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晨光吝嗇而慘白,艱難地穿透四合院上空厚重的煤煙云層,卻驅(qū)不散秦淮茹心頭沉甸甸的陰霾。
她坐在冰冷的炕沿,看著自己那雙依舊紅腫、卻因涂抹了蛤蜊油而不再火辣辣刺痛的手。
昨晚棒梗的話語猶在耳邊——
“明天,您就大大方方地去采購科報到…是李副廠長親自安排的?!?/p>
李副廠長…親自安排?
這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尖發(fā)顫。巨大的不真實感包裹著她,仿佛踩在云端,每一步都可能踏空墜落。
可兒子眼中那份磐石般的篤定,又讓她無法懷疑。她低頭,拿起枕邊那盒印著盛放牡丹的“萬紫千紅”雪花膏,冰涼的玻璃瓶身貼著掌心,那淡雅的香氣似乎帶來了一絲虛幻的暖意和勇氣。
“媽,該走了?!卑艄5穆曇粼陂T口響起,平靜無波。
秦淮茹猛地回神,深吸一口氣,
像是要汲取某種力量。
她將雪花膏小心地放進棉襖內(nèi)袋,緊貼著胸口,仿佛那是護身符。
站起身,對著蒙頭還在睡的賈張氏說了聲:“媽,我上工去了?!甭曇魩е灰撞煊X的顫抖。
棒梗站在門邊,看著母親強自鎮(zhèn)定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門外,融入軋鋼廠方向灰蒙蒙的上工人流中。
他眼神沉靜,轉(zhuǎn)身回屋,開始收拾自己簡單的書本——初三的課程,他并未完全放棄。
……
軋鋼廠鉗工車間。
到處忙的不停的機器和人。易中海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工裝,背著手,像往常一樣,帶著一種老師傅特有的、巡視領(lǐng)地般的姿態(tài),踱進了這個他“關(guān)照”下的車間。
他的目光習慣性地掃向那個熟悉的角落。
空的。
易中海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一股強烈的不安瞬間攫住了他!
他眉頭緊鎖,眼神銳利地在車間里搜尋,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嚴厲:“秦淮茹呢?怎么還沒來?”
旁邊一個正在費力擰螺絲的中年女工抬起頭,抹了把額頭上凍出的冷汗,喘著氣回答:
“易師傅?秦姐?她…她今兒一早就沒來?。∥疫€納悶呢!”
沒來?!
易中海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請假?不可能!秦淮茹這種,請假意味著扣錢,賈家那光景,她絕不敢!曠工?更不可能!她比誰都怕丟了這份賴以糊口的活計!
“去找!去問問!”
易中海的聲音帶上了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的焦躁,對著車間主任的方向拔高了音量,
“王主任!秦淮茹人呢?這都幾點了?車間紀律還要不要了?”
車間主任王大海是個五十多歲、脾氣有點火爆的老頭,正蹲在鍋爐房入口檢查蒸汽閥門,聞言不耐煩地抬起頭:
“嚷嚷什么!秦淮茹?她調(diào)走了!一大早就去人事科辦手續(xù)了!”
“調(diào)走了?!”
易中海如遭雷擊,猛地拔高聲音,幾乎破了音,在沉悶的車間里顯得異常刺耳!
他一個箭步?jīng)_到王大海面前,那張向來以沉穩(wěn)示人的方臉,此刻因震驚和某種被冒犯的怒火而微微扭曲,
“調(diào)哪去了?誰調(diào)的?我怎么不知道?!后勤這邊工作調(diào)動,我這個車間老師傅,怎么連個招呼都不打?!”
他質(zhì)問的語氣咄咄逼人,帶著一種被挑戰(zhàn)了權(quán)威的失態(tài)。
王大海被他這態(tài)度也激起了火氣,“騰”地站起來,矮胖的身體氣勢卻不弱:
“易中海!你沖我吼什么吼?!你當你是誰?廠領(lǐng)導?。壳鼗慈阏{(diào)哪去關(guān)你屁事!人家是人事科直接下的調(diào)令!李副廠長親自批的條子!調(diào)采購科去了!你有意見?有意見你找李廠長說去!跟我這耍什么威風!”
他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易中海臉上,用力一指車間門口,“該干嘛干嘛去!別耽誤生產(chǎn)!”
李副廠長親自批的條子?!調(diào)采購科?!
這兩個信息如同兩顆炸彈,在易中海腦子里轟然炸開!
他整個人僵在原地,臉色由震驚轉(zhuǎn)為鐵青,再由鐵青轉(zhuǎn)為一片駭人的煞白!采購科?!那個油水部門?
秦淮茹一個沒文化、沒背景的鉗工,
憑什么?!李懷德?!
他怎么會突然插手管起一個底層工作人員的死活?!難道是看上秦淮茹了?腦海里浮現(xiàn)出秦淮茹那張俏臉。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被釜底抽薪、徹底失去掌控的恐慌瞬間淹沒了易中海!
他苦心經(jīng)營,用秦淮茹的苦累編織的鎖鏈,就這么被人輕描淡寫地一刀斬斷了?!他甚至不知道是誰揮的刀!
“李…李廠長…”易中海失魂落魄地喃喃,眼神空洞。王大海鄙夷地瞪了他一眼,不再理會,轉(zhuǎn)身去忙自己的了。
易中海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周圍女工們投來的或好奇或幸災樂禍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車間里渾濁的空氣、刺鼻的堿水味、沉悶的捶打聲,此刻都變成了對他無聲的嘲笑。他苦心維持的“壹大爺”體面,在這一刻碎了一地。
不!不行!他必須弄清楚!
易中海猛地轉(zhuǎn)身,像一頭被激怒卻又找不到目標的困獸,腳步踉蹌地沖出車間,朝著行政辦公樓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要找李懷德問個明白!憑什么?!
……
行政辦公樓二樓,副廠長辦公室門口。
易中海氣喘吁吁地趕到,努力平復著紊亂的呼吸,整理了一下衣領(lǐng),試圖找回一點體面。他抬起手,剛要敲門。
“滾進來!”里面卻猛地傳出一聲壓抑著狂怒的咆哮!
易中海心里一哆嗦,硬著頭皮推門進去。
辦公室內(nèi),李懷德正背對著門口,站在窗前,一只手煩躁地扯著脖子上的領(lǐng)口。
聽到門響,他猛地轉(zhuǎn)過身。
那張平日里威嚴的方臉,此刻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眼窩深陷,布滿血絲,顯然是昨夜一宿沒睡好。
他看向易中海的眼神,沒有絲毫平日的客氣,只有一種被低等生物冒犯的、毫不掩飾的暴戾和厭煩!
“易中海!你他媽還有臉來?!”李懷德幾步?jīng)_到辦公桌前,一巴掌拍在桌面上,震得茶杯蓋都跳了起來,茶水四濺,
“誰給你的膽子?!嗯?!誰讓你他媽去車間主任面前指手畫腳的?!還他媽質(zhì)問王大海?!你算個什么東西?!???!”
一連串的咆哮如同冰雹般砸在易中海頭上,砸得他頭暈眼花,臉色慘白。
他從未見過李懷德如此失態(tài),如此不加掩飾的暴怒!
“李…李廠長…我…我就是想問問…秦淮茹她…”易中海試圖解釋,聲音干澀發(fā)顫。
“問問?你他媽那是質(zhì)問!”
李懷德粗暴地打斷他,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易中海臉上,他指著易中海的鼻子,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嘶啞變形,
“秦淮茹調(diào)崗,是老子親自安排的!老子批的條子!老子讓她去的采購科!怎么?要經(jīng)過你易中海批準?!你他媽是廠長還是我是廠長?!啊?!”
他猛地抓起桌上一份文件,劈頭蓋臉地砸向易中海:
“給老子看清楚!調(diào)令!白紙黑字!老子的簽名!你他媽有什么資格過問?!是不是覺得老子這個副廠長管不了車間了?!是不是覺得你易中海在軋鋼廠能一手遮天了?!嗯?!”
文件砸在易中海胸口,又滑落到地上。易中海甚至沒敢彎腰去撿,他僵立在那里,渾身冰涼,如同被扒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李懷德那毫不掩飾的、赤裸裸的殺意和羞辱,像無數(shù)根鋼針,扎穿了他最后一點尊嚴和幻想。
“李廠長…我…我絕沒有那個意思…”易中海嘴唇哆嗦著,試圖辯解,聲音卑微得如同蚊蚋。
“沒有那個意思就給老子滾!”
李懷德指著門口,眼神兇戾得像是要吃人,
“易中海!老子警告你!管好你自己車間那點破事!再他媽敢把手伸到不該伸的地方,打聽不該打聽的人,壞老子的事…老子讓你明天就滾去掃廁所!
跟劉海中那廢物作伴去!滾!!”
最后那個“滾”字,如同驚雷炸響在易中海耳邊,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大腦一片空白。他臉色灰敗,嘴唇翕動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巨大的恥辱和恐懼徹底將他淹沒。他幾乎是本能地、踉踉蹌蹌地后退,轉(zhuǎn)身,失魂落魄地拉開辦公室的門,逃也似的沖了出去,甚至沒敢再看李懷德那張暴怒扭曲的臉一眼。
走廊里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卻絲毫無法冷卻易中海臉上火辣辣的灼燒感和心頭的冰寒。
身后那扇緊閉的深綠色木門,仿佛一道將他徹底隔絕在權(quán)力核心之外的冰冷閘門。他倚在冰冷的墻壁上,大口喘著粗氣,冷汗浸透了后背的工裝。
完了。秦淮茹這條線,徹底斷了。而且是斷得如此徹底,如此屈辱!他甚至不知道李懷德為何突然發(fā)瘋!是誰?到底是誰在背后推動這一切?!
……
采購科物資登記小組辦公室。
相比鉗工車間的陰冷潮濕和震耳欲聾的捶打聲,這里簡直是另一個世界。
窗戶明亮,雖然暖氣不足,但至少沒有刺骨的寒風。幾張相對干凈的辦公桌,桌面上放著算盤、蘸水筆和厚厚的賬簿。
秦淮茹僵硬地坐在一張靠墻的椅子上,雙手緊張地交疊放在膝蓋上,指尖冰涼。
她對面,是一位四十多歲、面容和善、戴著眼鏡的女同志,是人事科的劉大姐。
“秦師傅,別緊張?!?/p>
劉大姐推了推眼鏡,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將一沓文件和一支嶄新的蘸水筆推到秦淮茹面前,
“手續(xù)都辦好了,這是你的工牌,以后就在采購科工作了。李廠長特意交代過,要好好安排?!彼匾饧又亓恕袄顝S長特意交代”幾個字。
秦淮茹的心又是一顫。她接過那個嶄新的、印著“軋鋼廠采購科”字樣的硬紙板工牌,手指微微發(fā)抖。工牌上還殘留著油墨的味道,沉甸甸的,像是不真實的夢。
“跟我來,帶你去見見你們組長和同事?!眲⒋蠼阏酒鹕?。
秦淮茹如同提線木偶般跟著劉大姐,穿過一條安靜的走廊,來到一間掛著“物資登記小組”牌子的辦公室。
里面有三張辦公桌,靠窗那張后面坐著一個穿著灰色中山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中年男人,是組長孫有才。旁邊兩張桌子空著。
“孫組長,這位就是新來的出納,秦淮茹同志。李廠長安排的,以后就在你們組了?!眲⒋蠼憬榻B道。
孫有才抬起頭,目光在秦淮茹身上掃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了然。
他臉上立刻堆起熱情的笑容:
“哦!秦師傅!歡迎歡迎!快請坐!劉大姐辛苦了!”
他站起身,拉過旁邊一張椅子,“秦師傅,以后咱們就是一個組的同志了!工作很簡單,主要就是負責登記采購回來的各種物資明細,核對數(shù)量和單據(jù),對上號就行,然后入賬。出納嘛,就是管管備用金,登記好流水,每天跟會計對一次總賬。賬目清楚,條理分明就成!”
他語速很快,但態(tài)度很和藹,甚至帶著點刻意的小心翼翼。“李廠長安排”這幾個字,顯然很有分量。
秦淮茹局促地坐下,手心全是汗。登記?核對?入賬?這些詞對她來說太陌生了。
“秦師傅,識字吧?會算數(shù)吧?”孫有才問道。
秦淮茹連忙點頭:“識…識一些字,算數(shù)…會打算盤加減?!?/p>
“那就好!那就好!”孫有才像是松了口氣,“小張!”他朝門口喊了一聲。一個二十出頭、扎著兩條麻花辮、看起來很利落的姑娘跑了進來。
“組長?”
“小張啊,這是新來的秦師傅,負責出納。這幾天你就辛苦點,帶帶秦師傅,把咱們組的賬目流程,尤其是入庫登記和備用金管理這塊,仔細教教她!秦師傅是李廠長特意關(guān)照的,一定要用心教!”孫有才特意叮囑道。
“哎!知道了組長!秦師傅,您跟我來,我先帶您看看咱們的賬本和單據(jù)?!毙垷崆榈卣泻舻馈?/p>
整整一個上午,秦淮茹都如同踩在棉花上。她坐在干凈的書桌前,面前攤開著厚厚的、散發(fā)著油墨和紙張?zhí)赜袣馕兜馁~簿。
小張很有耐心,一點點教她怎么看采購單、入庫單,怎么核對數(shù)量、規(guī)格,怎么登記流水賬,怎么撥算盤珠子做簡單的加減。
“秦師傅,您看,
這筆是今天剛?cè)霂斓膭诒J痔祝话俑?。單?jù)上數(shù)量、規(guī)格都對,簽收人也有,您就在這‘入庫’欄里記上日期、品名、數(shù)量,然后在這邊‘庫存結(jié)余’加上去就行…備用金支出也一樣,誰領(lǐng)了錢,買了什么,票據(jù)貼好,登記清楚支出金額和用途,再減掉備用金余額…”
秦淮茹聽得似懂非懂,緊張得額頭冒汗。她拿起那支嶄新的蘸水筆,手抖得厲害,墨水滴在賬本上,洇開一小團污跡,嚇得她差點跳起來。
“沒事沒事!秦師傅,剛開始都這樣!拿張廢紙多練練就好!”小張連忙安慰,又遞給她一本空白的練習本。
秦淮茹看著練習本上自己歪歪扭扭、如同蚯蚓爬的字跡,再看看小張那娟秀工整的登記,心里充滿了自卑和惶恐。她真的能行嗎?李廠長…會不會哪天又把她趕回去?
時間在緊張和惶恐中一點點流逝。午飯時,秦淮茹甚至沒敢去食堂,怕遇到熟人問起,更怕遇到易中海。
她躲在辦公室里,啃著自己帶的冷窩頭。小張給她倒了杯熱水,還熱情地分了她半塊自己帶的烙餅。
這種不帶歧視的善意,讓秦淮茹冰冷的心頭,終于感受到了一絲微弱的暖意。
下午,她強迫自己靜下心來,笨拙卻無比認真地,一筆一劃地在練習本上模仿著小張的字跡,一遍遍練習著那些陌生的阿拉伯數(shù)字和漢字。
當終于能勉強在賬本上記下一筆清晰的入庫記錄,并撥動算盤珠子,將庫存結(jié)余數(shù)字準確地加上去時,一種極其微弱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成就感,悄悄在她心底滋生。
原來…她也可以坐在干凈明亮的屋子里,用筆和算盤工作?不是只有在冰冷的車間和那些冰冷的機器和工具打交道?
這個認知,讓她麻木的心湖,第一次泛起了名為“希望”的漣漪。雖然依舊惶恐,依舊覺得如履薄冰,但至少,她坐在這里了。是兒子…把她推到了這里。
……
下班的鈴聲終于響起。秦淮茹如同受驚的兔子,幾乎是第一個沖出采購科辦公室。她只想快點回家,躲進那個雖然破舊卻暫時安全的殼里。
然而,剛走出廠區(qū)大門沒多遠,在通往南鑼鼓巷那條相對僻靜的小路上,
一個熟悉而陰沉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路旁光禿禿的槐樹后閃了出來,攔在了她的面前!
易中海!
他顯然在這里等了很久。
身上還穿著那件沾著油污的工裝,頭發(fā)有些凌亂,
臉色灰敗,眼窩深陷,眼神卻像淬了毒的鉤子,死死地釘在秦淮茹臉上,充滿了探究、不甘和一種被背叛的憤怒。
“淮茹!易中海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一種壓抑的急迫,
“你等等!”
秦淮茹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識地后退一步,攥緊了手里的帆布挎包,里面是她的新工牌和雪花膏。
警惕地看著他:“一…一大爺?您…您有事?”
“調(diào)崗!采購科出納!”易中海逼近一步,目光銳利得像是要剝開她的皮,看清里面的真相,
“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懷德怎么會突然給你調(diào)崗?還調(diào)到采購科?!誰給你走的路子?誰在背后幫你?!”他連珠炮似的質(zhì)問,語氣咄咄逼人,早已沒了平日那副“一大爺”的穩(wěn)重和“關(guān)懷”。
秦淮茹被他逼人的氣勢嚇得臉色發(fā)白,手指冰涼。她腦子里飛快地閃過棒梗平靜的臉和那句“您就說,是李副廠長親自安排的”。兒子…不能說出來!絕不能!
她強壓下心頭的恐懼,努力讓自己顯得茫然和無辜:“一大爺…我…我也不知道啊!今早人事科劉大姐直接來找我,說調(diào)我去采購科…我…我都懵了!
問劉大姐,她就說是李廠長安排的…具體怎么回事,我真的一點都不清楚!”她語氣急促,帶著真實的惶恐和困惑,眼神躲閃著易中海審視的目光。
“李廠長安排?他憑什么安排你?!”
易中海根本不信,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愚弄的狂怒,
“秦淮茹!你別跟我打馬虎眼!是不是棒梗?!是不是那小子在背后搞了什么鬼?!”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直覺告訴他,這一切的變故,必然和那個越來越讓他看不透、甚至隱隱感到威脅的棒梗有關(guān)!
聽到兒子名字被點出,秦淮茹心頭猛地一縮,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一種護犢子的本能瞬間壓倒了恐懼!
她猛地抬起頭,聲音也帶上了一絲前所未有的強硬和疏離:
“一大爺!您這話什么意思?!棒梗還是個孩子!他能有什么本事讓李廠長調(diào)我的崗?!您要是不信,您自己去問李廠長!問我有什么用?!”
她說完,不再看易中海那張因憤怒和挫敗而扭曲的臉,用力攥緊挎包帶子,低著頭,幾乎是跑著從易中海身邊沖了過去,
朝著四合院的方向,逃也似的奔去。寒風刮在臉上,生疼,卻讓她混亂的頭腦清醒了幾分。易中海那失態(tài)的樣子,讓她更加確信,兒子這一步棋,走對了!斬斷的,就是易中海這只伸向賈家的、名為“關(guān)照”實為“控制”的黑手!
看著秦淮茹倉皇逃離的背影,
易中海僵立在冰冷的寒風中,臉色鐵青,拳頭攥得死緊,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問李懷德?他怎么敢?!下午那頓劈頭蓋臉的羞辱和威脅,如同鞭子般抽打在他的記憶里!秦淮茹那疏離抗拒的態(tài)度,更是如同火上澆油!
棒梗!一定是棒梗!
這個念頭如同毒蛇,瘋狂噬咬著他的心!一股前所未有的挫敗感和冰冷的恨意,在他心底瘋狂滋長!
……
賈家小屋。
昏黃的煤油燈驅(qū)散著屋內(nèi)的寒意。
爐火燒得正旺,上面坐著一個冒著熱氣的砂鍋,散發(fā)出濃郁的雞湯香味——是賈張氏難得勤快,用棒梗昨天帶回來的半只雞燉的。
小當和槐花趴在炕沿,眼巴巴地望著砂鍋,小鼻子一抽一抽。
門簾一掀,秦淮茹帶著一身寒氣走了進來,臉上還帶著未褪盡的驚悸和奔跑后的紅暈。
“媽!回來啦!”小當槐花撲過來。
“回來了?快,洗洗手準備吃飯!湯馬上就好!”
賈張氏難得地沒躺炕上,在灶臺邊忙活著,語氣也比往日好了不少。
采購科出納?雖然她不懂具體干啥,但聽起來就比“洗工裝”體面多了!還加工資!這讓她覺得臉上有光。
秦淮茹看著屋里溫暖的燈光,聞著雞湯的香氣,再看著女兒們期盼的小臉和婆婆難得的“和善”,緊繃了一天的神經(jīng)終于松弛下來,心頭涌上一股劫后余生的疲憊和暖意。她放下挎包,先去爐子邊烤了烤凍僵的手。
晚飯很安靜。賈張氏忙著喝湯吃肉,小當槐花也吃得香甜。
秦淮茹卻有些食不知味,腦子里反復回放著易中海那張陰沉扭曲的臉和采購科辦公室里那嶄新的賬簿。
吃完飯,收拾妥當。
小當槐花在炕上玩著棒梗用木頭削的小玩意兒。
賈張氏打著飽嗝,滿足地躺回炕上假寐。秦淮茹坐在爐邊的小凳上,就著燈光,拿出那本空白的練習本和蘸水筆,笨拙卻無比認真地,一筆一劃地練習著白天小張教她的那些字和數(shù)字。
棒梗收拾好自己的書本,走到母親身邊,蹲了下來。爐火映照著他沉靜的側(cè)臉。
“媽?!彼吐晢镜?。
秦淮茹抬起頭,看著兒子。
棒梗沒說話,只是從棉襖內(nèi)袋里,摸出一個用舊報紙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包,不由分說地塞進了秦淮茹放在膝蓋上的、那只因練習寫字而沾了點墨跡的手中。
報紙包入手沉甸甸的,硬邦邦的觸感。秦淮茹心里猛地一跳!她手指有些顫抖地,一層層剝開那粗糙的舊報紙。
里面,是厚厚一沓嶄新的、散發(fā)著油墨清香的大團結(jié)(十元面額)!目測至少四五百塊!厚厚一疊,如同磚頭般沉重!
秦淮茹的手猛地一抖,那沓錢差點掉進爐灰里!
她如同被燙到般,死死攥緊了那沓錢,驚恐地抬起頭,壓低聲音,幾乎是尖叫出來:
“棒梗!你…你這又是哪來的?!這么多錢?!”
她的心臟狂跳,白天易中海那聲“是不是棒梗搞了什么鬼”的質(zhì)問,如同魔咒般在耳邊回響!
棒梗臉上沒什么波瀾,眼神平靜地看著母親驚駭?shù)难劬?,聲音低沉而穩(wěn)定,如同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
“媽,別怕。這錢,干凈。是我…倒騰了點東西賺的差價?!?/p>
“倒騰東西?倒騰什么能賺這么多?!”秦淮茹根本不信,聲音帶著哭腔,手緊緊攥著那沓錢,指關(guān)節(jié)都泛白了,
“棒梗!你跟媽說實話!你是不是…是不是在外面干了什么…犯法的事?!易中海今天下午堵著我,就懷疑是你!他…”
“他懷疑是他的事。”
棒梗打斷母親,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硬,
“媽,您記住,這錢,來路沒問題。您拿著,該花就花。給小當槐花買點好的,給您自己添件厚實點的棉襖,家里的煤也別省著燒”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母親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早已不保暖的舊棉襖,還有她手上那因為緊張用力而再次繃開的凍瘡裂口,聲音放緩了些,卻依舊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wěn),
“以后,咱家不缺這點錢。您只管安心在采購科干著,別的,不用您操心?!?/p>
秦淮茹看著兒子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那里面的平靜和篤定,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吸走了她所有的驚疑和質(zhì)問。
她知道兒子在撒謊。
倒騰東西?什么“東西”能幾天內(nèi)賺到普通工人幾年的工資?
可她更知道,兒子不會害這個家。這錢,是真實的,沉甸甸的,能買來糧食、溫暖、甚至…一絲尊嚴。
淚水再次模糊了她的視線。這一次,不再是昨晚那種被珍視的感動,而是一種混雜著巨大擔憂、對未知的恐懼,以及一種無法言說的、沉甸甸的依賴。
兒子長大了,長得太快,快得讓她這個當媽的完全跟不上他的腳步,快得讓她看不清他腳下的路是通向何方。
他像一棵在寒冬里驟然拔地而起的巨樹,用自己尚且稚嫩卻異常堅韌的枝干,強行撐開了壓在這個家頭頂?shù)年庼?,卻也把自己暴露在了更凜冽的風口。
她攥著那沓滾燙的錢,如同攥著一塊燒紅的烙鐵,也如同攥著兒子交到她手上的、沉甸甸的未來。
她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問,只是用力地點了點頭,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滑落,滴在那沓嶄新的大團結(jié)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媽…信你?!彼穆曇暨煅识硢?,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只要…只要不偷不搶…就好…就好…”
爐火噼啪作響,跳躍的火苗在秦淮茹含淚的眼中映出搖曳的光。
棒梗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黃的墻壁上投下一片沉靜的剪影。
他看了一眼炕上無憂無慮玩耍的妹妹,又看了一眼爐邊捧著巨款無聲落淚的母親,最后目光落在窗外四合院深沉的夜色里。
易中海那如同毒蛇般陰鷙的眼神,仿佛穿透了墻壁,在黑暗中無聲地窺視著。
棒梗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而銳利的弧度。
信我,就好。
至于路怎么走?
棋盤之上,落子無悔。擋路者,皆為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