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報聲是午夜十二點(diǎn)十七分炸響的。不是演習(xí)那種平板的嗡鳴,
而是尖銳的、撕裂耳膜的、帶著末日降臨般急促頻率的電子蜂鳴,猝然刺破城市沉睡的寂靜,
從每一部手機(jī)、每一臺電視、每一個街角廣播喇叭里瘋狂涌出,蠻橫地灌進(jìn)每一扇窗戶。
李冉一個激靈從淺眠中彈坐起來,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撞得肋骨生疼。黑暗的臥室里,
手機(jī)屏幕在床頭柜上瘋狂閃爍,刺目的紅光伴隨著那催命的蜂鳴,一下下灼著她的視網(wǎng)膜。
她幾乎是撲過去抓起手機(jī),屏幕上是強(qiáng)制彈出的、覆蓋一切的鮮紅色緊急通知,
加粗的黑體字冰冷而猙獰:【極端傳染性“X-猩紅熱”爆發(fā)!
全市即刻進(jìn)入最高級別封鎖狀態(tài)!所有市民立即返回住所,禁止外出!重復(fù),立即返回住所,
禁止外出!】下面跟著一行更小的、卻更讓人血液凍結(jié)的字:“該病毒空氣傳播,
致死率不明,感染者初期癥狀為高熱、皮下出血點(diǎn)……”手機(jī)從汗?jié)竦恼菩幕洌?/p>
“咚”地一聲砸在木地板上。那催命的警報還在持續(xù)尖叫,像無數(shù)根鋼針扎進(jìn)李冉的太陽穴。
她渾身發(fā)冷,牙齒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顫。
空氣傳播……禁止外出……封鎖……這些詞在腦子里瘋狂旋轉(zhuǎn)、碰撞,炸開一片空白。
就在這時,客廳傳來沉重急促的腳步聲和壓低的、帶著喘息的說話聲?!啊欤±侠?,
搬這個!米!還有那箱油!”“媽!您別動重的!去拿藥箱!柜子最上面那個!”“冉冉!
冉冉醒了沒?快起來幫忙!”是爸媽和奶奶的聲音!慌亂,
卻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破釜沉舟般的執(zhí)行力。李冉猛地回過神,連滾爬地沖出臥室。
客廳的景象讓她瞬間窒息——燈全開了,亮如白晝。整個客廳的地板,幾乎已經(jīng)被淹沒!
不是淹沒在水里,而是淹沒在米山面海中!一袋袋25公斤裝的大米、面粉,
像磚塊一樣壘砌成墻,堆滿了沙發(fā)和茶幾之間的空隙,幾乎頂?shù)搅颂旎ò濉?/p>
成箱的桶裝食用油(5L裝的,李冉瞥見熟悉的牌子),整齊地碼放在墻角,
形成一道金黃色的壁壘。
成箱的鹽、成捆的掛面、整箱的醬油、醋、蠔油……還有幾十包沉甸甸的真空包裝五谷雜糧,
像等待檢閱的士兵,占據(jù)了餐桌和通往陽臺的過道。冰箱被徹底遺忘在角落,
而原本放冰箱的位置,此刻塞滿了成箱的午餐肉罐頭、豆豉鯪魚罐頭、紅燒肉罐頭,
金屬外殼在燈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父親李建國,
這個平時挺著微微發(fā)福肚腩、總被老媽嫌棄“四體不勤”的中年男人,
此刻像一臺開足馬力的起重機(jī)。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工裝背心,汗水浸透了布料,
緊貼在虬結(jié)鼓起的肌肉上。他正咬緊牙關(guān),腮幫子繃得像石頭,
一個人把一袋巨大的、目測有50公斤的東北長粒香米從門口拖進(jìn)來,
沉重的米袋在地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噪音。手臂上青筋暴起,如同扭曲的樹根。母親王秀梅,
平時說話溫聲細(xì)語的小學(xué)老師,此刻頭發(fā)凌亂地貼在汗?jié)竦念~角,
眼鏡滑到了鼻尖也顧不上扶。她正半跪在地上,像個最精明的倉庫管理員,
手腳麻利地整理著散落一地的物資。
一袋袋真空包裝的干香菇、木耳、黃花菜、腐竹、粉絲塞進(jìn)一個巨大的、半人高的整理箱里。
旁邊另一個同樣巨大的箱子里,
已經(jīng)整齊碼放著壓縮餅干、巧克力棒、能量飲料瓶、維生素片瓶、大罐的蛋白粉桶,
甚至還有幾盒包裝鮮艷的兒童鈣片(大概是超市順手拿的)。她的動作快得帶風(fēng),
叨著:“藥……藥……退燒的、消炎的、腸胃的、紗布碘酒……還有冉冉的過敏藥……對了,
衛(wèi)生紙!衛(wèi)生紙?jiān)谀膬??”奶奶張桂芬,七十多歲的老太太,此刻展現(xiàn)出驚人的敏捷。
她沒去碰那些沉重的米面,而是像一只靈巧的松鼠,在客廳堆積如山的物資縫隙里穿梭。
她懷里抱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超市最大號購物袋,
、腐乳、下飯醬、真空鹵蛋、獨(dú)立包裝的豆腐干……她甚至還拖著一個看起來就很沉的袋子,
里面全是沉甸甸的黃豆、綠豆、小米!她踮著腳,
費(fèi)力地把這些“調(diào)味料”和“種子”塞進(jìn)廚房僅剩的空柜子里,嘴里也沒閑著:“鹽!
鹽多不多?沒鹽可不行!醬油呢?醋呢?哎喲這豆子好,能發(fā)豆芽!能當(dāng)菜!
”客廳里彌漫著米面灰塵、塑料包裝、食用油以及汗水的混合氣味,濃烈得讓人有些眩暈。
李冉站在自己臥室門口,看著眼前這如同末日堡壘物資庫般的景象,
看著父母和奶奶在“糧山面海”中奮力搏斗的身影,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沉甸甸的安全感同時攫住了她。她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
這就是爸媽下午電話里急匆匆說“有事出去一下”的結(jié)果?這就是他們所謂的“買點(diǎn)東西”?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陣肆無忌憚的哄笑,像針一樣扎破了室內(nèi)的緊張氛圍。“喲!李叔!
王老師!您二位這是……要把超市搬空???”一個油滑的、帶著濃濃戲謔的男聲響起。
李冉心頭一跳,循聲望去。是對門鄰居趙海,
一個三十多歲、頭發(fā)永遠(yuǎn)用發(fā)膠固定得一絲不茍的男人。他穿著睡衣趿拉著拖鞋,
正倚在他家敞開的門框上,手里還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
臉上掛著毫不掩飾的、看熱鬧般的夸張笑容。他身后,他老婆吳莉探出半個身子,
臉上同樣帶著一種“看傻子”的優(yōu)越表情?!斑@陣仗,知道的您家是防病毒,
不知道的以為要打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呢!”趙海嘬了一口咖啡,嘖嘖有聲,
眼神掃過李家客廳里堆積如山的物資,充滿了揶揄,“新聞不都說了嗎?‘精準(zhǔn)防控’,
‘保障有力’,‘最多封控兩周’!您囤這么多米面油,不怕生蟲子?。?/p>
還有這些罐頭……”他用下巴點(diǎn)了點(diǎn)那堆金屬堡壘,“齁咸齁咸的,吃多了不怕高血壓?
”李建國正費(fèi)力地把那袋巨無霸大米豎起來靠墻放穩(wěn),聞言只是喘著粗氣,頭也沒抬,
汗水順著鬢角流進(jìn)脖頸。王秀梅整理物資的動作頓了頓,抬起頭,
臉上擠出一個有點(diǎn)勉強(qiáng)的笑:“有備無患嘛……心里踏實(shí)點(diǎn)。”“踏實(shí)?”吳莉嗤笑一聲,
尖細(xì)的聲音帶著刻薄,“我看是瞎操心!現(xiàn)在物資供應(yīng)多充足?。∩鐓^(qū)群都說了,
明天就有統(tǒng)一配送!囤這么多占地方不說,真等解封了,你們家得吃到猴年馬月去?
到時候都過期了,白糟蹋錢!”她撇撇嘴,仿佛李家人的行為拉低了整棟樓的智商。
奶奶張桂芬從廚房探出頭,手里還抓著一把黃豆,皺著眉:“小趙,話不能這么說。
老話說得好,‘家有余糧,心里不慌’。誰知道這‘兩周’準(zhǔn)不準(zhǔn)?
萬一……”“哎喲我的張奶奶!”趙??鋸埖卮驍嗨?,晃著咖啡杯,
“您老這思想也得與時俱進(jìn)啦!都什么年代了,還信那些老黃歷?政府還能餓著咱們?
您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囤這么多,純粹是給自己找罪受!”他搖搖頭,
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拉著吳莉,“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自家厚重的防盜門。
那關(guān)門聲,帶著一種輕飄飄的嘲諷,重重地砸在李家人心上??蛷d里瞬間安靜下來,
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聲和遠(yuǎn)處城市上空隱約傳來的、更加凄厲尖銳的警笛聲,此起彼伏,
如同垂死巨獸的哀鳴。李建國終于直起腰,抹了一把臉上的汗,
汗水在他沾滿白色面粉的工裝背心上留下道道深色的痕跡。他沒說話,只是走到門口,
沉默地、用盡全力,將家里那扇厚重的鋼制防盜門,“哐當(dāng)”一聲徹底鎖死。
金屬門栓滑入卡槽的聲音,沉悶而決絕,像一道閘門,
斬斷了與外面那個正在瘋狂崩塌的世界最后的、脆弱的聯(lián)系。他轉(zhuǎn)過身,
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堆滿客廳的“堡壘”,最后落在妻女和老母親身上,聲音嘶啞低沉,
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關(guān)門。落鎖。從現(xiàn)在起,天塌下來,也一步不許出去!
”厚重的防盜門隔絕了外面世界大部分的聲音,卻隔絕不了那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慌。
最初幾天,官方通報像雪片一樣通過還能斷斷續(xù)續(xù)接收信號的電視和網(wǎng)絡(luò)傳來,
每一個冰冷的數(shù)字背后都是一個破碎的家庭,
每一個“新增感染區(qū)域”的標(biāo)記都像烙鐵燙在心上。社區(qū)群里的消息更是真假難辨,
一會兒說病毒能通過下水道傳播,
一會兒又說感染者會突然狂躁攻擊他人……每一次手機(jī)震動都讓李冉的心提到嗓子眼。
家里的氣氛繃得像一根拉到極限的弦。父親李建國成了沉默的哨兵。他幾乎不坐,
大部分時間都站在客廳唯一那扇對著樓棟內(nèi)部天井的小窗前,
厚重的遮光窗簾只拉開一條比手指還細(xì)的縫隙。他佝僂著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渾濁的眼睛透過那道縫隙,死死盯著外面昏暗、空寂的走廊。耳朵豎著,
捕捉著任何一絲不尋常的聲響——樓上重物落地的悶響?樓下隱約的爭吵?隔壁壓抑的哭泣?
他的背影透著一股巖石般的沉重和疲憊,肩膀卻緊繃著,仿佛隨時準(zhǔn)備扛起千斤重?fù)?dān)。
母親王秀梅則成了這個小小堡壘的總管兼心理醫(yī)生。她找出了李冉小學(xué)時用的田字格本,
用最工整的字跡,在第一頁鄭重寫下:《戰(zhàn)時物資管理手冊(桂園小區(qū)7棟402室)》。
后面跟著分門別類的表格:糧油、副食、藥品、日化……精確到克和毫升。食物配給開始了,
嚴(yán)格得近乎殘酷。早餐:每人一小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白粥(米粒屈指可數(shù)),
配幾根自家泡菜壇子里撈出的酸豆角。午餐:主食是混著紅薯塊或南瓜塊的雜糧飯,定量,
絕不多一粒米。唯一的“硬菜”是每人薄薄一片午餐肉,或者小半塊豆豉鯪魚,
用筷子尖小心地分成幾口。晚餐通常是清湯寡水的掛面,飄著幾片脫水蔬菜葉子,
油星都難得一見。饑餓,像一條冰冷的毒蛇,在胃里盤踞下來,日夜啃噬。
李冉常常在半夜被胃里火燒火燎的空洞感驚醒,
聽著自己肚子發(fā)出的咕嚕聲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響亮。她不敢動,怕消耗更多熱量,
只能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回憶著以前隨手丟掉的面包邊、吃剩的半碗飯,
口水不受控制地分泌,又艱難地咽下去。奶奶張桂芬的嘆息聲在夜里格外清晰綿長。“奶奶,
我餓……”李冉有一次沒忍住,半夜蹭到奶奶床邊,聲音帶著委屈的哭腔。黑暗中,
奶奶枯瘦的手摸索著伸過來,輕輕拍著她的背,帶著老繭的指腹有些粗糙?!肮脏铮倘?,
再忍忍……”老人的聲音沙啞,卻像溫?zé)岬撵俣?,試圖撫平她胃里的皺褶,
“你爸年輕那會兒,在廠里搶修鍋爐,三天三夜沒合眼,就靠半塊壓縮餅干頂著……人吶,
餓不死。睡著了就不餓了?!笨伤労稳菀?。時間仿佛被粘稠的膠水凝滯了。
窗外永遠(yuǎn)是那片灰蒙蒙的天井,日復(fù)一日,沒有任何變化。失去工作和學(xué)習(xí),失去社交,
失去所有熟悉的節(jié)奏,人被囚禁在幾十平米的水泥盒子里,精神如同暴露在空氣中的蘋果,
迅速氧化、萎縮。第一個崩潰的是李冉。她暴躁易怒,對著母親精心分配的食物挑三揀四,
為誰今天多用了半張衛(wèi)生紙而斤斤計(jì)較。
她瘋狂地刷著早已斷斷續(xù)續(xù)最后徹底消失信號的手機(jī),
徒勞地刷新著空白的朋友圈和新聞APP,
然后狠狠地把手機(jī)摔在沙發(fā)上(又心疼地趕緊撿起來)。她感覺自己快要瘋了,
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罐里的蒼蠅,嗡嗡亂撞卻找不到出路?!拔乙鋈?!我受不了了!悶死了!
讓我出去透口氣!”第二個月的某天,在又一次對著清湯寡水的掛面毫無食欲后,
李冉猛地推開碗,站起來沖著父母尖叫,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來,帶著歇斯底里的絕望。
父親李建國猛地從窗邊轉(zhuǎn)過身,布滿血絲的眼睛像刀子一樣剜過來,他嘴唇翕動,
似乎想吼什么,但最終只是死死地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腮幫子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那眼神里有怒火,
但更多的是深不見底的痛苦和一種瀕臨崩潰的疲憊?!叭饺?!
”母親王秀梅的聲音帶著罕見的嚴(yán)厲,她放下筷子,快步走過來,
一把將渾身發(fā)抖的女兒按回椅子上。她的手冰涼,卻異常有力。她蹲下來,
平視著李冉淚眼模糊的臉,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看著我!冉冉!
看著我!外面有什么?有病毒!看不見摸不著!吸一口氣就可能要命的東西!你想出去?
你想把我們都害死嗎?還是你想讓我們看著你……”她后面的話沒說出來,
但那個可怕的結(jié)局像幽靈一樣懸浮在每個人頭頂。李冉被母親眼中的恐懼和決絕震住了,
洶涌的委屈和憤怒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癟了下去,只剩下后怕的冰涼和更深的絕望。
她頹然低下頭,肩膀劇烈地聳動,無聲地啜泣起來。母親緊緊抱著她,
像小時候哄她睡覺那樣,輕輕拍著她的背,自己的眼淚卻也無聲地滾落,滴在李冉的頭發(fā)上。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奶奶張桂芬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她沒說話,只是慢慢地走到客廳角落,
那里放著幾個空置的塑料盆和桶。她拿起一個紅色的大塑料盆,又佝僂著腰,
走到那堆被父親碼放得整整齊齊的物資旁,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
拖出了那個沉甸甸的、裝滿了黃豆的袋子。她解開袋口,抓出兩大把圓滾滾、金燦燦的黃豆,
嘩啦啦地倒進(jìn)紅盆里。然后,
她端起旁邊一個水桶——那是家里僅剩的幾桶純凈水之一——毫不猶豫地,
將清涼的水緩緩注入盆中,直到完全沒過那些豆子?!皨專?/p>
您這是……”王秀梅驚愕地看著婆婆的動作,聲音都變了調(diào)。水!現(xiàn)在每一滴水都珍貴如油!
李建國也猛地看過來,眉頭擰成了疙瘩。張桂芬不理會,
她只是專注地看著盆里的黃豆被水浸潤,然后吃力地彎下腰,
把沉重的紅盆搬到家里唯一能曬到一點(diǎn)點(diǎn)夕陽的——狹窄的封閉式陽臺角落。
她拉開通往陽臺的玻璃門,一股帶著塵埃和消毒水殘留氣味的空氣涌進(jìn)來。老太太把盆放好,
又仔細(xì)地調(diào)整了一下位置,讓那點(diǎn)微弱的、被高樓切割得所剩無幾的夕陽光線,
能勉強(qiáng)照到盆的邊緣。做完這一切,她才直起腰,扶著酸痛的膝蓋,轉(zhuǎn)過身,
布滿皺紋的臉上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平靜,看著驚疑不定的兒子兒媳和還在抽泣的孫女,
慢悠悠地說:“慌什么?死不了人。沒菜吃,咱們自己發(fā)豆芽。有水,有豆子,
有太陽光(哪怕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就有活路。人活著,就得想活著的法子。
”她渾濁的眼睛掃過那盆泡在水里的黃豆,“一天換一次水,別偷懶。過幾天,
就有青葉子菜吃了?!蹦桥枧菰谒锏狞S豆,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
在李家沉悶壓抑的堡壘里激起了微弱的漣漪。奶奶張桂芬成了“豆芽工程”的總指揮。
每天清晨,她雷打不動地第一個起床,佝僂著腰,小心翼翼地端起那個沉甸甸的紅盆,
將渾濁的泡豆水倒掉(這廢水也舍不得扔,存在另一個桶里沖廁所用),再注入新鮮的清水。
她布滿老年斑的手,仔細(xì)地攪動著水中的豆子,動作輕柔得像對待嬰兒。
李冉被指派為“第一助理”。她學(xué)著奶奶的樣子,每天給豆芽換水,觀察它們的變化。
最初幾天,豆子只是靜靜地吸水,膨脹。接著,細(xì)小的、乳白色的胚芽頂破種皮,
帶著一種倔強(qiáng)的生命力探出頭來。再后來,嫩黃的芽莖開始抽長,頂端頂著兩片豆瓣,
像一個個好奇的小腦袋。李冉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開始期待每天的“換水儀式”,
看著那些肉眼可見的細(xì)微變化,心里那團(tuán)被絕望和饑餓燒灼出的焦躁,
似乎被這抹微弱的綠意悄悄撫平了一絲。陽臺那點(diǎn)可憐的陽光成了奢侈品。
為了爭奪這點(diǎn)“光合作用”的能量,家里的花盆全被清空了。
母親王秀梅不知從哪里翻出幾個破舊的臉盆和泡沫箱,裝上土(土是之前養(yǎng)花剩下的,
極其有限)。奶奶貢獻(xiàn)出她視若珍寶的幾小包菜籽——香菜、小蔥、菠菜,還有一小把蒜頭。
李冉負(fù)責(zé)把蒜頭掰開,尖頭朝上,淺淺地摁進(jìn)土里。澆水成了最神圣也最吝嗇的儀式。
用的全是洗漱、淘米后反復(fù)沉淀的“灰水”。每一滴都彌足珍貴。
李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水的重量和意義。她用小噴壺,
對著那些剛剛冒出頭的、比頭發(fā)絲粗不了多少的嫩芽,像朝圣般,極其吝嗇地噴上幾下水霧。
看著細(xì)小的水珠掛在嫩芽上,在微弱的陽光下折射出細(xì)碎的光,
她心里竟涌起一種奇異的滿足感。家里的餐桌悄然發(fā)生著變化。那盆豆芽成了主角。
當(dāng)?shù)谝徊缪┌状嗄鄣亩寡勘荒棠绦⌒囊硪淼丶粝聛?,用幾滴珍貴的香油和一點(diǎn)點(diǎn)鹽涼拌時,
那清爽微甜、帶著生命汁液的口感,讓全家人的味蕾都為之震顫。它不再僅僅是一道菜,
而是一個象征,一種在絕境中親手創(chuàng)造出的、微小卻真實(shí)的希望。蒜苗長出來了,纖細(xì)碧綠,
切碎了撒在清湯寡水的掛面里,瞬間有了靈魂。小蔥的嫩葉點(diǎn)綴在粥碗里,
帶來一絲辛甜的生機(jī)。香菜雖然長得慢,但那獨(dú)特的香氣,每次飄散在屋子里,
都讓人精神一振。父親李建國依舊沉默地守在窗邊,但李冉注意到,
他緊繃的脊背似乎放松了那么一絲絲。有一次,她給豆芽換水時,無意中瞥見父親的目光,
不再是死死盯著窗外那片令人窒息的灰暗,而是落在了那盆生機(jī)勃勃的綠色上,眼神深處,
似乎有什么冰封的東西在悄然融化。母親王秀梅的《戰(zhàn)時物資管理手冊》里,
也鄭重地添加了新的一頁:《陽臺種植日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