯成片的污蔑，
此刻在黑暗中失去了目標，卻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感官神經(jīng)上，冰冷而窒息。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只有幾十秒。在徹底的無光之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