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隱九闕謝雍與裴遠斗了二十年,朝堂上寸步不讓。他以為裴遠收集他弒君罪證是致命一擊,
暗中冷笑對方愚鈍?!白镒C都是朕親手偽造的。”御座上少年帝王把玩玉雕,“裴遠那蠢貨,
真信了?!碑斉徇h被押上金殿,謝雍正要慶賀勝利?;实蹍s含笑望向他:“謝愛卿,
你猜裴遠呈給朕的密匣里,裝的是誰的罪證?”---連日的秋雨把青石板路泡得發(fā)亮,
倒映著謝府門前那兩尊猙獰石獅模糊的影。雨絲綿密,織成一張灰蒙蒙的網(wǎng),
沉沉地罩著這座煊赫了半個多世紀的府邸。朱漆大門緊閉,
高懸的“敕造謝府”匾額在檐下燈籠昏黃的光暈里,透著一股拒人千里的威嚴。
門前的空地上,黑壓壓跪了一地的人。緋袍、青袍,品級不一,皆是當朝有頭有臉的官員。
雨水順著他們的烏紗帽檐淌下,浸透了官袍后背,冰冷的觸感貼著脊梁骨往上爬,
卻無人敢動,更無人敢言。偶有年輕些的官員,偷偷抬眼覷一下那緊閉的大門,
目光里混雜著敬畏、焦灼,還有一絲被雨水沖刷得發(fā)白的屈辱。裝滿了奇珍異寶的禮盒,
在濕漉漉的地上堆成了小山,被雨水敲打著,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吱呀——”側(cè)門終于開了一道縫。一個穿著體面的管事探出身,
目光冷漠地掃過地上跪著的人群,如同看一堆礙事的石頭。他沒有說話,只是側(cè)了側(cè)身。
一頂不起眼的青呢小轎,就在此時穿過雨幕,停在正門前。轎簾掀起,
露出一張清癯而隱含銳氣的臉——刑部尚書裴遠。他并未下轎,目光平靜地穿過雨簾,
落在謝府那兩扇緊閉的、象征著無上權勢的大門上。就在裴遠出現(xiàn)的剎那,
那扇一直緊閉的、沉重的朱漆大門,竟無聲地、緩緩地,向內(nèi)敞開了。
門軸轉(zhuǎn)動的聲音在雨聲里顯得格外清晰,像是一聲沉悶的嘆息。門內(nèi)燈火通明,
暖意融融的光流瀉出來,映著門外階下的泥濘與跪著的百官,形成刺目的對比。
管事臉上的冷漠瞬間被一種近乎諂媚的笑容取代,他弓著腰,小跑著迎向裴遠的轎子。
“裴尚書,您可算來了!相爺恭候多時了,請,快請正門入內(nèi)!”管事的聲音拔高了八度,
穿透雨幕,清晰地送到每一個跪著的官員耳中。地上跪著的人群里,
頓時起了一陣細微的騷動。一道道目光,復雜難言,嫉妒、憤懣、隱忍,
無聲地聚焦在裴遠身上。裴遠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整了整素凈的袍袖,從容地下了轎。
他沒有看地上那些同僚一眼,腳步沉穩(wěn),踏過那象征著殊榮的門檻,
身影消失在門內(nèi)那片明亮溫暖的光暈里。朱漆大門在他身后,帶著沉重的悶響,再次合攏,
將門外的凄風苦雨和滿地的屈辱,重新隔絕。門內(nèi),是另一個世界。
喧囂的人聲、絲竹管弦之聲、濃郁的酒菜香氣混雜在一起,撲面而來。謝雍,當朝首輔,
三朝元老,正端坐在大廳正中的紫檀木太師椅上。他穿著家常的赭色錦袍,須發(fā)已見霜色,
但面色紅潤,眼神溫和,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令人如沐春風的從容。賓客們圍著他,
談笑風生,一派和樂融融。裴遠穿過人群,徑直走到謝雍面前。他并未行禮,只是微微頷首,
聲音不高,卻奇異地壓過了廳內(nèi)的嘈雜:“相爺壽辰,下官恭賀。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謝雍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如同春風化開了冬雪,他抬手虛扶:“裴尚書百忙之中能來,
老夫已是蓬蓽生輝??煺埲胂?,薄酒一杯,聊表心意?!薄熬疲筒槐亓?。
”裴遠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像淬了冰的刀鋒,瞬間割裂了暖融融的壽宴氣氛。
他盯著謝雍那雙依舊溫和含笑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下官此來,只想問相爺一句,
先帝爺……崩逝那夜,他老人家所飲的那盞參湯,滋味如何?
”“嗡——”仿佛一塊巨石投入看似平靜的深潭,整個喧鬧的大廳瞬間死寂。
所有談笑聲、絲竹聲戛然而止。無數(shù)道驚駭?shù)哪抗恺R刷刷地釘在裴遠身上,
又小心翼翼地轉(zhuǎn)向主位上的謝雍??諝饽塘耍皇O陆锹淅锫┻M的風雨聲,
和燭火燃燒時細微的噼啪聲。謝雍臉上的笑容,如同被寒冰凍住,一絲一絲僵硬、褪色。
那雙總是溫和含笑的眸子里,最深處掠過一絲極快、極冷的厲芒,如同毒蛇吐信。
他端著茶杯的手,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然而,這異樣只持續(xù)了短短一瞬。下一刻,
那笑容又重新活泛起來,甚至帶上了一絲玩味和憐憫。他輕輕放下茶杯,杯底與托盤相碰,
發(fā)出清脆的一聲“叮”,在死寂的大廳里格外刺耳?!芭嵘袝敝x雍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
帶著一種長輩面對無理取鬧晚輩的無奈,“操勞過度,易生癔癥啊。今日是老夫壽辰,
賓客滿堂,你這般胡言亂語,驚擾了大家不說,傳揚出去,于你清譽有損,于朝廷體統(tǒng)何存?
”他輕輕揮了揮手,像拂去一粒微塵,語氣轉(zhuǎn)為不容置疑的溫和,“來人,裴尚書醉了,
扶他去偏廳醒醒酒?!眱蓚€身材魁梧的謝府家丁應聲上前,一左一右,鉗住了裴遠的胳膊。
裴遠沒有掙扎,任由他們架著。他挺直脊背,目光如炬,死死釘在謝雍臉上,
嘴角勾起一個近乎悲愴的弧度:“相爺,天日昭昭,有些債,躲不過去的。”他的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回蕩在每一個屏息凝神的人耳邊。說完,他不再看謝雍,
任由家丁將他半架半拖地帶離了這金碧輝煌、卻令人窒息的大廳。謝雍臉上的笑容紋絲未動,
甚至還對驚魂未定的賓客們舉了舉杯:“一點小誤會,無妨,無妨。大家盡興,
莫要因些許小事擾了雅興?!苯z竹之聲重新響起,卻顯得有些干澀。賓客們強顏歡笑,
互相勸酒,只是那目光閃爍,再難有先前的酣暢。謝雍坐在主位,穩(wěn)穩(wěn)地喝著杯中酒,
眼底深處那抹冰冷的厲色,卻再未消散。***連綿的秋雨,仿佛沒有盡頭。
裴遠府邸的書房內(nèi),燈火通明,卻驅(qū)不散那股滲入骨髓的陰冷濕氣。
燭火在潮濕的空氣里不安地搖曳,將書案后裴遠那張繃緊的臉映得忽明忽暗。
他手中緊攥著一卷薄薄的冊子,指節(jié)因用力而根根凸起,泛著青白。門被無聲地推開,
一股更濃郁的濕冷氣息裹挾著來人涌入。是裴遠的心腹幕僚,
一個沉默寡言、眼神卻異常精悍的中年人。他渾身濕透,雨水順著蓑衣滴落在地板上,
匯成小小的一灘。他快步走到書案前,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大人,
查清了。那夜……東華門當值的三個禁軍校尉,連同他們的家眷,半月內(nèi),
皆因各種‘意外’,死了個干凈。最后一個,是前日在城外亂葬崗找到的尸首,
仵作說是失足落水溺斃……身上有掙扎的淤痕?!薄芭距?!
”裴遠手中的筆掉落在攤開的奏本上,墨汁暈染開一團刺目的黑污。他猛地抬起頭,
眼中布滿血絲,死死盯著心腹:“死了?全死了?”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紙摩擦。
心腹沉重地點頭:“是。線索……徹底斷了?!币魂囁兰?。只有窗外雨打芭蕉的噼啪聲,
單調(diào)而執(zhí)著地敲打著耳膜。裴遠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
那冰冷的、帶著霉味的空氣直沖肺腑,帶來一陣刺痛。再睜開眼時,
里面翻涌的驚怒和絕望被一種孤注一擲的狠戾取代?!皞滢I。”他猛地站起身,
動作帶倒了身后的椅子,發(fā)出刺耳的聲響,“去天牢!現(xiàn)在!”深夜的天牢,
是人間最靠近地獄的地方。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混雜著血腥、霉爛和絕望的氣息,
沉甸甸地壓在胸口。狹窄通道兩側(cè)的囚室里,偶爾傳來幾聲含糊不清的囈語或痛苦的呻吟,
很快又被死寂吞沒。裴遠在獄卒的引領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濕滑冰冷的石道上。
昏黃搖曳的油燈只能照亮腳下尺許之地,更遠處是濃稠得令人窒息的黑暗。
他最終停在最深處一間單獨的囚室前。鐵欄后面,蜷縮著一個幾乎不成人形的影子。
那是先帝近侍,老太監(jiān)趙德。他曾是御前最得信任的人之一,也是那場宮變后,
唯一可能接觸過真相內(nèi)情,卻又奇跡般活下來的人——盡管活得生不如死?!摆w公公。
”裴遠的聲音在死寂的牢獄里顯得格外清晰。地上那團黑影猛地一顫,緩緩抬起頭。
那是一張布滿污垢和傷痕的臉,眼窩深陷,渾濁的眼珠在油燈微光下驚恐地轉(zhuǎn)動著,
如同受驚的老鼠。他看清裴遠身上的官袍,立刻像見了鬼一樣,手腳并用地向后縮去,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干裂的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只有零碎的、不成調(diào)的嘶啞氣音?!拔抑滥愫ε拢仓滥憧匆娏耸裁??!迸徇h蹲下身,
隔著冰冷的鐵欄,目光緊緊鎖住趙德那雙充滿恐懼和瘋狂的眼睛,聲音低沉而急促,
“告訴我,那晚在紫宸殿,是誰?是誰在參湯里動了手腳?是誰……害了先帝?
”他試圖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更有力量,更值得信賴,但在這絕望的深淵里,
連他自己都感到一種虛浮的無力。趙德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裴遠,身體篩糠般抖動著。
他的嘴唇翕動得更厲害了,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怪響,
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摳著身下潮濕的稻草。裴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體前傾,屏住了呼吸。
就在趙德似乎要吐出那個名字的瞬間——“嗤——”一聲極輕微的、利物破空的銳響。
趙德身體猛地一僵,眼睛瞬間瞪得滾圓,瞳孔驟然放大,
里面充滿了極致的驚愕和……一種詭異的解脫?
他的喉嚨被一支細如牛毛、泛著幽藍寒光的短弩箭精準貫穿。鮮血甚至來不及大量噴涌,
只是順著箭桿尾部的小孔,無聲地、汩汩地流出,浸透了他破爛骯臟的囚衣前襟。
趙德的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抽搐了兩下,徹底不動了。
那雙瞪大的、凝固著復雜情緒的眼睛,空洞地對著牢獄頂部無盡的黑暗?!坝写炭停?/p>
保護大人!”裴遠的心腹幕僚反應極快,厲聲示警的同時,已將裴遠猛地向后一拽。
獄卒也嚇得魂飛魄散,慌亂地吹響了示警的銅哨。尖銳刺耳的哨音瞬間撕裂了天牢的死寂,
腳步聲、呼喝聲、兵器碰撞聲從四面八方涌來。然而,刺客如同融入黑暗的影子,一擊得手,
再無蹤跡。只有囚室里,趙德漸漸冰冷的尸體,和那支淬毒的、閃著幽藍光澤的弩箭,
證明著方才那電光火石間的致命一擊。裴遠被護衛(wèi)簇擁著,臉色慘白如紙,
踉蹌著退到相對安全的通道里。他背靠著冰冷刺骨的墻壁,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發(fā)抖。
他死死盯著趙德死不瞑目的尸體,看著那支劇毒的弩箭,一股冰冷的絕望,
如同這牢獄深處的寒氣,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幾乎令他窒息。完了。最后一個人證,
死在了他的面前。就在他要開口的剎那!是誰?謝雍?
還是……那隱匿在更深處、連謝雍都未必能完全掌控的恐怖力量?裴遠的心,
沉入了無底的深淵。***秋雨初歇,留下滿地濕漉漉的落葉和泥濘。紫宸殿內(nèi),
卻彌漫著一種壓抑的、令人喘不過氣的氛圍,比連日的陰雨更沉。
鎏金香爐里龍涎香的煙霧裊裊升騰,試圖驅(qū)散殿中的凝重,卻徒勞無功。御座高踞丹陛之上,
少年帝王蕭徹斜倚在寬大的龍椅里,顯得有些漫不經(jīng)心。他穿著一身明黃常服,
面容尚存幾分未脫的稚氣,但那雙眼睛,卻幽深得如同古井寒潭,映著殿下跪伏的身影,
看不出絲毫情緒。他修長的手指間,正把玩著一枚玲瓏剔透的羊脂玉小獸鎮(zhèn)紙,玉質(zhì)溫潤,
在他指間靈活地翻轉(zhuǎn),偶爾折射出冰冷的光。殿下,裴遠深深伏跪在地,
額頭緊貼著冰涼的金磚。他官袍的前襟已被冷汗浸透,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寒意。
他的身體因激動和恐懼而微微顫抖,雙手高高舉過頭頂,
捧著一個半尺見方、毫不起眼的烏木密匣。匣子表面沒有任何紋飾,
卻透著一種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分量?!氨菹?!”裴遠的聲音嘶啞,
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和不易察覺的顫抖,在空曠的大殿里激起微弱的回響,“臣冒死叩闕!
首輔謝雍……欺君罔上,包藏禍心!臣……臣查得鐵證,
謝雍他……他乃當年謀害先帝的元兇首惡!此密匣之中,
便是他勾結(jié)禁軍將領、指使宮人下毒弒君的如山鐵證!人證雖被其滅口,然天網(wǎng)恢恢,
疏而不漏!臣懇請陛下圣裁,誅此國賊,以正朝綱,以慰先帝在天之靈!”字字泣血,
句句誅心!偌大的紫宸殿,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侍立兩旁的太監(jiān)宮女,個個面無人色,
恨不得將頭埋進胸口,身體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殿外守衛(wèi)的金甲武士,
盔甲下的面容也繃得死緊,握著刀柄的手青筋畢露。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裴遠高舉著密匣,手臂因用力而微微痙攣,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撞擊著冰冷的金磚。冷汗順著鬢角滑落,滴在眼前的光滑地磚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成敗,生死,皆在御座上那位少年天子的一念之間!御座上的蕭徹,終于有了動作。
他停止了把玩玉鎮(zhèn)紙的動作,微微坐直了身體。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
終于落在了裴遠高舉的密匣上,又緩緩移向他因激動而扭曲的側(cè)臉。年輕的皇帝,
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那笑意極淡,轉(zhuǎn)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漠然。“哦?”蕭徹的聲音響起,
打破了殿中令人窒息的死寂。那聲音清朗,甚至帶著一絲少年人特有的尾音,
語調(diào)卻是異常的平靜,平靜得近乎冷酷。他微微歪了歪頭,目光依舊落在裴遠身上,
像是在欣賞一出早已熟知的戲碼,“裴卿,辛苦了。這匣子里的東西……你確定,
是謝愛卿的罪證?”裴遠心頭猛地一緊,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
倏然纏繞上他的心臟。他下意識地抬頭,想看清皇帝臉上的表情,
卻只看到一片深不可測的幽暗。蕭徹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輕輕揮了揮手,
侍立一旁的心腹大太監(jiān)躬身上前,無聲地從裴遠高舉的手中接過了那個沉重的烏木密匣。
匣子被恭敬地呈送到御案之上。蕭徹并未立刻打開,反而又拿起了那枚溫潤的玉鎮(zhèn)紙,
指尖在玉獸的脊背上輕輕摩挲著,目光卻越過匣子,看向紫宸殿緊閉的、高聳的殿門。
那眼神悠遠,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冷冽?!爸x愛卿,”少年帝王的聲音很輕,如同自言自語,
卻清晰地鉆入裴遠因緊張而嗡鳴的耳中,“你說,裴尚書查了這么久,
費盡心機找到的……究竟是什么呢?”殿門處,沉重的朱漆大門被無聲地推開一線。
一道穿著深紫色一品仙鶴補服的身影,在殿外明亮天光的映襯下,
緩緩步入這陰郁而緊繃的大殿。謝雍來了。他步履沉穩(wěn),神色如常,
甚至嘴角還噙著一絲慣有的、令人如沐春風的溫和笑意。他目不斜視,
仿佛根本沒有看到跪在殿中、形容狼狽的裴遠,徑直走到御階之下,
從容地躬身行禮:“老臣謝雍,奉旨覲見。陛下圣安?!薄皭矍淦缴怼?/p>
”蕭徹的聲音恢復了平常的溫和,目光落在謝雍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
如同欣賞一件稱心如意的工具。裴遠跪在地上,
看著謝雍那鎮(zhèn)定自若、甚至帶著一絲勝利者憐憫的姿態(tài),
一股混雜著巨大荒謬和被愚弄的滔天怒火猛地沖上頭頂!他幾乎要不顧一切地嘶喊出來,
將謝雍那張偽善的面皮徹底撕碎!“裴卿,”蕭徹的聲音再次響起,
打斷了裴遠即將噴薄而出的憤怒。年輕的皇帝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支在御案上,
十指交叉托著下頜。他俯視著階下的裴遠,那雙幽深的眼眸里,
此刻清晰地映出裴遠蒼白而絕望的臉孔。皇帝的聲音不高,
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殘忍的平靜,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大殿里,每一個字都像冰錐,
狠狠鑿進裴遠的耳膜,
后一絲幻想:“你呈上來的這些所謂鐵證……”蕭徹的目光掃過御案上那個未曾開啟的密匣,
嘴角那抹極淡、極冷的弧度終于清晰起來,帶著洞悉一切、玩弄一切的漠然,
“都是朕……親手為你準備的?!薄稗Z?。 迸徇h只覺得腦海中仿佛炸開了一道無聲的驚雷!
整個世界瞬間失去了色彩和聲音,只剩下御座上少年天子那張平靜得令人心膽俱裂的臉,
和他唇邊那抹冷酷的笑意。親手……準備的?他耗盡心血,賭上性命,
甚至搭上了無數(shù)條無辜者的性命,
扳倒巨奸的所謂“鐵證”……竟然是眼前這個他一直以為軟弱可欺、需要倚仗他的少年皇帝,
親手編織的羅網(wǎng)?裴遠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又在下一剎那瘋狂地逆流沖上頭頂!
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恐懼,
而是因為一種被徹底碾碎、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巨大屈辱和絕望!
他死死地瞪著御座上的蕭徹,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怪響,眼珠因極致的震驚和憤怒而暴突,
布滿了駭人的血絲,幾乎要從眼眶里迸裂出來!他猛地扭頭,視線如同淬毒的利箭,
射向一旁垂手而立、嘴角噙著那抹洞悉一切、悲憫一切笑容的謝雍。老狐貍!
原來……原來他早就知道!他一直在看戲!看自己像一只被蒙住眼睛的蠢驢,拼命拉著磨,
卻不知磨盤轉(zhuǎn)動的方向,早已被皇帝牢牢掌控!他拼盡全力收集的,
根本就是皇帝精心炮制、用來……用來對付誰的誘餌?
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間浸透了裴遠的里衣,冰冷的黏膩感緊貼著皮膚,
帶來一種滑向地獄深淵的絕望觸感。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眼前發(fā)黑,
支撐身體的手臂劇烈地顫抖著,幾乎要癱軟在地。完了。全完了!這根本不是什么忠奸對決,
這從一開始,就是一場精心為他設計的死局!“呵……”一聲極輕、極冷的輕笑,
從御座上方飄落。蕭徹重新靠回龍椅寬大的椅背,姿態(tài)慵懶,
仿佛剛才只是陳述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實。他修長的手指再次捻起那枚溫潤的羊脂玉鎮(zhèn)紙,
在指尖緩緩轉(zhuǎn)動,幽深的目光越過幾乎崩潰的裴遠,落在了神色恭謹、垂手而立的謝雍臉上。
那目光里,帶著一絲玩味,一絲審視,還有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酷興味?!爸x愛卿,
”少年天子的聲音再次響起,打破了殿中令人窒息的死寂。那聲音依舊清朗平和,
甚至帶著一絲少年人特有的、近乎天真的好奇,然而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劇毒的冰針,
被勝利填滿的心房:“你猜猜看……”蕭徹的指尖輕輕一點御案上那個未曾開啟的烏木密匣,
嘴角那抹弧度加深,如同鋒利的刀鋒,
人心悸的寒光:“裴遠費盡心機、不惜一切呈給朕的這個匣子里面……”他的聲音微微一頓,
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鎖定了謝雍那張終于開始僵硬、笑容凝固的臉,一字一句,
清晰地砸落在大殿冰冷的金磚之上,
也砸碎了謝雍眼中最后一絲篤定:“裝著的……到底是誰的罪證?
”“你猜猜看……”少年天子的聲音帶著一絲玩味的清越,如同玉磬輕叩,
卻在謝雍耳中炸開萬鈞雷霆。
“裴遠費盡心機、不惜一切呈給朕的這個匣子里面……”蕭徹的指尖,
輕輕點在御案上那個未曾開啟、卻已重逾千鈞的烏木密匣之上,
如同點在謝雍那顆驟然懸停的心臟上?!把b著的……到底是誰的罪證?”“轟——!
”無聲的巨響在謝雍的顱腔內(nèi)炸開。整個紫宸殿的光線仿佛瞬間扭曲、黯淡下去,
只剩下御座上那張年輕卻深不可測的臉,和那個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黑匣子。
他臉上那副戴了數(shù)十年、早已融入骨血的謙卑恭敬笑容,如同冬日湖面的薄冰,
在絕對的寒意下,一寸、一寸地僵死、凝固、碎裂。嘴角還維持著上揚的弧度,
但肌肉早已失去了控制,僵硬地牽扯著,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怪誕而扭曲的姿態(tài)。
那溫潤如玉的眼神,此刻像是被投入沸油的琉璃,瞬間爬滿了驚愕、難以置信,
以及一種被最信任的毒蛇噬咬的劇痛!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全身的骨骼,
因極致的震驚和恐懼而緊繃到了極限,細微的咯咯聲在死寂的大殿里似乎只有他自己能聽見,
如同死亡的倒計時。冷汗并非滲出,而是瞬間從每一個毛孔里噴涌而出!
一品仙鶴補服厚重華貴的料子,眨眼間被里層的中衣濕透,冰涼的黏膩感緊貼著他的皮膚,
帶來一種滑向深淵的、無可挽回的墜落感。支撐身體的腿,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不可能!絕無可能!
那匣子里……那匣子里裝的……應該是……謝雍的思緒如同被投入颶風的落葉,
瘋狂地旋轉(zhuǎn)、撕裂。他耗費無數(shù)心血、編織了天衣無縫的羅網(wǎng),將裴遠一步步誘入絕境,
甚至不惜……那些滅口,那些血腥,都是為了確保裴遠拿到手的,
只能是皇帝“親手”為裴遠準備的、指向他謝雍“弒君”的“鐵證”!
那應該是裴遠催命的符咒!
是他謝雍徹底鏟除政敵、穩(wěn)固權勢、甚至……更進一步的無上階梯!可現(xiàn)在,皇帝說什么?
誰的罪證?皇帝那雙幽深的、如同古井寒潭的眼睛,正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興味,
欣賞著他臉上每一絲細微的崩裂。那目光,不再是看一個倚重的股肱,
而是在看一只終于落入精心布置陷阱的、垂死掙扎的獵物?!氨菹拢 敝x雍的聲音猛地拔高,
卻像是被砂礫磨過,嘶啞得變了調(diào),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尖銳和恐懼,
“陛下明鑒!裴遠此獠,喪心病狂,構(gòu)陷首輔,其心可誅!這匣中之物,
定是他偽造以圖……”“構(gòu)陷?”蕭徹輕輕打斷了他,那清朗的聲音此刻聽在謝雍耳中,
卻比淬毒的匕首更鋒利。年輕的皇帝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
帶著洞穿一切的嘲弄和掌控一切的漠然。他不再看謝雍,
仿佛對方那蒼白無力的辯解只是不值一提的塵埃。
他好整以暇地重新拿起那枚溫潤的羊脂玉小獸鎮(zhèn)紙,在指間輕輕摩挲,
目光落回那個決定命運的烏木密匣?!芭嵘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