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的、冰冷的黑暗。像是沉在結(jié)了冰的河底,意識被凍僵,只有無邊無際的沉墜感。
痛。胸口像被燒紅的烙鐵反復(fù)燙穿,每一次若有若無的呼吸都牽扯著碎裂的骨頭在血肉里攪動。肺里灌滿了鐵銹和冰渣,每一次細(xì)微的翕張都帶來撕裂的悶痛。
冷。刺骨的寒意從四面八方涌來,鉆進骨髓,凍結(jié)血液。只有腰腹之間,似乎還殘留著一小塊微弱到幾乎忽略不計的暖源,緊貼著皮肉,像一顆即將熄滅的炭火。
“恩…恩公…醒醒…水…”
一個遙遠(yuǎn)、帶著哭腔的嘶啞聲音,像隔著厚厚的冰層傳來。緊接著,一股微溫的、帶著濃重土腥味的液體,被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滴在干裂的嘴唇上。
本能驅(qū)使著,喉嚨貪婪地吞咽。那點可憐的溫?zé)犴樦车阑?,像一滴滾油落入冰湖,瞬間激醒了更多尖銳的痛楚!
“呃…咳…咳咳咳…”劇烈的咳嗽猛地爆發(fā)出來!每一次咳喘都像要把碎裂的胸腔徹底炸開!眼前不再是純粹的黑暗,而是炸開無數(shù)扭曲旋轉(zhuǎn)的金星和血色光斑!
“爺爺!爺爺!恩公醒了!”少年的聲音帶著狂喜和更深的恐懼。
沉重的腳步聲靠近,帶著拖沓和摩擦地面的雜音。一股濃烈的血腥、汗臭和劣質(zhì)煙草混合的氣息撲面而來。
“小崽子…命真他娘的硬…”是斷腿老兵那如同砂紙摩擦般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
視野在旋轉(zhuǎn)的金星和血色中艱難聚焦。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洞頂嶙峋的、掛著冰凌的黑色巖石?;鸸庠诙幢谏咸S,投下扭曲晃動的巨大陰影??諝饫飶浡駸煛⒀?、草藥糊的怪味,還有一種…雪水融化的濕冷氣息。
這是一個狹小的山洞。洞口被幾塊巨大的、帶著積雪的巖石和枯枝勉強堵住,只留下狹窄的縫隙透進微弱的天光和刺骨的寒風(fēng)。洞內(nèi)空間不大,中央燃著一小堆篝火,火焰不大,頑強地舔舐著幾根潮濕的木柴,發(fā)出噼啪的輕響,驅(qū)散著些許寒意。
我躺在靠近洞壁的冰冷巖石上,身下墊著些干草和破布,硌得骨頭生疼。身上蓋著那件從契丹百夫長身上扒下來的、沾滿血污的精良皮甲,還有幾件破破爛爛、同樣帶著濃重體味的流民襖子。寒意依舊像無數(shù)根針,透過縫隙扎進來。
少年跪在我身邊,那張稚嫩的臉被煙灰、淚痕和凍瘡糊得不成樣子,眼睛紅腫得像桃子,此刻卻充滿了巨大的驚喜。他手里捧著一個豁了口的破陶碗,碗底殘留著一點渾濁的雪水。
斷腿老兵靠坐在對面的洞壁下。他那條斷腿用撕下的皮條和樹枝胡亂固定著,纏著骯臟的布條,布條被暗紅的血浸透了大半。他臉色蠟黃,嘴唇干裂,眼神疲憊不堪,但那股在驛站里爆發(fā)的悍勇和狠厲尚未完全褪去。他身邊,靠墻躺著那氣息奄奄的老者,老者肩胛骨上的毒箭已經(jīng)被折斷拔出,傷口周圍敷著一層黑乎乎的、散發(fā)著刺鼻氣味的草藥糊,但整個人面色青灰,呼吸微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
“水…”我艱難地擠出這個字,喉嚨干得如同砂紙摩擦。
少年慌忙又捧起破碗,小心翼翼地喂我喝了幾口冰涼的雪水。冰冷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短暫的清醒,也帶來了更多對傷痛的感知。
胸口,那道被契丹軍官彎刀劃開的傷口,以及更深處斷裂的肋骨,是劇痛的主要來源。皮甲被解開,露出里面被血浸透又凍硬的破爛單衣。傷口顯然被簡單處理過,敷著和老者傷口類似的黑糊糊草藥,散發(fā)著濃烈的土腥和苦澀味,但依舊能看到翻卷的皮肉和滲出的暗紅組織液。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這片區(qū)域的劇痛。
左臂肩膀處,一片不自然的紅腫發(fā)亮,皮膚緊繃,摸上去滾燙——那是掀翻滾燙鐵鍋時留下的燙傷,已經(jīng)開始發(fā)炎。
全身肌肉酸痛欲裂,如同被巨錘反復(fù)捶打過。寒冷更是深入骨髓,讓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重傷。高燒。失血。寒冷。這具身體,如同暴風(fēng)雪中千瘡百孔的破船,隨時可能沉沒。
“咳…我們…在哪?”我嘶啞地問,聲音微弱得幾乎被篝火的噼啪聲掩蓋。
“山…山洞。驛站后面…很高的山上?!鄙倌暾Z無倫次,帶著后怕,“契丹狗沒追上來…火太大了…還有…還有‘瘟神’…他們不敢追…”
“老哥…拖著你…我拖著老丈…”斷腿老兵喘著粗氣,指了指自己那條斷腿,“爬…爬了半宿…才找到這窟窿…差點凍死…”他臉上帶著心有余悸的蒼白。
驛站大火…契丹追兵被嚇退…風(fēng)雪夜亡命攀爬…能活下來,已經(jīng)是奇跡中的奇跡。
我艱難地轉(zhuǎn)動眼珠,目光落在昏迷的老者身上:“他…怎么樣?”
少年眼眶瞬間又紅了,淚水無聲地滑落:“爺爺…爺爺一直沒醒…喂水…只能喂進去一點點…那箭…有毒…”
斷腿老兵也沉默地?fù)u了搖頭,眼神黯淡。老者的狀態(tài),已經(jīng)無需多言。
“恩公…你…你的傷…”少年看著我胸口猙獰的傷口和滾燙的胳膊,聲音發(fā)抖,“老叔…老叔弄了點草藥…可…可…”
“死不了?!蔽掖驍嗨曇羲粏s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力量。求生的意志如同不滅的火焰,在殘破的軀殼里熊熊燃燒。現(xiàn)在不是示弱的時候。
“吃的…還有多少?”
少年連忙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小的、同樣沾著血污的皮囊——正是從契丹百夫長身上搜刮來的那個。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是幾塊黑乎乎、硬邦邦的肉干,還有那包粗糙發(fā)黃的鹽粒。
“就…就這些了…還有半囊酒…”老兵拍了拍掛在腰間的水囊。
食物匱乏。藥品全無。重傷員兩個,半殘一個,還有一個半大孩子。外面是茫茫風(fēng)雪,山下很可能還有契丹游騎或別的勢力在搜索。
絕境依舊。
但至少,暫時安全。
“省著點。”我盯著那點可憐的肉干,“先弄點鹽水…給老丈…也給我擦擦傷口…”鹽水,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微乎其微的消毒手段。
少年和老兵連忙點頭。少年笨拙地拿過破碗,小心地刮了一點點鹽粒,又去洞口捧了點干凈的積雪,放在篝火旁的石塊上融化。老兵則解下酒囊,拔開塞子,濃烈的酒氣彌漫開來。
就在這時,少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頭,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激動和恐懼的神情,聲音都有些變調(diào):“恩…恩公!圖!爺爺懷里…找到的!和…和你那塊…好像是一起的!”
他顫抖著,小心翼翼地從老者緊緊捂著的、破爛衣襟的最深處,掏出了一小塊折疊的、邊緣同樣染著暗紅血跡的——**羊皮紙**!
那材質(zhì),那泛黃的色澤,和我懷里那塊,如出一轍!
我心臟猛地一縮!胸口的劇痛似乎都暫時被壓了下去!強撐著抬起沒受傷的右手,顫抖著,從自己懷里貼身的位置,也掏出了那塊一直緊貼皮肉、帶著體溫的羊皮紙地圖!
兩塊染血的羊皮紙,在少年激動顫抖的手中,緩緩靠近。
火光跳躍。
當(dāng)兩塊殘圖的邊緣,在篝火昏黃的光線下,小心翼翼地、嚴(yán)絲合縫地拼接在一起時——
整個山洞,瞬間陷入一種死寂般的凝滯!
篝火噼啪的炸響,洞外嗚咽的風(fēng)雪聲,仿佛都在這一刻遠(yuǎn)去。
拼接后的羊皮紙上,那些原本斷裂、模糊的線條,瞬間連貫清晰起來!山川、河流、道路、關(guān)隘的標(biāo)記變得更加完整!更重要的是,在原本兩塊殘圖各自邊緣的位置,拼接后,清晰地顯露出了新的、至關(guān)重要的標(biāo)記!
在我那塊圖的邊緣,一個醒目的、如同盤踞龍蛇般的扭曲標(biāo)記旁邊,用細(xì)密的古篆小字標(biāo)注著:
**“幽州北,燕山龍脊,潛淵之所,氣聚之地?!?*
而在少年從老者懷里找到的那塊圖的邊緣,一個不起眼的、如同斷裂鎖鏈的標(biāo)記旁,同樣用小字標(biāo)注:
**“涿州西,鹽鐵故道,鎖龍之樁,地脈之眼。”**
兩個標(biāo)記,通過一條極其隱秘、蜿蜒曲折的虛線連接起來!虛線中央,在拼接后的地圖心臟位置,一個巨大的、如同滴血心臟般的復(fù)雜圖騰,被清晰地勾勒出來!圖騰周圍,環(huán)繞著密密麻麻、如同星斗般的細(xì)小符號和更古老的、難以辨識的符文!
**龍脈!**
這個詞匯如同驚雷,瞬間在我腦海中炸響!前世無數(shù)歷史傳說、風(fēng)水秘聞的碎片瘋狂涌入!
幽州劉守光!他勾結(jié)契丹人屠滅七里坡,是為了搜尋前朝余孽的線索?不!他真正想要的,是這張圖!是這圖中標(biāo)注的,能影響甚至掌控幽燕之地氣運的——**龍脈地眼**!
前朝余孽?很可能只是一個幌子!或者說,這張圖本身,就是前朝遺留下來的、關(guān)乎王朝氣運的絕密!誰掌握了龍脈地眼,誰就握住了在幽燕這片四戰(zhàn)之地崛起的鑰匙!甚至…是問鼎天下的契機!
劉守光想得到它!所以他用金子驅(qū)使契丹人,屠村滅口,只為搜尋地圖碎片!破廟里那個突然咳血、被“貍貓”滅口奪圖的中年男人,身上也有一塊!驛站二樓那個毒箭手,顯然是劉守光派來清除痕跡、回收地圖(或者滅口)的死士!而那個身手詭異、脖頸帶著奴隸烙印的“貍貓”…她又是誰的人?她奪走另一塊圖,目的何在?
幽州、涿州…鹽鐵故道…鎖龍樁…潛淵之所…
一條若隱若現(xiàn)的線,串聯(lián)起血海深仇與滔天權(quán)謀!
“這…這是什么?”少年看著拼接后地圖上那猙獰的滴血心臟圖騰和密密麻麻的符文,聲音帶著本能的恐懼。
斷腿老兵也掙扎著湊近,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地圖,當(dāng)他的目光掃過“涿州西,鹽鐵故道”那幾個字時,布滿風(fēng)霜的臉上猛地一僵,瞳孔驟然收縮!像是看到了極其恐怖的東西!
“鹽…鹽鐵故道…鎖龍樁…”老兵的聲音干澀發(fā)顫,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是…是那個地方…鬼門關(guān)…活人進去…骨頭渣子都…都出不來的地方…”
“你知道?”我猛地盯住老兵,眼神銳利如刀。
老兵被我的目光刺得一哆嗦,蠟黃的臉上肌肉抽搐,眼中充滿了掙扎和巨大的恐懼。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就在此時——
洞外,風(fēng)雪嗚咽的間隙中,極其突兀地,傳來一聲悠長、凄厲、如同夜梟啼哭般的——**唿哨聲!**
聲音不高,卻穿透風(fēng)雪,清晰地傳入山洞!
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從不同的方向傳來!彼此呼應(yīng)!
這不是野獸的嚎叫!這是…**聯(lián)絡(luò)的信號!**
篝火旁,少年和老兵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眼中剛剛升起的那點希望,被更大的、冰冷的絕望瞬間吞噬!
“他們…他們找上來了!”少年牙齒咯咯作響,驚恐地望向被巖石堵住的洞口縫隙。
老兵猛地握緊了身邊的彎刀刀柄,那條斷腿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眼神絕望而瘋狂:“是…是那些放冷箭的雜碎的同伙?還是…還是契丹狗?”
唿哨聲在風(fēng)雪中飄忽不定,如同索命的鬼音。
山洞內(nèi)的空氣,瞬間降至冰點!
剛剛拼接的地圖,如同一個巨大的、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漩渦,剛剛顯露出一絲真容,就將更深的、更致命的殺機,引到了這最后的藏身之地!
我強忍著胸口撕裂般的劇痛和眩暈,沾滿血污的右手,死死攥緊了拼接在一起的羊皮地圖。冰冷的羊皮緊貼著滾燙的掌心。
幽州龍脈…涿州鬼門關(guān)…
嘴角,在少年和老兵絕望的目光中,緩緩扯出一個無聲的、冰冷而猙獰的弧度。
想讓我死?
那就看看,這龍?zhí)痘⒀ǎ詈笸痰?,是誰的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