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秦淮茹的身影消失在廠區(qū)深處那片灰蒙蒙的建筑群后,棒梗才從胡同口的陰影里緩緩踱出。
他換上了一件相對干凈、補丁也少些的舊棉襖,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卻像淬了冰的刀鋒,銳利地掃過軋鋼廠那高大森嚴的門樓。
“零,”
他在意識里發(fā)出指令,
“啟動隱匿模式。掃描廠區(qū)監(jiān)控死角及巡邏路線。目標:辦公樓區(qū)域,李懷德副廠長辦公室。優(yōu)先規(guī)避人群?!?/p>
【指令接收。環(huán)境掃描啟動…基于歷史巡邏數(shù)據(jù)及現(xiàn)有熱源分布模擬路徑…最優(yōu)路線生成:東側(cè)廢料堆放區(qū)邊緣→鍋爐房后墻→維修車間側(cè)巷→辦公樓西北角消防梯…警告:辦公樓入口保衛(wèi)室有雙崗,需繞行。能量消耗:2%?!?/p>
冰冷的路線圖清晰地投射在棒梗的視界中。
他拉了拉帽檐,雙手插進袖筒,像所有無所事事在廠區(qū)附近晃蕩的半大孩子一樣,不緊不慢地朝著東側(cè)那片堆滿了廢棄鐵料、蒙著厚厚煤灰的區(qū)域走去。
寒風卷起地上的碎雪沫,打著旋兒撲在臉上,生疼。
憑借著“零”提供的精準導航和對身體肌肉的細微調(diào)控,避開那松動的廢鐵、落腳無聲。
棒梗如同一條融入陰影的魚,巧妙地避開了偶爾路過的工人和懶洋洋的保衛(wèi)科巡邏員。
他貼著冰冷刺骨的鍋爐房后墻快速移動,蒸騰的熱氣混合著濃烈的煤煙味撲面而來。
穿過彌漫著機油和金屬碎屑氣味的維修車間側(cè)巷,一棟相對規(guī)整的三層紅磚小樓出現(xiàn)在眼前——軋鋼廠的行政辦公樓。
辦公樓西北角,一架銹跡斑斑的露天消防梯緊貼著墻壁。
棒梗沒有絲毫猶豫,手腳并用,動作輕捷得如同貍貓,幾下就攀上了二樓一處敞開的、堆放著雜物的破舊露臺。
這里,恰好避開了樓下保衛(wèi)室的直接視線。
“目標定位:李懷德辦公室。方位:二樓東側(cè)盡頭,標牌識別確認?!薄傲恪钡穆曇粼谀X中響起。
棒梗屏住呼吸,將身體緊貼在冰冷粗糙的磚墻上,只露出小半邊臉,目光銳利地投向走廊盡頭那扇緊閉的、刷著深綠色油漆的木門。門上方,一塊小小的白底紅字木牌:“副廠長李懷德”。
【啟動深度掃描(穿透模式,有限范圍)。掃描目標:室內(nèi)結(jié)構(gòu)、金屬/紙質(zhì)物品分布、潛在藏匿點…】
無形的掃描波穿透墻壁。
棒梗的“視界”中,辦公室內(nèi)部的輪廓迅速構(gòu)建:寬大的辦公桌、文件柜、兩張待客沙發(fā)、一個鐵皮暖水瓶…所有細節(jié)纖毫畢現(xiàn)。
【重點掃描:辦公桌抽屜、文件柜內(nèi)部、沙發(fā)夾層、墻壁及地板異常結(jié)構(gòu)…】
掃描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在室內(nèi)快速搜尋。
辦公桌抽屜里,散亂的文件、幾包香煙、半盒茶葉;文件柜里,整齊碼放的文件袋和報表;沙發(fā)墊子下空空如也;墻壁和地板結(jié)構(gòu)正常,無夾層暗格…
【未發(fā)現(xiàn)大額現(xiàn)金或貴金屬(金條)密集信號。
發(fā)現(xiàn)異常紙質(zhì)物品:辦公桌右下角帶鎖抽屜內(nèi),存在高密度文字信息,疑似賬冊類文件。
材質(zhì)分析:劣質(zhì)賬簿紙。掃描其表層文字關鍵詞:勞保、棉紗手套、入庫、出庫、損耗、王德發(fā)簽名、涂改痕跡…綜合判斷:此賬簿為勞保用品異常賬目證據(jù),指向王德發(fā)。但非李懷德直接貪污證據(jù)?!?/p>
棒梗眉頭微蹙。只有賬本?贓款呢?李懷德這種老狐貍,絕不可能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
他敢指使王德發(fā)倒賣勞保,自己不可能不沾手油水!
“鎖定李懷德本人。持續(xù)掃描其隨身物品及軌跡?!卑艄9麛嘞铝睢J刂甏?!
時間在冰冷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寒風像小刀一樣刮過露臺。
棒梗如同石雕般一動不動,只有呼出的白氣在空氣中迅速消散。
終于,臨近中午時分。走廊盡頭傳來腳步聲,還有李懷德那略帶沙啞、打著官腔的聲音:
“…嗯,下午的會,材料都準備好了?好,就這樣。”
腳步聲在辦公室門口停下,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清晰傳來。
門開了。
一個穿著筆挺藏藍呢子中山裝、梳著油亮背頭、肚子微微發(fā)福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正是李懷德。
他反手關上門,臉上那副在人前的威嚴瞬間卸下,換上一種疲憊和不易察覺的陰郁。
他隨手將公文包丟在沙發(fā)上,松了松領口,徑直走到辦公桌后坐下,并沒有立刻去碰那個帶鎖的抽屜。
【深度掃描目標李懷德…掃描隨身物品:上衣口袋零錢、香煙、火柴;褲袋手帕、鑰匙串;手腕國產(chǎn)手表;公文包內(nèi):文件、鋼筆、半包大前門香煙…未發(fā)現(xiàn)異常金屬或高密度紙鈔信號?!?/p>
棒梗的心沉了一下。難道贓款不在他身上?
就在這時,李懷德像是想起了什么,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起身走到墻角那個毫不起眼的鐵皮暖水瓶旁邊。
他沒有倒水,而是彎腰,用手在暖水瓶底座靠墻的那一面摸索著什么。
只聽極其輕微的“咔噠”一聲,似乎是某個卡扣被撥開了。接著,他竟將那個看起來焊死在底座上的鐵皮外殼,像抽屜一樣輕輕抽了出來!
【掃描確認!暖水瓶底座夾層!發(fā)現(xiàn)密集紙鈔信號!厚度約三厘米!下層存在高密度金屬信號,疑似金條!】“零”的警報瞬間響起!
棒梗瞳孔驟然收縮!好一個老狐貍!燈下黑!誰能想到天天擺在眼皮子底下的暖水瓶,竟是個暗格!
李懷德警惕地回頭看了看緊閉的房門,這才小心翼翼地從夾層里抽出厚厚一沓捆扎好的大團結(jié),又摸出兩根黃澄澄、在昏暗光線下也難掩其華的小黃魚。
他貪婪地摩挲著金條冰涼的表面,臉上露出一絲滿足又帶著焦慮的神情,嘴里低聲咒罵了一句:
“媽的,王德發(fā)這個蠢貨,差點壞了老子的大事…”
他數(shù)了數(shù)那沓錢,又戀戀不舍地把金條放回原位,只抽出了大約十幾張零散的票子塞進褲兜,然后將鐵皮外殼復原,暖水瓶推回原位,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棒梗將這一切盡收“眼底”。贓款位置,確認無誤!
李懷德揣好錢,整理了一下衣服,臉上重新掛上那副副廠長的威嚴,拿起公文包,開門走了出去。顯然是去吃午飯了。
機會!
棒梗沒有絲毫猶豫。
等李懷德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口,他立刻如同幽靈般滑下消防梯,再次借助“零”的指引,避開偶爾路過的人,快速繞到辦公樓背面的僻靜處。
這里堆放著一些廢棄的建材和枯死的藤蔓。
“零,再次確認暖水瓶底座夾層結(jié)構(gòu)及開啟方式。模擬開啟路徑。”
【結(jié)構(gòu)掃描完成。開啟卡扣位于底座右下角內(nèi)側(cè),需特定角度按壓。模擬路徑生成…】
棒梗深吸一口氣,活動了一下凍得有些僵硬的手指。
他再次攀上消防梯,溜進二樓露臺。這次,他直接來到李懷德辦公室的窗外。
窗戶是老式的插銷木窗,里面掛著薄薄的白色窗簾,但并未完全拉嚴實,留下了一條縫隙。
【鎖定窗框結(jié)構(gòu)弱點。納米機器人(輔助型)待命,準備進行微米級金屬疲勞操作(窗插銷)?!?/p>
“執(zhí)行!”棒梗意念一動。
【指令執(zhí)行…目標:窗框插銷連接處金屬…微觀結(jié)構(gòu)弱化…完成度100%?!?/p>
棒梗伸出手指,隔著玻璃,對著窗框插銷的位置,看似隨意地、實則蘊含著“零”精確傳導的力量,輕輕一彈!
“嗒!”
一聲極其輕微的脆響。窗框內(nèi)側(cè),那根手指粗細的金屬插銷,竟從根部齊刷刷地斷裂開來!斷口平滑,如同被最精密的激光切割過!
棒梗輕輕一推,窗戶無聲地滑開一道足以讓他側(cè)身進入的縫隙。
他閃身而入,動作迅捷無聲,反手又將窗戶虛掩上。
辦公室內(nèi)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煙味和紙張陳舊的氣息。
棒梗目標明確,徑直走向墻角的暖水瓶。他學著李懷德的樣子,彎腰摸索到底座右下角內(nèi)側(cè)一個極其隱蔽的凸起,按照“零”模擬的力度和角度,輕輕一按。
“咔噠!”
鐵皮外殼應聲彈開,露出里面足以容納幾本書的夾層空間。
厚厚一沓捆扎整齊的大團結(jié),散發(fā)著油墨和財富混合的獨特氣味,靜靜地躺在那里。
下面,是兩根沉甸甸、閃爍著誘人光澤的小黃魚。
棒梗的目光在那堆財富上停留了一瞬。心跳微微加速。
兩萬多現(xiàn)金加金條!
在這個年代,這是一筆足以讓人瘋狂的巨款!足以徹底改變一個家庭的命運!
他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冰冷的紙幣。只需要一秒鐘,“零”的儲物空間就能將它們?nèi)客淌伞?/p>
然而,棒梗的手卻停住了。
拿,還是不拿?
全拿走?李懷德必定發(fā)瘋!一個副廠長丟了全部身家,絕對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整個軋鋼廠都會被掀個底朝天!到時候,追查起來,自己就算有“零”也未必能完全置身事外,風險太大。
不拿?那這次行動就失去了最直接的威懾力。
電光火石間,棒梗做出了決斷。
他飛快地解開那沓錢的捆扎繩,動作麻利地數(shù)出了一千五百塊錢(約十五沓小捆),揣進自己棉襖內(nèi)層縫制的暗袋里。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將剩下的錢重新捆好,連同那兩根金條,原封不動地放回夾層,合上外殼,將暖水瓶推回原位。
一千五!足夠家里支撐相當長一段時間,解決燃眉之急,又不會讓李懷德徹底絕望發(fā)狂。
剩下的錢和金條,就是懸在他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至于賬本…棒梗走到辦公桌前,輕易地撬開那個帶鎖的抽屜(“零”對鎖芯結(jié)構(gòu)的掃描和納米級操作輕而易舉),取出那本記錄著王德發(fā)倒賣勞保、賬目造假的賬簿,
迅速翻拍存儲進“零”的數(shù)據(jù)庫,然后將賬簿原樣放回,鎖好抽屜。
做完這一切,棒梗沒有停留,迅速從窗戶退出,將斷掉的插銷殘骸小心地塞進窗框縫隙偽裝好,抹去自己可能留下的所有細微痕跡(“零”的微觀掃描輔助),然后沿著原路,如同從未出現(xiàn)過一般,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辦公樓區(qū)域。
接下來,是第二步——李懷德的“另一面”。棒梗如同最有耐心的獵手,在廠區(qū)外圍一個能觀察到廠門口和李懷德回家必經(jīng)之路的隱蔽角落潛伏下來。
寒風呼嘯,他裹緊棉襖,一動不動。
【持續(xù)掃描目標李懷德…發(fā)現(xiàn)異常行為模式:目標離開食堂后,未直接回辦公室,轉(zhuǎn)向廠區(qū)邊緣小型倉庫區(qū)域…與一女性職工(技術科繪圖員張麗娟)在倉庫后隱蔽角落短暫會面…目標有肢體接觸(摟抱),張麗娟表現(xiàn)抗拒…目標強行親吻…目標掏出錢(疑似午餐時取出部分)塞入張麗娟口袋…張麗娟掙脫跑開…目標表情陰郁惱怒…】
【掃描記錄:光學影像捕捉(模擬黑白膠片效果)…關鍵畫面已存儲:李懷德強行摟抱、親吻張麗娟;塞錢動作。音頻捕捉片段(環(huán)境嘈雜,部分清晰):‘…別給臉不要臉!’、‘…想想你的轉(zhuǎn)正名額…’、‘…再考慮考慮…’】
棒梗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厭惡。果然是個畜生!
證據(jù)鏈,齊活了!
下午,棒梗沒有直接回家。
他揣著那一千五百塊錢,先去了一趟西藥房。
他沒有買任何違禁藥品,而是買了些常見的黨參、黃芪、枸杞之類的溫補藥材,又去副食品商店買了些紅糖、紅棗。
在無人處,他讓“零”從醫(yī)療型納米機器人集群中,分離出極其微量的、處于深度休眠狀態(tài)的個體,小心地混入一包黨參粉中,弄成一顆顆的丸藥。
這些納米機器人被設定了極其短暫的工作周期(約十分鐘)和單一目標(刺激特定部位神經(jīng)末梢,造成短暫充血亢奮),一旦能量耗盡或脫離宿主,將迅速失活分解,不留痕跡。
“甜棗”備好,該去“打”狗了。
傍晚時分,軋鋼廠下班的鈴聲刺破寒冷的空氣。工人們?nèi)缤彼阌砍龃箝T,奔向各自在寒風中等待溫暖的家。
秦淮茹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隨著人流緩緩移動,麻木的臉上只有深深的疲憊。
李懷德推著他的二八永久自行車,不緊不慢地走在人群稍后的位置,享受著工人們敬畏或諂媚的招呼。
他臉色依舊威嚴,但眉宇間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陰沉,顯然下午倉庫后的“失利”讓他心情不佳。
就在他即將拐入回家那條相對僻靜的小胡同時,一個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從胡同口的陰影里閃了出來,恰好擋在了他的自行車前。
李懷德嚇了一跳,猛地捏住車閘,自行車發(fā)出一聲刺耳的摩擦聲。
他惱怒地抬頭,正要呵斥,看清擋路人的臉時,卻愣住了。
“李廠長,下班了?”
棒梗臉上沒什么表情,聲音平靜得像在打招呼。
他穿著那件半舊的棉襖,雙手插在袖筒里,身形在寒風中顯得有些單薄,但那雙眼睛,卻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靜靜地凝視著李懷德。
李懷德心里咯噔一下!賈梗?棒梗?賈家的那個小子?他擋我路干什么?一股極其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
“是你?”李懷德皺緊眉頭,官威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帶著不耐煩和居高臨下,“賈梗?擋著我路干什么?有事快說!”他下意識地想繞過棒梗。
棒梗卻紋絲不動,反而向前逼近了一步,聲音壓得極低,卻清晰地鉆進李懷德耳中:
“李廠長,暖水瓶里的錢和金條,放得可還安穩(wěn)?”
轟??!
如同一道驚雷在李懷德腦中炸響!他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握著車把的手猛地一抖,自行車差點脫手!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
他驚恐萬分地瞪著棒梗,如同白日見鬼!他怎么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那是他藏得最深、最隱秘的身家性命!
“你…你胡說什么!”
李懷德色厲內(nèi)荏地低吼,聲音卻控制不住地發(fā)顫,眼神慌亂地掃視四周,生怕被人聽見,
“什么暖水瓶!什么金條!我警告你,別在這胡說八道!信不信我…”
“信不信你叫保衛(wèi)科抓我?”
棒梗打斷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里充滿了嘲諷,“好啊,你現(xiàn)在就叫。
最好把保衛(wèi)科、把楊廠長、把廠里所有人都叫來。我正好可以給大家看看……”他慢悠悠地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巧的、看起來像是自制的簡易“幻燈片”盒子(實則是“零”光學成像的實體化偽裝),對著胡同里昏暗的光線晃了晃,“看看我們敬愛的李廠長,在倉庫后面,是怎么‘關心’女同志的。
還有后勤王德發(fā)主任那本記得清清楚楚的勞保賬,嘖嘖,棉紗手套的損耗,可真夠高的?!?/p>
李懷德如同被瞬間抽干了所有力氣,雙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
他死死地盯著棒梗手里那個小盒子,仿佛看到了索命的符咒!
倉庫…張麗娟…賬本!
他全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冷汗如同瀑布般從李懷德的額頭、后背瘋狂涌出,瞬間浸透了里面的襯衣!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住他的心臟,讓他幾乎窒息!
完了!全完了!
這些東西要是捅出去,別說副廠長的位置,他李懷德這輩子就徹底毀了!吃槍子都有可能!
“你…你到底想怎么樣?!”
李懷德的聲音徹底變了調(diào),嘶啞而絕望,帶著哭腔,所有的官威和鎮(zhèn)定蕩然無存,只剩下赤裸裸的恐懼和哀求。
他推著自行車的手抖得如同篩糠,自行車輪子在地上發(fā)出無規(guī)律的、刺耳的摩擦聲。
“很簡單?!卑艄J掌鹉莻€小盒子,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兩件事。
第一,我媽,秦淮茹,在后勤鉗工車間。那個活,太累,太傷身。
給她換個崗位。我看…采購科新成立的那個物資登記小組就挺好,當個出納,清清賬,記記數(shù),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工資…也別太寒磣,加個十塊錢,不算多吧?”
采購科出納?李懷德腦子里飛快地轉(zhuǎn)著。
那位置雖然比不上會計核心,但確實輕省,接觸錢票物資,油水不大但也算是個正經(jīng)崗位。加十塊工資?在合理范圍內(nèi)。
棒梗沒獅子大開口要會計,也沒要什么油水大的肥缺,看來是懂分寸的…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點頭:
“行!行!采購科出納!沒問題!工資加十塊!我明天…不!我待會兒回去就安排!明天一早就讓調(diào)令下去!保證讓你媽去報到!”
他現(xiàn)在只求趕緊把這尊瘟神送走!
“第二,”棒梗從另一個袖筒里掏出那個用舊報紙包好的藥材包,遞了過去,臉上甚至還擠出了一絲堪稱“溫和”的笑容,
“李廠長,我看您最近氣色不太好,印堂發(fā)暗,想必是公務繁忙,操勞過度。這有點黨參黃芪,補氣養(yǎng)神的,
您拿回去,每次一粒,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您可得保重啊?!?/p>
李懷德看著遞到眼前的紙包的藥丸,徹底懵了!
這…這算什么?打一棒子給個甜棗?威脅完了還送補藥?怕我死了嗎?
他下意識地接過那紙包的藥丸。,入手微溫,腦子卻一片混亂,完全搞不懂棒梗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是嘲諷?還是…另有所圖?
“李廠長放心,”
棒梗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聲音依舊平靜,
“我這人,最講信用。只要我媽在采購科安安穩(wěn)穩(wěn)地干著,您暖水瓶里的東西,還有倉庫里的事兒,賬本上的數(shù)字,就永遠只是您和我之間的小秘密。我這包黨參丸,可是加了料的‘好東西’,一次一粒,您試過…就知道效果了?!?/p>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李懷德的下半身一眼,那眼神讓李懷德莫名地打了個寒顫。
“好…好…我懂!我懂!”
李懷德哪里還敢細想,只覺得手里這包藥材滾燙無比,他死死攥住,如同攥著護身符,又像是攥著定時炸彈,語無倫次地保證,
“棒?!?!賈梗同志!你放心!你媽的事,包在我身上!絕對辦得妥妥當當!以后…以后在廠里有什么難處,盡管來找我!”
“那就好。”棒梗點點頭,側(cè)身讓開了路,“李廠長,天冷路滑,您慢走?!?/p>
李懷德如蒙大赦,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推著自行車,踉踉蹌蹌地沖進了胡同深處,那倉皇的背影,活像一只被打斷了脊梁的喪家之犬,瞬間消失在昏暗的暮色里。
棒梗站在原地,看著李懷德消失的方向,緩緩吐出一口在寒風中凝成白霧的濁氣。緊繃了一天的神經(jīng),終于稍稍松弛下來。成了!
他沒有立刻回家,而是轉(zhuǎn)身走向副食店。
手里有錢了,腰桿也硬了。他買了半斤還帶著熱氣的醬牛肉,一包油炸花生米,又特意去百貨商店的柜臺,
在售貨員略帶驚訝的目光下,花了一塊二毛錢,買了一盒包裝精美的“萬紫千紅”牌雪花膏,和一個印著紅雙喜的鐵盒子裝的蛤蜊油(防凍裂膏)。
當棒梗拎著散發(fā)著食物香氣的油紙包和那個印著漂亮花朵的雪花膏盒子、紅雙喜鐵盒走進家門時,賈家那間低矮的屋子仿佛瞬間被點亮了。
“哥!好香!”小當和槐花像兩只聞到腥味的小貓,立刻撲了過來,眼睛死死盯著油紙包。
“醬牛肉?還有花生米?”賈張氏也吸著鼻子從炕上坐了起來,渾濁的老眼放光。
秦淮茹剛拖著疲憊的身體在爐子邊坐下,準備燒水熱窩頭,看到棒梗手里的東西,也是一愣,隨即涌起強烈的心疼:
“棒梗!你…你又亂花錢!這得花多少??!”
棒梗沒理會賈張氏和小當槐花的饞相,徑直走到秦淮茹面前。
昏黃的燈光下,母親的臉龐被生活刻滿了風霜,眼角細密的皺紋里嵌著洗不凈的煤灰,那雙曾經(jīng)也算秀美的手,此刻紅腫粗糙,布滿了裂開流著血絲的凍瘡口子,丑陋得讓人心碎。
棒梗的心像是被針狠狠扎了一下。
他默默地將那盒散發(fā)著淡雅香氣的“萬紫千紅”雪花膏和那盒蛤蜊油,輕輕放在秦淮茹粗糙開裂的手掌上。
冰涼的鐵盒和光滑的玻璃瓶,觸碰到掌心開裂的傷口,帶來一陣細微的刺痛。秦淮茹渾身一顫,下意識地低頭看去。
雪花膏?蛤蜊油?
包裝精美的“萬紫千紅”玻璃瓶,瓶身上印著盛放的牡丹,在昏黃的燈光下折射出一點微弱卻刺目的光。
那紅雙喜的鐵盒子,更是只有過年才舍得買來抹手的稀罕物。
秦淮茹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那兩樣東西差點掉在地上。她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看著兒子平靜的臉,嘴唇哆嗦著:“這…這是…給我的?”
“嗯,”棒梗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雪花膏,抹臉的。蛤蜊油,抹手的。以后別舍不得用。”
他說著,又拿起那盒蛤蜊油,擰開蓋子,里面是淡黃色、散發(fā)著淡淡藥味的油脂。他用指甲小心地挑了一點,不顧秦淮茹的躲閃,輕輕地、極其小心地涂抹在她手背上最深的幾道裂口上。
冰涼的油脂接觸到火辣辣的傷口,帶來一陣短暫的刺痛,隨即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清涼和滋潤感,仿佛干涸龜裂的土地終于等到了甘霖。那感覺順著皮膚,一直蔓延到心底最深處。
秦淮茹呆呆地看著兒子低垂的、專注的眉眼,看著他小心翼翼為自己涂抹藥膏的動作。
那雙布滿凍瘡、丑陋不堪的手,此刻被他如同捧著易碎的珍寶般對待。一股巨大的、從未有過的酸楚和暖流,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沖垮了她心中那道用麻木和堅韌筑起的堤壩!
她這輩子,從記事起就在為生存掙扎。嫁入賈家,伺候刻薄的婆婆,拉扯孩子,忍受男人的窩囊和早逝……她像一頭不知疲倦的老黃牛,拉著沉重的破車在泥濘里掙扎。她的手,是干活的手,是洗衣做飯的手,是挨打受氣的手,是撐起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布滿老繭和傷口的手。
從來沒有人,會因為這雙手的丑陋和辛苦,而特意去買一盒雪花膏,一盒蛤蜊油。
從來沒有人,會如此小心、如此珍視地,為她的傷口涂抹藥膏。
從來沒有!
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涌而出!
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棒梗的手背上,砸在涂抹著油脂的手背上,溫熱而滾燙。
秦淮茹猛地用手捂住了嘴,壓抑的嗚咽聲從指縫里斷斷續(xù)續(xù)地漏出來,肩膀劇烈地抖動著,哭得像個受盡了委屈、終于找到依靠的孩子。
“媽…”棒梗停下動作,看著母親洶涌的淚水,心頭也堵得難受,輕輕的抱了抱秦淮茹。
他理解這眼淚的重量。
那是半生勞苦、無人疼惜的委屈,是在絕望中看到一絲微光的巨大沖擊。
“哭啥…哭啥…”賈張氏在一旁看著,撇了撇嘴,嘟囔著,眼睛卻也瞟著那盒醬牛肉,又看看哭得不能自已的兒媳婦,難得地沒說出更難聽的話。
小當和槐花被母親的哭聲嚇到了,怯生生地依偎過來,抱著秦淮茹的腿:“媽…不哭…哥買肉了…”
秦淮茹用力吸著鼻子,想止住眼淚,可淚水卻像有自己的意志,怎么也止不住。
她抬起那雙被淚水洗過、顯得格外脆弱無助的眼睛,看著棒梗,聲音哽咽得不成調(diào):
“棒?!瓔尅瓔寷]事…就是…就是…這錢…這錢你哪來的?還有這雪花膏…太貴了…媽用不著…你…”
“錢是正經(jīng)來的,您放心?!?/p>
棒梗打斷她,語氣沉穩(wěn),
“以后,咱家不缺這點錢了。這雪花膏,這蛤蜊油,您就用。您的手,不能再這么糟蹋下去了?!?/p>
他扶著秦淮茹在炕沿坐下,自己蹲在她面前,仰頭看著秦淮茹淚痕交錯卻仿佛煥發(fā)出一絲微弱光彩的臉,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媽,您信我嗎?”
秦淮茹看著兒子那雙深不見底、卻在此刻顯得無比可靠的眼睛,用力地點了點頭。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她怎么可能不信?
“好,”棒梗臉上露出一絲極淡、卻無比篤定的笑容,
“那您就聽我的。明天,甭管車間里誰喊您去車間,您都別去了。”
秦淮茹一愣,茫然地看著他:“不去了?那…那我去哪?不上班…家里…”
“上班?!卑艄5男θ菁由盍?,
“但不是鉗工車間。明天一早,您直接去采購科報到。新崗位,物資登記小組,出納。工資……加十塊?!?/p>
轟!
如同又一個驚雷在秦淮茹耳邊炸響!她猛地瞪圓了眼睛,嘴巴張著,卻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采購科?出納?加十塊工資?這…這怎么可能?!
她一個沒文化、沒背景的車間工人,怎么可能一夜之間調(diào)到采購科當出納?還加工資?這不是在做夢吧?
賈張氏也聽到了,猛地從炕上探過頭來,渾濁的眼睛瞪得溜圓:“啥?采購科?出納?棒梗!你說啥胡話呢?你媽她…她能干那個?”
“哥!真的嗎?”小當和槐花雖然不太懂,但也知道“采購科”、“出納”肯定比“鉗工”好一百倍,興奮地搖著秦淮茹的胳膊。
秦淮茹終于從巨大的震驚中找回了一點聲音,她抓住棒梗的手,指甲幾乎掐進他的肉里,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棒…棒?!恪銢]騙媽?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采購科…那地方…我…我不識字?。∥以趺锤傻昧顺黾{?”
“字,可以慢慢學。活,有人會教您。您只需要記住一點,”
棒梗反手握住母親冰涼粗糙的手,目光沉靜,帶著一種磐石般的穩(wěn)定力量,
“這個崗位,是您該得的。明天,您就大大方方地去。誰要是敢問,您就說,是李副廠長親自安排的?!?/p>
李副廠長?!親自安排?!
秦淮茹徹底懵了!
巨大的驚喜和更深的茫然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
她看著兒子平靜無波的臉,那眼神里的篤定和力量,讓她那顆在寒風中飄搖了半生的心,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種名為“依靠”的堅實。
“媽,信我?!卑艄T俅沃貜?,聲音不高,卻重若千鈞。
秦淮茹看著兒子,看著他眼底深處那片她看不懂、卻莫名覺得安心的幽潭,看著他那份與年齡極不相符的沉穩(wěn)和掌控感。
所有的疑問、所有的擔憂,在這目光下,都顯得蒼白無力。
她用力地、重重地點了點頭,滾燙的淚水再次決堤,順著臉頰滑落,滴在棒梗的手背上,也滴在那盒剛剛打開的、散發(fā)著淡雅芬芳的“萬紫千紅”雪花膏上。
“哥…哥…肉…”槐花仰著小臉,扯著棒梗的衣角,眼巴巴地看著桌上散發(fā)著誘人香氣的醬牛肉,小肚子咕咕叫。
棒梗笑了,那笑容終于帶上了一絲真實的暖意。他站起身,揉了揉槐花枯黃的頭發(fā):“好,開飯!今晚,吃好的!”
昏黃的燈光下,
醬牛肉的濃香、花生米的油香、還有那盒打開的雪花膏散發(fā)出的、與這破敗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淡雅花香,奇異地混合在一起。
秦淮茹緊緊攥著那盒蛤蜊油和雪花膏,仿佛攥著新生的希望。她看著兒子有條不紊地分肉、盛粥,看著小當槐花吃得滿嘴油光,看著婆婆賈張氏難得地沒抱怨而是埋頭猛吃……
屋外,是四合院深沉的夜色和劉家、閆家無聲的頹敗。
屋內(nèi),爐火噼啪作響,映照著秦淮茹臉上未干的淚痕,和她眼中那簇被淚水洗亮、重新燃起的微光。
棒梗坐在桌邊,安靜地吃著飯,眼神平靜地掃過這間依舊破舊卻仿佛有了些微不同的小屋。
風暴的中心,往往最是平靜。而易中海那張看似掌控一切的老臉,在明天的軋鋼廠,又該是何等精彩?棒梗夾起一片醬牛肉,慢慢地咀嚼著,嘴角勾起一絲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