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沈府卻早已燈火通明，一派刻意營造的喧囂喜慶。仆役們腳步帶風(fēng)，將庭院灑掃得不染纖塵，嶄新的紅綢宮燈在廊下?lián)u曳，空氣中彌漫著名貴熏香與甜膩點(diǎn)心的混合氣息，粘稠得令人有些窒息。
菱花銅鏡前，沈知微端坐。鏡中容顏依舊，只是那雙曾盛滿憧憬的眸子，此刻沉靜如古井寒潭，深不見底。青杏捧著一套華貴無比的大紅蹙金繡鸞鳳紋宮裝，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意：“小姐…時辰快到了，太子殿下…該來了。您看這套…”
“擱著?！鄙蛑⒌穆曇魺o波無瀾，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冷意。
青杏手一抖，看著小姐身上那襲清冷如月的素銀纏枝梅紋常服，再看看孤零零的素銀簪子，昨夜那撕碎燙金婚書、砸裂羊脂玉鐲的驚駭一幕再次浮現(xiàn)，她噤若寒蟬，不敢再勸。
沈知微的指尖，捻起一小撮昨夜特意留下的、冷卻的灰白色香灰。細(xì)膩的粉末帶著火焰燃盡后的獨(dú)特余味。她將其仔細(xì)包入一方素白絲帕，收入袖中。動作從容，如同準(zhǔn)備一件尋常小物。這包香灰，是她今日為那“情深義重”的太子準(zhǔn)備的第一份“薄禮”。
前廳方向，鼓樂喧天聲由遠(yuǎn)及近，帶著皇家威儀，轟然而至。
沈崇山與林氏早已恭立階下。沈崇山官袍整肅，臉上難掩激動與欣慰。林氏眼圈微紅，拉著沈知微的手，絮絮叮嚀：“微兒…入了東宮，定要謹(jǐn)言慎行，好生侍奉殿下…娘只盼你平安…”話音未落，已帶哽咽。
平安？沈知微心口如被鈍刀剜過。前世，正是這“情深義重”之人，親手將沈家推入地獄！她強(qiáng)壓下翻涌的血?dú)馀c恨意，輕輕回握母親的手，聲音低柔卻似淬了冰：“娘放心，女兒…自有道理?！?/p>
府門洞開，鼓樂齊鳴！
太子蕭玨一身明黃四爪蟒袍，金冠耀目，在侍衛(wèi)宮人的簇?fù)硐?，昂然而入。他面容俊朗，眉宇間是皇家天生的貴氣與刻意堆砌的溫和笑意。目光掃過階下眾人，最終深情款款地落在沈知微身上。
“知微！”蕭玨聲音清朗溫潤，帶著恰到好處的欣喜，幾步上前，姿態(tài)放得極低，伸手欲扶沈崇山與林氏，“沈大人，沈夫人快快請起！今日孤來，是為向知微求娶，以正妃之位相待！日后便是一家人，何須多禮！”
一番話，給足了沈家顏面。沈崇山與林氏連道不敢。四周的宗親女眷與仆役們，無不面露艷羨驚嘆。太子親臨，許以正妃，這是潑天的榮寵！
一片頌揚(yáng)聲里，沈知微低垂眼睫，唇角卻勾起一絲冰冷到極致的弧度。來了。這虛偽的戲碼，分毫不差！
蕭玨目光膠著在沈知微身上，見她低首，只當(dāng)是嬌羞。他笑意更深，帶著一絲掌控全局的自得，從內(nèi)侍手中接過一個巴掌大的紫檀木嵌金絲琺瑯彩香盒。
“知微，”他聲音溫柔得能滴出蜜，“此乃孤特意命人自南海尋得的‘綺羅香’，有安神定魄、滋養(yǎng)容顏之奇效，更…能助人情意相融，身心愉悅。”他刻意壓低后幾個字，帶著曖昧的暗示，將香盒遞向沈知微，“以此珍品為信，聘卿為妻，白首不離！”
香盒開啟的瞬間，一股霸道濃烈到極致的甜膩香氣轟然炸開！那香氣如同無數(shù)細(xì)小的鉤爪，帶著勾魂攝魄的魅惑，直鉆鼻腔深處，甜得發(fā)齁，膩得發(fā)昏！瞬間壓倒了府中所有熏香。
周圍的貴婦小姐們被這奇異濃香吸引，紛紛發(fā)出驚嘆：
“天啊，好特別的香氣！”
“從未聞過如此醉人的味道…”
“太子殿下真是用心良苦！”
沈崇山與林氏亦微微動容，雖覺香氣過于濃烈，但太子心意著實(shí)貴重。
唯有沈知微！
在那甜膩香氣撲面襲來的剎那，她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一股強(qiáng)烈的眩暈與翻江倒海的惡心感猛地從胃里沖撞而上！這令人作嘔的甜膩！前世冷宮之中，柳若煙身上那混合了血腥、令人窒息的“神跡”香水味，與此刻這所謂的“綺羅香”，在她腦中轟然重疊！
更深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前世無數(shù)個被強(qiáng)迫侍寢的屈辱夜晚，寢殿內(nèi)點(diǎn)燃的、讓她渾身燥熱無力、神智昏沉的催情熏香…那被藥物支配、身不由己的恐懼與惡心，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上她的四肢百??！
原來如此！從提親這一刻起，這虛偽的渣滓就在算計！這根本不是什么安神香，而是混雜了烈性催情藥的虎狼之毒！他要在這眾目睽睽之下，用香迷惑她，讓她失態(tài)，甚至…為日后的“情難自禁”埋下引線！前世她懵懂無知，被這香所控，做了多少蠢事！
滔天的恨意與冰冷的殺機(jī)，如同洶涌的暗流，在沈知微看似平靜的眼眸深處瘋狂激蕩！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銳的刺痛才勉強(qiáng)維持住一絲清明。
蕭玨見她久不接香，只低頭沉默，臉上掠過一絲陰鷙的不耐，又被溫潤笑意迅速覆蓋：“知微？可是歡喜得愣住了？快收下吧?！毕愫杏滞斑f了遞，那濃烈的甜膩幾乎撲到沈知微臉上。
周圍的贊嘆聲更盛，都道沈大小姐是驚喜過度。
沈知微緩緩地、緩緩地抬起了頭。
那雙眼睛，不再是溫順低垂，而是如同淬煉了萬年寒冰的利刃，帶著洞穿一切的冷冽與毫不掩飾的譏誚，直刺蕭玨偽善的臉！
沒有歡喜，沒有羞澀，唯有冰封的漠然與…深入骨髓的厭惡！
這眼神太過陌生銳利！蕭玨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jié)，心頭劇震，一股不祥的預(yù)感驟然升起！他下意識想收回香盒！
然而，遲了！
“歡喜？”沈知微的聲音清泠響起，不高，卻奇異地穿透所有喧嘩，清晰地回蕩在庭院上空，帶著凍入骨髓的嘲諷，“太子殿下所謂的‘歡喜’，便是讓臣女聞這‘綺羅香’么？”
她微微側(cè)首，目光如冷電掃過那敞開的香盒，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字字如淬毒的冰針，精準(zhǔn)刺出：
“殿下好算計。這香里，摻了不少南疆密林罕見的‘合歡藤’粉末吧？此物性烈霸道，初聞令人心神搖蕩，情思難抑，聞久了…呵，縱是貞潔烈女，怕也要化作那任人擺布的玩物！” 她話音微頓，目光陡然銳利如鷹隼，直刺蕭玨眼底深處，“不僅如此！殿下今日熏的，可是御賜的龍涎香？殿下可知，這‘綺羅香’中的‘迷迭引’，遇龍涎之息，會生出何等變化？”
轟——！
第二道驚雷，在死寂的庭院中炸開！比剛才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所有人，包括蕭玨，都徹底僵??！
沈知微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洞悉一切、審判罪惡的凜然：“‘迷迭引’遇龍涎，其性轉(zhuǎn)烈為毒！輕則令人神思恍惚，氣血逆行；重則…傷及心脈，藥石罔效！太子殿下！”她猛地向前一步，氣勢逼人，目光如炬，“你今日攜此毒香登我沈府之門，口口聲聲求娶，究竟是何居心？！是要?dú)颐?jié)，還是要害我性命？！抑或是…連你自己帶來的侍衛(wèi)宮人，也不顧惜了？！”
最后一句，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那些跟隨蕭玨而來的東宮侍衛(wèi)和宮人心上！眾人臉色瞬間慘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驚恐地看向太子手中的香盒，又驚疑不定地看向自己身上沾染的龍涎香氣！
蕭玨的臉色徹底變了！由紅轉(zhuǎn)青，由青變紫，最后一片駭人的慘白！他握著香盒的手劇烈顫抖起來，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被徹底戳穿陰毒算計的恐懼！這賤人！她怎么會知道！她怎么會連“迷迭引”遇龍涎生變這等宮廷秘辛都一清二楚？！
“你…你血口噴人！妖言惑眾！”蕭玨驚怒交加，聲音都變了調(diào)，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此乃南海奇珍！豈容你…豈容你如此污蔑構(gòu)陷！”他想?yún)柭暫浅猓瑓s顯得色厲內(nèi)荏。
“污蔑？構(gòu)陷？”沈知微嗤笑一聲，如同冰珠碎裂，清冷刺耳，“殿下敢不敢，此刻就宣太醫(yī)院精通香藥的大醫(yī)正來？讓他當(dāng)著在場所有人的面，驗(yàn)一驗(yàn)這‘綺羅香’里，到底有沒有合歡藤、迷迭引！再驗(yàn)一驗(yàn)殿下衣袍上的龍涎香，與這香粉相遇，會產(chǎn)生何種毒物！”
她環(huán)視全場，目光如電，聲音朗朗，帶著一股浩然正氣：“諸位都看清楚了！太子殿下今日，名為提親，實(shí)為下毒！用這等陰損歹毒之物算計我沈家！如此行徑，豈配為儲君？！”
“沈知微！你放肆??！”蕭玨徹底惱羞成怒，理智被巨大的恐慌和滔天的屈辱淹沒，他猛地?fù)P起手，眼中兇光畢露，只想將這個當(dāng)眾撕碎他所有偽裝的女人斃于掌下！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沈知微動了！她一直攏在袖中的手倏然伸出！手中緊握的，正是那個素白絲帕包裹的小包！但她并非砸向蕭玨的臉，而是猛地高舉過頭頂，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朝著地面——那象征著“天家恩寵”、卻早已被她撕碎的燙金婚書殘骸所在之處——砸了下去！
“太子殿下！”
“你的‘深情厚意’——”
“如同此香，骯臟不堪！”
“如同此婚書——”
“虛情假意，合該化為灰燼！”
啪?。?！
沉悶的撞擊聲響起！
那包香灰重重砸在散落的婚書碎片上！素白的絲帕散開，里面包裹的灰白色香灰瞬間如煙霧般爆開、彌漫！細(xì)密的粉末紛紛揚(yáng)揚(yáng)，如同下了一場骯臟的雪，將地上那些金光閃閃、象征“無上榮寵”的婚書碎片徹底覆蓋、掩埋！同時，也無可避免地?fù)P起一片灰白的塵霧，撲向近在咫尺的蕭玨！
“咳咳！咳咳咳！”蕭玨猝不及防，被揚(yáng)起的香灰嗆得連連后退，狼狽地?fù)]袖遮擋。雖未如之前設(shè)想般被糊個正著，但明黃的蟒袍下擺和精致的云紋靴面上，已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大片灰白的污跡！那象征儲君尊貴的明黃，此刻沾滿香灰，顯得無比刺眼和可笑！
全場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徹底、都要令人窒息！
所有人都像被釘在了原地，眼珠幾乎要瞪出眼眶，死死地看著階上那個素衣如雪、卻散發(fā)著凜冽寒芒的少女，看著她腳下那片被灰白香灰徹底覆蓋掩埋的“皇家恩寵”，以及她面前那個被香灰塵?；\罩、蟒袍染污、劇烈嗆咳、形象盡失的太子！
空氣里，香灰的干燥粉塵氣息彌漫開來，與那令人作嘔的“綺羅香”殘余甜膩混合，形成一種荒誕而極具沖擊力的諷刺。
沈崇山和林氏面如死灰，搖搖欲墜。
青杏死死咬住嘴唇，渾身顫抖。
貴婦小姐們驚駭欲絕，連驚呼都發(fā)不出。
“沈…沈知微！”蕭玨勉強(qiáng)止住咳嗽，指著沈知微，手指因極致的憤怒和屈辱而劇烈顫抖，英俊的臉龐扭曲得如同惡鬼，眼中是毫不掩飾的狂暴殺意，“你…你竟敢如此折辱于孤！孤要…孤要你沈家滿門…”
“要我沈家滿門？”沈知微冷冷打斷，聲音如同極地寒冰，清晰地鑿入每個人的耳中，帶著一種近乎蔑視的平靜，“太子殿下，在你下令之前，不妨先想想，今日你攜內(nèi)含劇毒催情藥的‘綺羅香’登門，意圖毒害朝廷重臣之女，此事若傳至御史臺，達(dá)于天聽，陛下…會如何看待你這位儲君？天下臣民，又會如何看待你這等陰毒行徑？！”
她迎著蕭玨那幾乎要噴出火來、欲將她撕碎的噬人目光，毫無懼色，反而微微揚(yáng)起下頜，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這太子妃之位——”
“臣女不屑！”
“這虛偽婚約——”
“就此作廢！”
“沈家女兒，寧守清貧，不為豺狼之配！更不侍你此等心腸歹毒、不配為君的儲君！”
“帶著你的毒香——”
“滾出沈府！”
“滾——！”
最后一個“滾”字，如同九天驚雷，裹挾著積壓了兩世的血淚與決絕，轟然炸響！震得整個庭院都在嗡鳴！
蕭玨被這毫不留情的斥罵和驅(qū)逐氣得眼前發(fā)黑，喉頭腥甜上涌！他指著沈知微，嘴唇哆嗦，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前所未有的奇恥大辱和被戳穿陰私的致命恐慌交織，讓他幾乎當(dāng)場嘔血！他帶來的東宮侍衛(wèi)，看著眼前這打敗認(rèn)知的一幕，聽著沈知微字字誅心的控訴，竟無一人敢上前！
就在這死寂凝滯、空氣緊繃到極點(diǎn)的當(dāng)口。
沈府大門外，巷口樹蔭下，那輛玄青色的馬車依舊安靜停駐。車窗錦簾被掀起的那道縫隙后，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注視著階上那抹傲然挺立的素白身影。
少女清冷如月，腳下是化為灰燼的“皇恩”，對面是滿身狼狽、氣急敗壞的儲君。強(qiáng)烈的對比，構(gòu)成一幅極具沖擊力的畫面。
深潭般的眼底，那抹訝異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更難以捉摸的探究與…一絲極其隱晦的激賞。他指尖摩挲著腰間溫潤的玉佩，感受著車內(nèi)悄然彌漫的、清冽如初雪的冷香，無聲地驅(qū)散著從沈府飄來的污濁氣息。
薄唇微啟，無聲地吐出兩個字，比方才更清晰：
“甚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