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玻璃杯壁凝著細(xì)密的水珠,指尖觸碰,留下微涼的濕痕。牛奶還溫著,
那股熟悉的、帶著安撫意味的甜香,此刻卻滯留在舌尖,化不開一絲沉甸甸的澀意。
林小雨的目光,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落向琴房角落。那個舊節(jié)拍器靜靜立著,
黃銅外殼蒙著時光的暗啞,刻度盤上的數(shù)字模糊不清。
嗒、嗒、嗒……它曾是無數(shù)個日夜的忠實刻度,丈量著她和陳默在琴鍵上流淌的汗水與笑聲。
此刻,這規(guī)律的聲響卻像一根細(xì)針,輕輕扎在凝滯的空氣里。
沈薇的指尖在三角鋼琴的黑白鍵上跳躍,一串華麗流暢的音符傾瀉而出。她微微側(cè)首,
精心打理的卷發(fā)滑過光潔的臉頰,看向陳默的眼神像盛滿了蜜糖的陽光,粘稠而直接。
陳默就站在她慣常的位置旁,身體微微前傾,手指懸在琴鍵上方,
仿佛在引導(dǎo)一場默契的共舞。他嘴角噙著笑意,窗外的陽光慷慨地灑落,
給他鍍上一層溫暖的光暈,也清晰地照亮了他眼底映著的那個身影——沈薇。
林小雨垂下眼瞼,杯中的牛奶晃了晃。曾經(jīng),那個位置是她的。小學(xué)琴房里笨拙的童音合奏,
初中時磕磕絆絆卻笑聲不斷的四手聯(lián)彈,
擊“新星杯”雙鋼琴比賽的誓言……那些浸透了琴房木頭氣息、汗水味道和少年心氣的片段,
此刻像被按下了倒帶的舊電影,無聲地在眼前掠過。陳默會因為她一個和弦彈得精準(zhǔn)漂亮,
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摸出一顆橘子味的水果糖;她會因為他節(jié)奏不穩(wěn),
毫不客氣地用手指關(guān)節(jié)敲他的手背,留下一個微紅的印子。
他們共享同一份被鉛筆標(biāo)記得密密麻麻的琴譜,共用同一個節(jié)拍器校準(zhǔn)心跳般的律動,
甚至分享同一杯溫?zé)岬呐D獭鞘顷惸l(fā)現(xiàn)她練琴過久會胃痛后,
悄悄養(yǎng)成的、帶著笨拙關(guān)切的習(xí)慣?!靶∮辏憧瓷蜣边@段華彩處理得怎么樣?
”陳默的聲音帶著一種林小雨陌生的、急于尋求認(rèn)同的興奮,
將她從泛黃的回憶膠片里猛地拽出。林小雨輕輕放下玻璃杯,
杯底與桌面接觸時發(fā)出一聲極輕、卻異常清晰的“叮”。她沒有看向沈薇,
目光徑直落在陳默臉上,聲音像被濾去了所有情緒的水:“挺好的,技巧很嫻熟?!眿故?,
是的。但那音樂里流淌的,是精心打磨的鉆石,璀璨卻冰冷,
缺少了某種……未經(jīng)雕琢的、用笨拙生命去碰撞的溫?zé)岣?。這話她沒有說。說了,
大概也只是徒增一層“嫉妒”的標(biāo)簽。
陳默似乎完全忽略了那“叮”的一聲和她語氣里的冰層,或者說,他沉浸在自己的興奮里。
“‘新星杯’報名就在下周,”他的聲音拔高了些,“我和沈薇決定了,
就報舒曼的《童年情景》雙鋼琴改編版!夠難,也夠抓人眼球,評委肯定喜歡。
” 他語氣篤定,仿佛在宣讀一份早已簽署、無需她知曉的合同。一瞬間,
林小雨感覺肺里的空氣被猛地抽空。指尖的涼意迅速蔓延至全身。她想問“那我們呢?”,
但喉嚨像是被冰冷的鐵銹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那個關(guān)于“新星杯”的約定,
那個他們一起在無數(shù)個夜晚反復(fù)推敲曲目、為一個音符的強(qiáng)弱爭得面紅耳赤的約定,
在他輕描淡寫的宣告里,像一縷煙,無聲無息地消散了。她看著陳默,
那張熟悉的臉龐上依舊掛著笑容,只是那雙曾經(jīng)映著她身影的眼睛里,
此刻清晰地倒映著另一個人。心臟深處,
某個地方傳來一聲極其細(xì)微、卻無比清晰的崩裂聲——不是雷霆炸響,
而是緊繃了太久的琴弦,終于不堪重負(fù),在寂靜中悄然斷開?!班?,挺好。
”她又重復(fù)了一遍,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她站起身,開始收拾自己的琴譜,動作有些機(jī)械。
陳默和沈薇熱烈的討論聲再次響起,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她隔絕在外。
她抱著琴譜走出琴房,身后是流淌的華麗音符和輕松的笑語,
身前是走廊盡頭鉛灰色的、仿佛要滴下水來的天空??諝獬翋灥萌缤噶怂暮衩扌酰?/p>
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午休時,林小雨想去公告欄確認(rèn)一下其他比賽的日期。遠(yuǎn)遠(yuǎn)地,
就看到那里圍了一小群人,興奮的低語像一群嗡嗡的蜜蜂。走近,
“新星杯校內(nèi)選拔報名公示”幾個加粗的黑字像冰冷的烙鐵,猛地燙進(jìn)她的視線。
她的目光急切地、近乎貪婪地在“雙鋼琴組”那一欄搜尋。
參賽者:陳默、沈薇曲目:舒曼《童年情景》雙鋼琴改編版白紙黑字,像法庭的終審判決,
冰冷、清晰、不容置疑。周圍的喧囂瞬間被無形的真空吞噬,
耳朵里只剩下尖銳的、持續(xù)的蜂鳴。
林小雨死死盯著那兩個并排的名字——陳默、沈薇——它們像兩把淬了毒的冰錐,
狠狠刺穿她的視網(wǎng)膜,扎進(jìn)腦海深處。沈薇那天在琴房“無意”的話語,
此刻帶著惡意的回響,清晰地撞在耳膜上:“陳默說你技巧還行,但缺乏表現(xiàn)力,
和我搭檔更有勝算……” 原來那不是玩笑,是早已寫好的劇本。
02一滴冰冷的雨水毫無預(yù)兆地砸在她的額角,順著皮膚滑下,留下一道冰涼的軌跡。
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密集的雨點如同天空傾瀉的子彈,噼里啪啦砸在水泥地上,
瞬間騰起一片渾濁的水霧。圍觀的同學(xué)驚呼著四散奔逃,尋找避雨的屋檐。
林小雨卻像一尊被雨水澆鑄的石像,僵立在原地。
冰涼的雨水瞬間浸透了她的發(fā)絲、校服襯衫,布料緊緊貼在皮膚上,帶來刺骨的寒意。
懷里抱著的琴譜迅速被雨水打濕、浸潤,紙張變得綿軟沉重,墨跡像受傷的淚水,
在紙上暈染開一片片模糊的灰黑。她低下頭,看著懷中這團(tuán)濕透的、沉甸甸的“夢想殘骸”,
上面還有他用鉛筆寫下的、歪歪扭扭的“加油!”。雨水沖刷著,那些字跡迅速模糊、溶解,
最終變成一片無法辨認(rèn)的污痕,如同被徹底抹去的承諾。胸腔里,
那片長久以來被沉重陰霾覆蓋的區(qū)域,仿佛被這冰冷的雨水徹底澆透。
一種奇異的、近乎麻木的空洞感迅速蔓延開來,取代了所有預(yù)想中的憤怒或悲傷。
雨水順著她的臉頰、脖頸不斷滑落,冰涼的觸感讓她混沌的腦子驟然清醒。原來,
那些年深日久的默契,那些斬釘截鐵的承諾,在現(xiàn)實的“勝算”和“機(jī)會”面前,
脆弱得如同一張浸水的薄紙。
那個會給她塞糖、和她共享牛奶、在琴鍵上與她并肩追逐同一個幻影的少年,
早已在某個她未曾察覺的時刻,悄然轉(zhuǎn)身,走向了另一條岔路。
奔跑的腳步聲踏著水花由遠(yuǎn)及近,一件帶著體溫和運動后淡淡汗味的寬大運動外套,
猛地兜頭罩了下來,瞬間隔絕了冰冷的雨簾。林小雨茫然地抬起頭,雨水模糊的視線里,
撞進(jìn)一雙帶著毫不掩飾的焦急和純粹擔(dān)憂的眼睛——是陸陽。他也渾身濕透,
額發(fā)緊貼在飽滿的額頭上,水珠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不斷滾落?!傲中∮辏?/p>
你……”陸陽看著她失魂落魄的模樣和懷里那沓被雨水泡得快要爛掉的琴譜,
眉頭緊緊鎖成了一個結(jié)。他沒有問“你怎么了”這種無用的廢話,也沒有說“快躲雨”,
只是不由分說地、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沉穩(wěn),一把抓住她冰涼的手腕,
拉著她大步跑向最近的體育館寬大屋檐下。狹小的屋檐下擠著幾個同樣狼狽躲雨的學(xué)生。
陸陽將她護(hù)在靠墻最里面的位置,自己大半個肩膀和后背卻還暴露在飄進(jìn)來的雨絲中。
他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低頭看向她死死抱著濕透樂譜的雙手,
那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繃得慘白。“東西給我?!彼斐鍪?,聲音帶著劇烈奔跑后的微喘,
卻有種奇異的安定力量。林小雨下意識地將那團(tuán)濕冷的東西抱得更緊,
仿佛它是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濕透了,再捂著就徹底毀了。”陸陽的聲音放緩了些,
帶著一種近乎哄勸的耐心,“給我,我?guī)湍惆阉當(dāng)Q掉點。”他的眼神坦蕩而直接,
沒有任何探究的意圖,只有解決眼前麻煩的專注。林小雨的指尖微微松動了一下,終于,
像是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她松開了手。
陸陽小心翼翼地接過那沓沉重、綿軟、幾乎要散架的樂譜,
動作輕得如同捧起一窩剛出生的雛鳥。他迅速脫下自己同樣濕透的運動外套,用力擰干,
擠出嘩啦的水聲,然后一層層、無比仔細(xì)地將樂譜包裹起來,試圖吸走一些致命的水分。
他的動作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笨拙,卻異常認(rèn)真專注。
小麥色的手臂肌肉線條在濕透的T恤下若隱若現(xiàn),水珠順著手臂滑落,
與他此刻專注的神情形成奇異的反差——不再是籃球場上那個飛揚跳脫的明星,
而是一個在處理棘手難題的、沉穩(wěn)的守護(hù)者。林小雨的后背緊貼著冰冷粗糙的墻壁,
寒意透過薄薄的濕襯衫滲入骨髓。她看著陸陽在眼前專注的側(cè)影。屋檐外,暴雨如注,
世界被灰白的水幕籠罩,混沌一片,只剩下震耳欲聾的嘩啦聲。屋檐下,狹窄的空間里,
只有他擰干衣服時布料摩擦的窸窣聲,
和他身上散發(fā)出的、混合著汗水、雨水和陽光曬過棉布的氣息。沒有追問緣由的尷尬,
沒有空洞的安慰言辭,只有這沉默卻無比實在的行動。一股微弱卻無比真實的暖流,
透過包裹樂譜的濕冷外套,悄然滲進(jìn)了她幾乎被凍僵的心臟。
那片被冰冷的背叛和雨水沖刷得一片狼藉的荒蕪心田,似乎終于裂開了一道縫隙,
透進(jìn)了一絲微茫卻真實的光。她慢慢抬起手,指尖冰涼,
接過了陸陽遞回來的、被擰干的外套緊緊包裹著的樂譜。紙張依舊冰涼潮濕,沉甸甸的,
但那份刺骨的、絕望的冰冷似乎被隔絕了一層。她低下頭,一滴水珠從濡濕的發(fā)梢末端掙脫,
墜落,無聲地砸在包裹樂譜的、那件屬于陸陽的、深藍(lán)色的運動外套上,
迅速暈開一小片更深的、圓形的印記。那不是悲傷的淚水,更像是某種沉重而冰冷的東西,
終于開始緩慢融化的證明。03雨,還在下。密集的雨線瘋狂抽打著體育館巨大的金屬頂棚,
發(fā)出連綿不絕的、沉悶的轟鳴,仿佛一場盛大而無情的洗禮,沖刷著地面上的一切。
林小雨的后背緊緊貼著冰冷的墻壁,懷中那個被陸陽外套包裹的樂譜包裹,
像一塊吸飽了冰冷絕望的海綿,沉甸甸地墜著,
也徹底吸走了她心底最后一絲殘存的、不切實際的溫?zé)峄孟搿?/p>
濕冷的布料緊貼著薄薄的校服襯衫,寒意絲絲縷縷地滲入皮膚,并非尖銳的刺痛,
而是一種沉重、遲緩、帶著鈍感的麻木,從四肢百骸蔓延開來。
陸陽就站在她斜前方半步的距離,像一尊沉默的礁石。
大半個肩膀和后背依舊暴露在斜飄進(jìn)來的雨絲里,雨水順著他利落的短發(fā)線條滾落,
勾勒出少年清晰而略顯冷硬的下頜骨線條。他沒有看她,也沒有說話,
只是沉默地凝視著外面那片被雨水徹底模糊的灰白世界。他的沉默并非冷漠,
而像一塊堅硬、穩(wěn)固的磐石,沒有刻意的撫慰,沒有探究的詢問,
僅僅是一種強(qiáng)大的、無聲的存在感。這種純粹的存在本身,奇異地在這片冰冷的混亂中,
為她撐開了一小片得以喘息的空間。林小雨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蜷縮,
指尖觸碰到包裹樂譜的濕冷外套邊緣。指尖下是濕軟黏連的紙張觸感。
那些暈染開的黑色墨跡,模糊不清的鉛筆標(biāo)記和注釋,是無數(shù)個日夜,
她與陳默在琴房里共同推敲、爭執(zhí)、最終達(dá)成妥協(xié)的證明。
它們曾是通往“新星杯”那座耀眼燈塔的航線圖,此刻卻如同被淚水徹底洇開的絕筆信,
無聲地宣告著某一部分生命圖景的徹底坍塌與死亡。原來徹底死心是這樣的。
沒有預(yù)想中撕心裂肺的劇痛,沒有委屈不甘的淚水決堤,
只有一種巨大的、席卷全身的疲憊感,以及……一種塵埃落定后的、近乎虛無的平靜。
那根在琴房里無聲繃斷的弦,此刻終于徹底松脫,不再發(fā)出任何悲鳴。她甚至感覺不到憤怒,
陳默和沈薇的名字,連同那個被輕易踐踏的約定,都變得遙遠(yuǎn)而模糊,
像隔著一層厚厚的、被這場傾盆大雨沖刷過的毛玻璃,只剩下朦朧扭曲的輪廓?!爸x謝。
”她的聲音干澀沙啞,幾乎被頭頂狂暴的雨聲瞬間吞沒。陸陽側(cè)過頭,
目光在她濕透緊貼在臉頰的頭發(fā)和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停留了極短暫的一瞬,
隨即又飛快地移開,重新投向那片混沌的雨幕?!班??!彼麘?yīng)了一聲,聲音低沉平穩(wěn),
沒有任何多余的追問。他抬起手,把濕透貼在飽滿額前的幾縷頭發(fā)隨意地向后捋去,
露出光潔的額頭和英挺的眉骨。這個動作帶著一種少年人特有的、不經(jīng)修飾的利落和力量感。
雨勢似乎終于有所收斂,從瘋狂的瓢潑變成了連綿不絕的細(xì)密雨絲。
屋檐下躲雨的同學(xué)開始試探著,三三兩兩地走入雨幕?!暗米吡?,”陸陽低頭看了看腕表,
“下節(jié)是老班的課?!彼D了一下,
目光掃過她懷中那個被濕外套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包裹”,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這個……還能救回來嗎?”林小雨隨著他的目光低頭,
看向懷中這團(tuán)濕冷沉重的“夢想殘骸”。她緩緩搖了搖頭,動作里沒有明確的否定意味,
更多的是一種茫然無措。樂譜毀了,但那些音符的排列組合早已刻印在她的腦海里。
真正毀掉的,是附著在這些音符之上的意義、重量和那個曾經(jīng)堅不可摧的承諾。
“譜子……不重要了?!彼p聲說,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確認(rèn)般的篤定,仿佛在說服自己。
陸陽沒再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眼神里似乎掠過一絲了然?!白甙??!彼氏冗~開長腿,
一步踏入細(xì)密的雨簾之中,高大的身軀有意無意地?fù)踉诹怂懊妫?/p>
替她隔開了大部分斜飄過來的冰冷雨絲。林小雨抱著那團(tuán)濕冷沉重的包裹,跟在他身后。
雨水打濕的路面反射著灰白的天光,像無數(shù)面破碎的鏡子。每一步踩下去,
都濺起細(xì)小的、冰涼的水花。陸陽的背影在她前方,寬闊而沉默,
像一艘在風(fēng)雨中沉穩(wěn)破浪前行的船首,無意間為她劈開了一片相對平靜的水域。
她不再去想陳默此刻在哪里,
是否正和沈薇在某個溫暖的角落討論著如何用更華麗的技巧征服評委。
她的思緒如同被這場冷雨徹底洗刷過一般,異常清晰而冷靜,
只剩下一個無比明確的念頭:回教室,換掉這身濕透冰冷的衣服,然后,去練琴。
04回到教室,她渾身濕透、形容狼狽的樣子果然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和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