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
臘月一個凍得人骨頭縫都發(fā)酸的清晨,天還麻黑著。棒梗正裹著家里那條補丁摞補丁、硬得像瓦片似的舊棉被,在狹窄炕角蜷縮著,夢里是他前世翻滾的紅油火鍋和滋滋冒油、焦香四溢的烤五花肉。
冷不丁,窗外“噼里啪啦”幾聲爆響,像有人貼著耳朵放了串二踢腳,炸得他一個激靈,直接從炕上彈了起來,腦袋“咚”地撞在低矮的炕沿上。
“媽!”槐花也被嚇醒了,小腦袋猛地撞在棒梗胳膊肘上,疼得眼淚汪汪。
“催命啊這是!閻老西家娶媳婦還是奔喪呢!還讓不讓人睡覺了!”賈張氏在對面的炕上猛地坐起,扯過被子蒙住頭,聲音透過棉被悶悶地罵罵咧咧。
秦淮茹已經(jīng)起身,正就著窗縫透進來那點微光摸索著扣棉襖扣子,聲音里帶著早起的疲憊和無奈:
“后院閻老師家解成今兒娶媳婦,放炮仗呢。都小點聲,別讓人聽見笑話。”她扣好最后一顆扣子,伸手去拿掛在墻上的深藍色舊棉襖,猶豫了一下,又從炕柜里小心地拿出一對嶄新的深藍色布套袖,仔細地套在棉襖袖子上。
炮仗硝煙那股子嗆人的硫磺味兒,混著隆冬清晨凜冽的寒氣,無孔不入地從門縫窗隙鉆進來。
棒梗吸了吸鼻子,認命地爬起來。薄棉襖套上身,冰涼梆硬,像裹了層鐵皮。他用力搓了把臉,前兒個剛跟易中海那老狐貍攤牌交鋒的疲憊還沉甸甸壓在眼底。
這四合院的日子,真是按下葫蘆浮起瓢,沒個消停。
院里已經(jīng)嘈雜起來。天光勉強照亮了青磚地面和灰撲撲的房檐。
閻埠貴,今兒個的閆公公,穿著一件漿洗得發(fā)白、袖口磨得油亮反光的藍色中山裝,像尊門神似的戳在前院垂花門底下。
他胸前別著朵皺巴巴、邊緣有些開線的紅紙花,臉上堆滿了算計成功的紅光,見人就拱著手,聲音洪亮得能震落房檐上的冰溜子:
“同喜同喜!感謝老少爺們兒賞光!份子錢這邊登記,禮輕情意重,都是革命同志的情誼嘛!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才受窮??!哈哈!”
他手里攥著個簇新的紅皮筆記本,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如同最精密的雷達,掃描著每一個進院的人,尤其是他們的手和鼓囊囊的口袋。
三大媽穿著件半舊不新的絳紫色罩衫,臉上抹了點廉價的、顏色有些浮夸的胭脂,站在閻埠貴身邊,笑得像朵風(fēng)干的菊花,嘴里不停應(yīng)和著“同喜同喜”,眼神卻和閻埠貴一樣,精準地評估著來客遞上的份子錢和薄厚不一的紅紙包。
棒梗跟在秦淮茹身后,從褲兜里摸出個早準備好的、薄得能透出里面毛票花紋的紅紙包,遞了過去。閻埠貴接過去,那手指熟練地一捏一捻,厚度了然于心,臉上笑容紋絲不動,嘴里卻道:
“棒梗也來了?好,好,里面請…?”他目光如鉤,立刻瞟向秦淮茹??粗俗哌M家門,打開紅紙包看了看,這才心滿意足地在紅本子上龍飛鳳舞地記下“賈家:棒梗、秦淮茹”,嘴里還熱情洋溢地念叨:“禮數(shù)周全,禮數(shù)周全!到底是淮茹教子有方!”那神態(tài),仿佛收的不是份子錢,而是他閻家未來精打細算道路上不可或缺的一塊塊基石。
前院閻家門前,用從各家借來的長條凳和幾塊不知哪個犄角旮旯翻出來的舊門板,歪歪扭扭地拼了四桌。
桌面上鋪著幾張顏色不一、洗得發(fā)白甚至印著模糊鉛字的舊報紙權(quán)當(dāng)桌布。每張桌子都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至少塞了十個人,胳膊肘碰胳膊肘,腿挨著腿,想夾口菜都得小心翼翼,生怕撞翻旁邊人手里豁了口的粗瓷碗。
棒梗拉著小當(dāng)和槐花,像穿越叢林般在人群縫隙里鉆,好不容易在角落找到個空隙坐下。
抬眼望去,滿座皆是灰撲撲的藍黑棉襖,一張張被寒冬和饑餓刻畫出痕跡的臉上帶著菜色,卻又強打著精神,努力擠出喜慶的笑容。
空氣里彌漫著劣質(zhì)煙草的嗆味、廉價頭油的膩味、煤煙味,還有一股若有似無的、屬于那個年代的、洗不干凈的陳舊氣息。
“新娘子來嘍!”不知誰扯著嗓子喊了一聲,人群一陣騷動,長條凳被擠得吱呀作響。
閻解成穿著件還算新的深藍色咔嘰布青年裝,胸前也別著朵紅紙花,臉上是壓不住的得意和緊張,頭發(fā)梳得油光水滑。
他身邊的新娘子于莉,低著頭,羞怯地跟著,腳步有些遲疑。她身上那件大紅色的碎花棉襖,在滿院灰藍中顯得格外扎眼,卻也透著一股子新氣——仔細看,那紅布顏色略有不均,顯然是新染的,袖口和下擺的針腳簇新,顯然是臨時趕制的。這大概是她壓箱底最好的行頭了,也是這場寒酸婚禮里唯一的亮色。
“嘿!瞧新娘子這身段兒!解成你小子有福氣??!”許大茂那帶著點油滑腔調(diào)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周圍幾桌都聽見。
他坐在斜對面一桌,脖子伸得老長,像只探頭的鵝,倆眼珠子像黏在了于莉身上,從上到下使勁兒地掃量,嘴里還嘖嘖有聲,毫不掩飾。
旁邊穿著件藕荷色棉襖的婁曉娥,臉瞬間拉了下來,黑得像鍋底。她一聲不吭,右手閃電般探到桌下,精準地掐住許大茂大腿根上最嫩的那塊肉,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擰!指甲都快嵌進肉里!
“嗷嗚——!”許大茂一聲慘嚎猛地憋了回去,疼得他五官扭曲,齜牙咧嘴,額角青筋都暴了出來,眼淚差點飆出來。
他捂著大腿,又不敢大聲嚷嚷,只能壓低聲音對婁曉娥怒目而視,從牙縫里擠出字:“你瘋了你?擰死我了!”
婁曉娥冷哼一聲,狠狠剜了他一眼,下巴抬得高高的,那神情分明寫著:再敢亂看,老娘擰死你!她故意把凳子往旁邊挪了挪,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
棒梗冷眼看著這個情景,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這許大茂,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另一桌,傻柱獨自一人坐著,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今天倒是收拾得挺利落,頭發(fā)用涼水抿得服服帖帖,胡子也刮得干干凈凈,穿了件洗得發(fā)白但漿得硬挺的勞動布工裝,領(lǐng)口扣子一絲不茍地扣到最上面一顆。
他看著閻解成牽著低著頭、滿臉羞紅的于莉過來敬酒,手里捏著個粗瓷酒杯,指關(guān)節(jié)都捏得發(fā)白了。眼神復(fù)雜得要命,有幾分對新郎官的不屑(“閻老西家的小崽子也配娶這么水靈的媳婦?”),有幾分掩飾不住的羨慕(“憑啥他就能娶上媳婦?老子哪點比他差?”),還有那么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和酸楚。
他仰頭把杯子里那點兌了水的、辛辣刺鼻的薯干酒一口悶了,火辣辣的感覺從喉嚨一直燒到胃里,也燒得心里更不是滋味。
“傻柱哥,看啥呢?眼饞啦?也想媳婦了?”旁邊桌的郭師傅擠眉弄眼地打趣道。
“滾蛋!誰眼饞了?老子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自在著呢!閻老西家這摳搜勁兒,娶個媳婦擺這破席面,也不嫌寒磣!”
傻柱沒好氣地吼回去,嗓門大得把旁邊正低頭小心翼翼吃花生的槐花嚇得一哆嗦,花生都掉地上了。
他煩躁地抓起筷子,對著桌上那盤好不容易才轉(zhuǎn)到他面前的、被無數(shù)雙筷子翻檢得亂七八糟的油炸花生米,狠狠夾了一大筷子,塞進嘴里,嚼得嘎嘣作響,像是在嚼閻解成的骨頭,眼神卻不由自主地又瞟向新娘子。
劉光天和他兄弟劉光福擠在劉海忠旁邊。劉光天的目光也黏在于莉身上,帶著年輕人不加掩飾的艷羨和一絲貪婪。
他咂摸著嘴,小聲跟劉光福嘀咕:“解成這小子…真有福氣啊…瞧這新媳婦,盤靚條順的…嘖嘖…”
話音未落,旁邊一聲威嚴的、帶著痰音的咳嗽響起。
劉海中端著架子,穿著他那件壓箱底的、熨燙出筆挺折痕的深灰色干部服,努力挺著微凸的肚子。
他威嚴地掃了劉光天一眼,濃眉緊鎖,聲音不高卻帶著十足的訓(xùn)誡意味,手掌“啪”地一聲拍在油膩的桌面上:“光天!注意點影響!腦子里都想些什么烏七八糟的?要時刻想著工作,想著進步!看看人家解成同志,響應(yīng)號召,婚事簡辦,艱苦樸素,這才是革命青年應(yīng)有的態(tài)度!你也要多向組織靠攏!思想要端正!”官腔十足,唾沫星子都噴了出來,仿佛此刻不是參加婚宴,而是在廠里開思想動員大會,訓(xùn)斥覺悟不高的工人。
劉光天被訓(xùn)得縮了縮脖子,像霜打的茄子,不甘心地收回目光,嘴里含糊地應(yīng)著:“知道了,爸?!毖凵駞s依舊不甘地在于莉那身扎眼的紅棉襖上瞟來瞟去。劉光福則把頭埋得更低了,生怕被殃及池魚。
棒梗的目光越過喧鬧擁擠的人群,落在一大爺易中海身上。一大爺坐在主桌靠邊的位置,穿一身半舊的深藍色棉襖棉褲,臉上帶著慣常的、屬于“一大爺”的沉穩(wěn)笑容,正慢條斯理地抿著一小口酒,偶爾和旁邊的二大爺閻埠貴低聲交談兩句,還不時對敬酒的新人點頭微笑,一副波瀾不驚、掌控全局、德高望重的模樣。
但棒??吹梅置?。易中海端酒杯的手,指節(jié)繃得緊緊的,微微有些發(fā)白。他眼神深處,沒有一絲真正的笑意,反而像結(jié)了冰的深潭,沉沉的,壓著那天的驚怒、挫敗和一絲尚未消散的、對棒梗的忌憚。
當(dāng)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棒梗時,那潭底似乎有寒光一閃而逝。棒梗心里冷笑:老狐貍,裝得還挺像那么回事。昨兒個在我跟前失魂落魄那慫樣,這么快就找補回來了?演技不錯。
聾老太太被傻柱特意安排在主桌最暖和、離爐子最近的位置,裹著厚棉襖,腿上還蓋著傻柱貢獻出來的舊毯子。
她瞇著眼,看清穿著紅棉襖的于莉,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著:“好…好…新媳婦俊…真俊…柱子,柱子呢?傻柱!你啥時候也領(lǐng)個媳婦回來???老太太我…可就盼著這一天嘍!再不給奶奶娶孫媳婦,奶奶可就等不到嘍!”
說著,手顫巍巍地伸向桌上那盤剛端上來、還冒著點可憐熱氣的肉菜——一盤油汪汪的紅燒肉,可那肉塊小得可憐,肥多瘦少,顫巍巍地堆在盤底,上面點綴著幾顆孤零零的油豆腐和一大堆染了醬色的蘿卜塊。
傻柱臉上那點強裝的硬氣瞬間垮了,撓著頭,嘿嘿干笑兩聲,趕緊站起身,用筷子在盤子里扒拉半天,才找到一塊稍大點的肥肉,小心翼翼地夾到老太太碗里:
“您老就甭操心了!吃菜,吃菜!這肉香著呢!我的事兒…快了快了!”他心里卻像打翻了五味瓶,又酸又澀,只能借著給老太太夾菜掩飾尷尬。
開席了。棒??粗矍斑@些被冠以“硬菜”名號的菜肴,只覺得胃里一陣翻騰,前世養(yǎng)刁的味蕾在無聲地激烈抗議。
所謂的“四喜丸子”,只有乒乓球大小,顏色發(fā)暗,咬一口,硬邦邦的面疙瘩里可憐巴巴地摻著點肉末和幾粒荸薺丁,咸得發(fā)苦,齁嗓子。
那盤“雞”,是只瘦骨嶙峋、一看就營養(yǎng)不良的小公雞,斬得碎碎的,淹沒在土豆、粉條和白菜梆子的海洋里,翻找半天也撈不出幾塊像樣的肉,骨頭倒是不少。
紅燒肉更是慘不忍睹,寥寥幾塊顫巍巍、幾乎全是肥膘的肉可憐兮兮地躺在盤底,大部分是染了醬色的蘿卜和吸飽了油脂、膩得發(fā)亮的油豆腐。
唯一一盤看著像肉的“醬肉”,切得薄如紙片,對著光都能透亮,下面墊著厚厚一層齁咸的腌咸菜絲,肉味淡得幾乎嘗不出。
花生米倒是有,但一盤只有淺淺一層,瞬間就被無數(shù)雙如狼似虎的筷子掃蕩一空,只剩下幾粒碎屑。炒白菜梆子倒是管夠,清湯寡水,沒半點油星,嚼在嘴里如同嚼蠟。
主食是兩種:黃澄澄、剌嗓子的玉米面窩窩頭堆在簸箕里,和數(shù)量稀少、被眾人虎視眈眈、成為爭搶焦點的白面饅頭。
棒梗眼疾手快,仗著年輕力壯手速快,在盤子轉(zhuǎn)過來的瞬間閃電般出手,搶到了兩個白面饅頭,一個飛快塞給身邊眼巴巴看著、口水都快流出來的小當(dāng),另一個掰開,大的半拉塞給旁邊伸出小手的槐花,小的半拉自己攥在手里。
槐花捧著那半拉白饅頭,小臉笑開了花,珍惜地小口小口啃著,仿佛那是世間最難得的美味,幸福得眼睛都瞇了起來。
秦淮茹只分到個硬邦邦的窩窩頭,就著那盤沒油水的白菜梆子,小口小口地吃著。
她身上那件深藍色的舊棉襖,袖口新套上了一對干凈的深藍色套袖——這是采購科物資登記小組出納的“行頭”。這小小的變化,在棒梗眼里格外醒目。周圍幾個大媽大嬸,眼神時不時就往秦淮茹的袖子上瞟,帶著探究、好奇和不易察覺的羨慕。
“淮茹啊,”旁邊桌的郭師傅家媳婦,一個顴骨很高、嘴唇薄薄的婦人,伸著脖子,壓低了聲音,帶著濃濃的好奇和掩飾不住的酸意,
“聽我們家那口子昨兒回來說…你…調(diào)采購科去了?還當(dāng)上出納了?管錢吶?哎呦喂,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兒??!一步登天了!李廠長…親自安排的?”她刻意加重了“親自”兩個字,眼神里閃爍著八卦的光芒。
秦淮茹動作一頓,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和警惕。
她還沒學(xué)會如何應(yīng)對這種突如其來的、帶著審視和打探的“關(guān)心”。棒梗不動聲色地把自己手里那小半塊饅頭塞進他媽手里,接過話頭,臉上帶著點少年人特有的、半真半假的靦腆笑容,聲音不大卻清晰:
“嬸子,我媽就是去幫幫忙,記記賬,跑跑腿。李廠長看我們家實在困難,我媽原來在洗工裝那邊,手都泡爛了,廠里照顧困難職工嘛,就給調(diào)了個稍微輕省點的活兒?!彼p描淡寫,把功勞全推給“組織照顧”,絕口不提任何私人關(guān)系。
“哦…照顧…照顧好??!”那婦人訕訕地應(yīng)著,眼神閃爍,顯然并不完全相信這套說辭。旁邊另一個婦女立刻插嘴:“就是就是,淮茹多不容易?。∵@下可好了!采購科那可是好地方,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的…”語氣里也帶著探究。
“再輕省也是為人民服務(wù)嘛!”又有人接話,目光在秦淮茹的套袖和略顯局促的臉上逡巡。
棒梗一邊應(yīng)付著鄰桌七嘴八舌的探究目光,一邊分心聽著腦海里“零”的刻薄吐槽:
零:宿主,瞧瞧這所謂的婚宴,碳水和劣質(zhì)脂肪含量嚴重超標,蛋白質(zhì)攝入量低得令人發(fā)指,維生素和膳食纖維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根據(jù)掃描分析,閻埠貴此次婚宴總支出(含食材、酒水、借用物品折舊)不會超過30元。而目前統(tǒng)計在冊的份子錢,平均每戶不低于1元,共計四十二戶登記,經(jīng)掃描:已入賬84元。凈收益率超過180%。真是教科書級的‘算計不到就受窮’反面案例,他應(yīng)該把這句話裱起來掛在床頭。許大茂的腎上腺素和多巴胺分泌水平在看到新娘時出現(xiàn)了異常峰值,建議宿主遠離該荷爾蒙驅(qū)動的潛在不穩(wěn)定因素,避免被其愚蠢行為波及。易中海的心率比平時平均高出15%,表面平靜下隱藏著高度緊張和應(yīng)激反應(yīng)殘留,看來昨日的‘窩頭論’效果拔群。
棒梗心里默默翻了個白眼:知道了,奸商,老狐貍,總結(jié)完畢。
婚宴在一種奇特的氛圍中進行著——表面的觥籌交錯、推杯換盞的熱鬧喧囂,掩蓋不住食物的寒酸和主人無處不在的精明算計。
閻埠貴夫婦像兩個最敬業(yè)的賬房先生,臉上堆著笑,穿梭在杯盤狼藉的桌間,嘴里說著“吃好喝好”,眼睛卻始終沒離開過那些空了的碗碟和賓客的酒杯,精確計算著每一滴酒、每一片菜葉的消耗,三大媽甚至小聲嘀咕了一句:
“這桌酒倒多了半杯…”閻解成帶著新娘子于莉一桌桌敬酒,于莉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僵硬,帶著初來乍到的不安和對這擁擠、嘈雜、油膩、處處透著算計和窺探的環(huán)境的無所適從。她端著那個小小的酒杯,手指冰涼。
“哥…肉…沒了…”槐花扯了扯棒梗的袖子,大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桌上那盤早已見底、只剩些醬色湯汁和蘿卜塊的紅燒肉,小嘴委屈地癟著。
棒梗摸了摸她枯黃的頭發(fā),把自己碗里最后一塊沾了點肉味和油光的油豆腐夾到她的小碗里,低聲道:“乖,先吃這個,回家哥給你弄好吃的?!毙‘?dāng)懂事地把自己的白饅頭掰了一小塊給妹妹。
秦淮茹看著槐花珍惜地小口吃著油豆腐,又看看棒梗沉穩(wěn)的側(cè)臉,眼神復(fù)雜。
兒子塞給她的那五百塊錢,像塊滾燙的烙鐵一樣揣在她貼身的衣兜里,燙得她心慌意亂。
她知道兒子沒說實話,這錢來得絕不簡單??稍倏纯囱矍斑@寒酸得令人心酸的宴席,看看女兒們難得沾到一點油腥和搶到白面饅頭的滿足模樣,再看看自己袖子上這象征著一點卑微體面改變的藍布套袖…她默默低下頭,用力咬了一口手中硬邦邦、剌嗓子的窩頭,把那沉甸甸的憂慮和一絲微弱的希望,一起艱難地咽了下去。兒子那句“不偷不搶就好”,成了此刻她心中唯一的、搖搖欲墜的支柱。
宴席尾聲,閻埠貴紅光滿面地再次站到人前,手里還緊緊捏著那個記滿了名字和數(shù)字的紅本子,聲音因為興奮和即將到手的“利潤”而微微發(fā)顫:
“感謝!感謝各位高鄰百忙之中抽空來捧場!解成的婚事,能這么順順當(dāng)當(dāng),簡樸熱鬧,圓滿成功!全靠大家伙兒幫襯!這充分體現(xiàn)了我們四合院團結(jié)互助的革命情誼!再次感謝大家!吃好喝好啊,不夠…呃…還有窩頭管夠!管飽!”
他本想豪氣地說“不夠還有菜”,話到嘴邊硬生生拐了個大彎,變成了“窩頭管夠管飽”,引得席間傳來幾聲壓抑不住的嗤笑和低聲議論。
人群開始松動,帶著一身混雜著油煙味、劣質(zhì)酒味和寒酸宴席味道的氣息,三三兩兩地散去。只有傻柱和許大茂還帶著那些年輕人吵著要鬧洞房。棒梗拉著小當(dāng)和槐花起身,目光不經(jīng)意間再次與易中海對上。
易中海端著那個早已空了的酒杯,站在人群邊緣,臉上的笑容已經(jīng)徹底淡去,只剩下一種深沉的疲憊和冰冷的審視。
他的眼神像兩把淬了寒冰的錐子,穿過喧鬧散去后殘留的狼藉和喧囂,死死釘在棒梗身上。那目光里沒有了昨日的驚惶失措,卻沉淀下更深的探究、忌憚,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被徹底冒犯權(quán)威后引燃的陰郁火星。他微微瞇起眼,仿佛要將棒??创?。
棒梗毫不避諱地迎上他冰冷審視的視線,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極淡、近乎于無的弧度。那笑容里沒有得意,沒有挑釁,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種“放馬過來”的平靜。他感覺到易中海還是不肯這么放棄??!
棒梗微微揚了揚下巴,眼神平靜無波,無聲地回應(yīng):隨時奉陪,老易。
寒風(fēng)吹過,卷起地上散落的紅炮仗碎屑和幾片枯黃的落葉,打著旋兒。
閻家門前殘留的杯盤狼藉,散發(fā)著食物匱乏年代特有的、混合著油腥、酸腐、廉價酒氣和硝煙的復(fù)雜氣味。
棒梗把攥在手里、一直沒舍得吃的最后小半塊白面饅頭悄悄塞回口袋,一手牽起小當(dāng)冰涼的小手,一手抱起還在咂摸著油豆腐味道、臉蛋凍得通紅的槐花。槐花的小腦袋依賴地靠在他肩膀上。
“走,回家?!彼曇舨桓撸瑓s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安穩(wěn)力量,穿透了這寒酸喜宴的余味。
秦淮茹默默跟在他身后,看著兒子不算寬闊卻挺得筆直的背影,再看看身邊兩個依偎著哥哥、仿佛有了依靠的女兒,心里那股沉甸甸的、如同巨石般的憂慮,似乎被這寒風(fēng)中的一絲暖意悄然融化了一點。
前路茫茫,算計重重,但這小小的家,終究是因為身邊這個變得陌生又強大的兒子,有了點不一樣的光亮和指望。
寒風(fēng)卷著閻家喜宴殘留的油膩氣味,鉆進了賈家低矮的東廂房。門一關(guān),屋里的溫度似乎也沒比外面高多少。秦淮茹脫下那件帶著新套袖的棉襖,小心地掛好,臉上的疲憊更深了。
棒梗把小當(dāng)和槐花安頓在炕上,給她們捂上被子?;被ㄟ€沉浸在白面饅頭和油豆腐的余味里,小臉帶著滿足的紅暈。小當(dāng)則懂事地幫妹妹掖被角。
賈張氏一屁股坐在炕頭,裹緊她那床破棉被,嘴里又開始哼哼唧唧:“哎呦…這鬧騰的…閻老西家娶個媳婦,吵得人腦仁疼…那席面,嘖嘖,喂貓都不夠!白瞎了份子錢!”她心疼地咂著嘴,仿佛那點份子錢是從她肋骨上抽出來的。
棒梗搓了搓凍得有些發(fā)僵的手,走到屋子中央。爐火映著他年輕卻帶著與年齡不符沉靜的臉。他知道,現(xiàn)在是最好的時機。
“媽,奶奶,”棒梗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賈張氏的抱怨,“有件事,我想跟你們商量一下。”
秦淮茹正彎腰整理著炕邊的東西,聞言動作一頓,抬起頭看向兒子。賈張氏也撩起眼皮,渾濁的眼睛帶著點不耐煩:“啥事兒?剛消停會兒。”
棒梗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狹窄擁擠的屋子,最終落在賈張氏和小當(dāng)槐花擠著的炕上:“我想…咱們在后院西頭老王家的空房租一間房。”
“啥?!”賈張氏的嗓門瞬間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租房子?!你錢多燒的啊?!這家里住不下你了?金貴得非要自己單過了?!”她猛地坐直了身體,指著棒梗,唾沫星子差點噴出來,
“這屋子怎么了?你爸在的時候,我們一家子不也這么過來的?現(xiàn)在倒嫌擠了?你個半大小子,心氣兒倒高!”
秦淮茹也愣住了,她沒想到兒子這么快就提出來,而且是直接跟婆婆商量。她早上確實看到了兒子起床時的尷尬,也明白半大小子跟奶奶、妹妹擠一個屋的難處。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卻又被賈張氏連珠炮似的質(zhì)問堵了回去。
棒梗沒有立刻反駁賈張氏,只是平靜地看著她,等她的怒氣稍歇,才緩緩說道:
“奶奶,我不是嫌家里擠,更不是嫌您。您看,”他指了指炕,
“您帶著小當(dāng)和槐花睡這邊,本來就擠。我睡那邊炕角,”他又指了指自己睡覺的位置,靠近門口,又冷又窄,“我翻個身都怕壓著小當(dāng)。我都十六了,半大小伙子,跟奶奶、妹妹擠一個屋,像什么樣子?傳出去,人家笑話的是咱賈家沒規(guī)矩?!?/p>
這話戳中了賈張氏一點痛處,她最怕別人說賈家閑話。但她嘴上依舊強硬:
“笑話?誰敢笑話?我看誰敢嚼舌根子!窮講究啥?有地方睡就不錯了!還租房子?那得多少錢?你媽剛換了工作,誰知道穩(wěn)不穩(wěn)當(dāng)?那點工資夠干啥?租了房,多一份開銷,喝西北風(fēng)去?。俊?/p>
“奶奶,房租的事,我想辦法。”棒梗語氣堅定,“一大爺那天提了,那房子空著也是空著,租金好商量,不會貴。而且就在后院,跟一個院里一樣,您想過去看看抬腳就到,跟住咱家?guī)繘]區(qū)別,還清凈點?!?/p>
“你想辦法?你能想什么辦法?去偷去搶???”賈張氏瞪著三角眼,一臉的不信和不滿,“易中海那老狐貍的話能信?他指不定憋著什么壞水呢!我看你就是翅膀硬了,想躲開我這個老婆子!”
“奶奶!”棒梗的聲音也提高了一點,帶著少年人的倔強,“我說了,不是躲您!我棒梗雖然以前混賬,但現(xiàn)在懂事了!我要真想躲,我就不會跟您商量!我是想讓大家都住得寬敞點,舒服點!我大了,得有個自己的地方,這有錯嗎?”
這時,一直在旁邊安靜聽著的小當(dāng),忽然怯生生地開口:“哥…你是不是嫌我們吵…不想跟我們住了?”小姑娘的聲音帶著哭腔,大眼睛里瞬間蓄滿了淚水。她想起了剛才在喜宴上,哥哥把白面饅頭都給了她和妹妹,自己只吃小半個。
槐花本來迷迷糊糊快睡著了,聽到姐姐的聲音帶著哭意,又聽到“不想跟我們住了”,小嘴一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眼淚珠子像斷了線似的往下掉,伸出小手就想去抓棒梗:“哥…哥不走…槐花乖…槐花不吵…”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臉憋得通紅。
兩個孩子突如其來的眼淚,像兩盆冷水,澆在了賈張氏的怒火上,也狠狠地揪住了秦淮茹的心。
秦淮茹看著哭得傷心的兩個女兒,再看看一臉倔強卻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難過的兒子,還有怒氣沖沖但眼神明顯有些動搖的婆婆,心里五味雜陳。
她快步走到炕邊,把哭得抽噎的槐花抱進懷里,又伸手把小當(dāng)也摟過來,輕聲哄著:“不哭不哭,哥哥不走,哥哥最疼你們了…”
哄了好一會兒,兩個孩子的哭聲才漸漸小了,變成了小聲的抽泣,依偎在母親懷里,眼睛卻都紅紅地看著棒梗。
秦淮茹抬起頭,看向棒梗,眼神復(fù)雜。她看到了兒子眼中的堅持,也看到了他早上起床時那瞬間的窘迫和無奈。她深吸一口氣,轉(zhuǎn)向賈張氏,聲音帶著疲憊,卻異常清晰:“媽…棒梗說的…其實也有道理。”
賈張氏哼了一聲,沒說話,但臉色不像剛才那么難看了。
秦淮茹繼續(xù)道:“棒梗是大了,半大小子,跟咱們娘幾個擠一個屋,是…是不太方便。傳出去,對棒梗名聲也不好聽,以后說媳婦都受影響?!?/p>
她搬出了“說媳婦”這個大殺器,這幾乎是賈張氏最大的心病之一?!岸?,就在后院,幾步路的事,跟住一起也沒啥兩樣。棒梗也說了,租金他想法子,一大爺也說了好商量…要不…咱看看去?要是真便宜,地方也還行…”
賈張氏緊繃著臉,眼神在哭唧唧的兩個孫女、一臉堅持的孫子、和明顯已經(jīng)偏向兒子的媳婦臉上來回掃視。
她心里盤算著:后院西頭…老王家的房子…倒是不遠…要是租金真便宜…棒梗這小子最近是有點不一樣了,好像真能弄到點錢…萬一真能成,自己帶著倆孫女睡大炕,是寬敞不少…省得半夜被這小子翻身驚醒…
“哼!”賈張氏最終重重哼了一聲,算是表態(tài),語氣依舊硬邦邦,但態(tài)度明顯松動了,
“看什么看?你們娘倆都一個鼻孔出氣了,我老婆子還能說啥?愛租就租去!不過我可把丑話說前頭!”
她伸出枯瘦的手指,點著棒梗,“第一,租金必須便宜!貴了想都別想!第二,就在后院,一步都不許搬遠!第三,吃飯還得在一塊兒!第四,你弄錢歸弄錢,不許給我干歪門邪道的事兒!聽見沒有?!”
棒梗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松了下來,他知道,奶奶這是變相同意了。他連忙點頭,語氣也緩和下來:
“奶奶,您放心!我保證租金便宜!就在后院,吃飯肯定一起回家吃!弄錢的事,我有分寸,絕不干歪門邪道,不偷不搶!”
秦淮茹也松了口氣,摟緊了懷里的女兒們,對著棒梗露出一個有些虛弱的笑容:
“那就…回頭看看去?”她心里那塊關(guān)于兒子錢的石頭依然沉甸甸,但眼下,解決兒子的實際困難似乎更重要。畢竟,兒子那句“不偷不搶就好”,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嗯,回頭我去找一大爺問問具體?!卑艄|c頭,目光掃過還在抽泣的小當(dāng)和槐花,走過去,揉了揉她們的小腦袋,聲音放柔:“別哭了,哥不走,哥就住后院,想哥了,幾步路就跑過來了,哥還給你們弄好吃的?!?/p>
槐花掛著淚珠的小臉這才破涕為笑,伸出小拇指:“拉鉤!”
“好,拉鉤!”棒梗笑著伸出小拇指,跟妹妹拉鉤。小當(dāng)也擦了擦眼淚,依偎在母親身邊,看著哥哥,眼神里重新有了依賴。
賈張氏看著這一幕,撇了撇嘴,沒再說什么,只是裹緊了被子,重新躺下,嘴里依舊習(xí)慣性地哼哼著,但屋里的氣氛,卻悄然發(fā)生了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