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骨響之謎弟弟每晚悶哼聲像受傷的野獸。我媽說那是他發(fā)育太早骨頭疼，得用偏方。
拐子扔下的麻袋里裝著三頭小驢，我媽連夜熬湯。弟弟喝下湯藥后，骨頭不響了，
卻開始長出濃密的毛發(fā)。---2 驢湯異變麻袋砸在院門口的時候，
動靜大得像半截土墻塌了。我正蹲在灶房門檻上，就著最后一點天光磨那把豁了口的鐮刀。
鐵銹混著磨刀石上的泥水，順著我的指縫往下淌，又涼又膩。那聲悶響砸得我手一哆嗦，
鐮刀刃差點啃到我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敖?？”西屋那邊，我弟悶悶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帶著點剛睡醒的黏糊，也帶著點壓不住的煩躁，“啥動靜啊？吵死人了。”我沒應聲，
把鐮刀往旁邊的破瓦盆里一扔，水花濺起來幾點，落在灰撲撲的褲腿上。我撐著膝蓋站起來，
兩條腿麻得像是塞滿了針，又酸又脹。灶房里黑黢黢的，只灶膛口還有一點將熄未熄的暗紅，
映著我媽佝僂的背。她坐在灶前的小馬扎上，一動不動，像塊被煙火熏透了的木頭。
那聲悶響，她肯定聽見了，可她的肩膀連晃都沒晃一下。院門口，
那個鼓鼓囊囊的麻袋就癱在那兒，沾滿了黃泥點子，活像頭累癱了的牲口。
麻袋口用一根粗麻繩緊緊扎著，繩結(jié)打得死緊。一股子濃烈的、混著土腥和青草汁液的臊氣，
頂風都直往我鼻孔里鉆。是牲口味兒，錯不了。我心里咯噔一下?！皨專俊蔽遗み^頭，
沖灶房黑影里喊了一嗓子，“拐子…送來了？”我媽這才慢吞吞地站起來。
她身上的藍布褂子洗得發(fā)白，袖口磨得起了毛邊。她沒看我，
渾濁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著院門口那個麻袋，那眼神，
像是餓狠了的狼瞅見了掉進陷阱的羊羔子，又亮又瘆人。她搓了搓枯樹皮似的手，
指甲縫里全是黑泥，就那么直挺挺地走了過去。西屋的窗戶紙“嘩啦”響了一聲，
被人從里面捅開一個小洞。我知道，是我弟。他肯定也扒在那兒往外瞅呢。這些天，
家里但凡有點風吹草動，他那雙眼睛就跟耗子似的，滴溜溜地轉(zhuǎn)。我媽走到麻袋跟前，
沒半點猶豫，彎腰就去解那死疙瘩的麻繩。她那雙手平時連捆柴火都費勁，
這會兒卻像突然有了蠻牛力氣，手指頭摳著麻繩的縫隙，使勁地掰、扯。“媽，我來吧。
”我走過去，想搭把手?！皾L一邊去！”我媽猛地一甩胳膊肘，差點撞到我下巴頦，
聲音又尖又利，像豁了口的破鑼，“礙手礙腳的！”她像是跟那麻繩有仇，
摳得指甲蓋都翻了邊，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終于，“嗤啦”一聲，麻繩松了。她喘著粗氣，
一把抓住麻袋底，用盡全身力氣往上一掀。嘩啦啦！麻袋里的東西滾了出來，
帶著濃烈的騷臭和塵土。不是一頭。是三頭。三頭小驢崽子。個頭都差不多，瘦骨伶仃的，
四條細腿被麻繩牢牢地捆在一起，勒得皮肉都陷進去一道深溝。它們側(cè)躺在冰冷的泥地上，
小小的身體因為恐懼和窒息劇烈地抽搐著，細瘦的肋骨像風箱一樣急促地起伏。
眼睛瞪得溜圓，蒙著一層瀕死的水光，黑黑的眼珠里倒映著我家破敗的院墻，
還有我媽那張扭曲的臉。它們想叫，
嗓子眼里卻只能擠出“嗬…嗬…”的、漏氣似的微弱嘶鳴，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雞崽。
“嗬…嗬…”一頭小驢的嘴巴徒勞地開合著，粉紅色的舌頭無力地耷拉在沾滿泥土的嘴唇邊。
空氣里那股子濃得化不開的牲口臊味兒，混著青草腐爛的酸氣，猛地炸開，
嗆得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媽卻像是聞見了什么仙氣兒。
她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這污濁的空氣，臉上那層死灰一樣的疲憊瞬間褪去了不少，
眼睛里冒出一種近乎狂熱的亮光。她蹲下去，粗糙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
挨個兒撫摸著那三頭小驢崽子冰涼抽搐的身體，從濕漉漉的鼻尖，到瘦得硌手的脊梁骨，
再到被繩子勒得發(fā)紫的細腿?！俺闪恕闪恕彼炖锓瓉砀踩サ啬钸吨曇舻蛦『?，
像是從一口枯井里冒出來的，“我兒的藥引子…總算齊了…”“藥引子？”我喉嚨發(fā)緊，
聲音干巴巴的，“媽，這…這驢崽子…拐子他…”“閉嘴！”我媽猛地抬起頭，
那雙渾濁的眼睛像淬了毒的鉤子，狠狠剜了我一下，“你懂個屁！這是救你弟命的藥！
滾去燒水！要滾水！大鍋！快！”她的命令像鞭子一樣抽在我身上。我踉蹌著后退一步，
不敢再看地上那三團抽搐的、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小小生命，
也不敢再看我媽那張被某種瘋狂信念燒灼得變了形的臉。我?guī)缀跏翘踊亓嗽罘俊?/p>
灶膛里那點奄奄一息的紅光被我粗暴地捅開，塞進大把干硬的玉米秸。
火苗“騰”地一下竄起來，帶著噼啪的爆裂聲，舔舐著冰冷的鍋底?；鸸馓S著，
把我自己的影子扭曲地投在熏黑的土墻上，像一個張牙舞爪的鬼。
鍋里很快響起了細微的“滋滋”聲，那是水汽在升騰。
院子里的動靜透過敞開的灶房門傳進來。
先是幾聲更加凄厲短促、像被生生掐斷的“嗬嗬”聲，然后就是沉悶的、讓人牙酸的鈍響。
噗嗤…噗嗤…像是很重的東西砸在軟肉上。一下，又一下。中間夾雜著我媽粗重的喘息。
我死死盯著灶膛里跳躍的火苗，感覺那火像是燒在我自己的五臟六腑里，燒得我渾身發(fā)冷。
鍋里的水開始發(fā)出細小的嗚咽，一圈圈細密的水泡從鍋底浮上來，破裂。水汽彌漫開來，
模糊了視線。“水！水開了沒？！”我媽尖利的聲音刺破了水汽。我打了個激靈，
啞著嗓子應道：“…快…快了…”“磨蹭什么！要滾開的！一滴涼水都不能有！”她吼著，
腳步聲急促地沖進灶房。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和牲口臊氣混合的怪味，瞬間蓋過了水汽。
她手里提著那把豁了口的舊柴刀，刀身上沾著黏稠的、暗紅色的東西，正順著刀尖往下滴答。
她看也沒看我，徑直沖到水缸邊，舀起一大瓢涼水，“嘩”地潑在刀身上，胡亂沖了沖，
隨手把濕淋淋的刀扔在柴火堆上?！翱粗仯￠_了立刻叫我！”她命令道，
又風風火火地沖了出去，帶起一陣腥風。我僵硬地站在鍋臺邊，
聽著院子里傳來拖拽重物的摩擦聲，還有我媽吭哧吭哧的用力聲。那聲音，
像鈍刀子在我心口上來回地割。鍋里的水終于徹底沸騰了，翻滾著，咆哮著，
白色的水汽洶涌地頂起沉重的木頭鍋蓋，發(fā)出“噗噗”的悶響?！皨專￠_了！”我喊了一聲，
聲音抖得不像自己的。我媽像一陣旋風卷了進來。她手里端著一個破了邊的瓦盆，
盆里是剁開的、血糊糊的肉塊和碎骨，暗紅的血水混著可疑的白色漿液，順著盆沿往下淌。
濃烈的腥氣撲面而來，熏得我眼前發(fā)黑。她看都沒看那翻滾的沸水，
直接就把那一盆血肉模糊的東西，“嘩啦”一聲，全倒進了大鐵鍋里！
滾燙的水花猛烈地濺起，有幾滴落在我的手背上，燙得我“嘶”地抽了口冷氣。
鍋里瞬間變了顏色。清澈的沸水被染成一種詭異的、渾濁的暗紅褐色，
大大小小的肉塊和碎骨在里面沉浮、翻滾。
一些白色的、像筋腱又像脂肪的東西迅速卷曲、變白。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濃烈血腥、生肉腥臊和某種臟器特有甜膩的怪味，隨著蒸騰的熱氣，
猛地爆發(fā)出來，瞬間充滿了狹小的灶房，霸道地鉆進我的每一個毛孔。
“嘔…”我再也忍不住，胃里一陣劇烈的痙攣，猛地彎腰干嘔起來，酸水直沖喉嚨。
“沒出息的東西！”我媽惡狠狠地罵了一句，抄起灶臺邊那根用來捅火的粗木棍，
不由分說地塞進我手里，“攪！使勁攪！別讓東西糊了底！把你弟的藥熬壞了，
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她的眼神兇狠得像要吃人。我強忍著翻江倒海的惡心和眩暈，
接過那根沾滿黑灰的木棍。棍子伸進翻滾的、粘稠的暗紅色湯液里，
立刻感受到一股沉甸甸的阻力。我咬著牙，用力攪動。木棍碰到鍋底的硬物，
發(fā)出“喀啦喀啦”的摩擦聲。湯液變得更加渾濁，表面浮起一層厚厚的、黃白色的油膩沫子，
隨著攪動聚散離合，散發(fā)出令人作嘔的腥膻。我媽不再管我，
她又開始像個陀螺一樣在灶房里轉(zhuǎn)。翻箱倒柜地找出幾個干癟發(fā)黑、形狀怪異的草根和樹皮，
看也不看，一股腦全扔進了那鍋翻滾的“肉湯”里。接著又從一個落滿灰塵的瓦罐里，
小心翼翼地捏出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也抖了進去。
鍋里那詭異的湯液顏色變得更加深沉復雜，怪味也添上了苦澀和辛辣的層次。
灶膛里的火被我燒得極旺，粗大的木柴噼啪作響，火舌瘋狂地舔舐著鍋底。
鍋里的暗紅色湯汁持續(xù)地、劇烈地翻騰著，咕嘟咕嘟冒出的氣泡破裂時，
發(fā)出粘稠的“啵啵”聲。那些肉塊在高溫和持續(xù)的熬煮下，漸漸脫骨、分離，沉入鍋底，
化入湯中，讓湯汁變得像泥漿一樣濃稠。白色的油沫越積越厚，
像一層骯臟的棉絮覆蓋在湯面上。時間一點點過去。窗外的天早就黑透了，
只有灶膛的火光和我媽那盞昏暗的煤油燈，在彌漫的、帶著濃重腥苦味道的水汽中，
投下?lián)u曳不定、鬼影幢幢的光。我媽搬了個小凳子，就坐在鍋臺邊守著，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鍋里翻滾的濃湯。她那布滿皺紋的臉在火光和水汽的映照下，忽明忽暗，
像一張懸在陰陽交界處的面具。狂熱、疲憊、還有一種孤注一擲的狠厲，
在她渾濁的眼珠里交替閃現(xiàn)。她時不時湊近鍋邊，伸出枯瘦的手指，沾一點滾燙的湯汁，
放在鼻子下使勁地嗅，又或者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沾一點，送到嘴邊嘗一下味道。每一次，
她那緊皺的眉頭都會稍微舒展一點點，嘴里發(fā)出含糊的、滿意的“嗯嗯”聲。
“火…火小點…”她啞著嗓子指揮我，眼睛依舊沒離開鍋，
“要熬出‘膏’來…精華都在里頭…”我麻木地抽掉幾根燒得正旺的木柴，
灶膛里的火光黯淡下去一些。鍋里劇烈的翻騰變成了緩慢的、粘稠的滾動，
湯汁變得更加濃稠，顏色也沉淀成一種近乎黑色的深褐。那層厚厚的油沫被熬得化開了些，
但也更加油膩膩地附著在湯汁表面?！俺闪恕斐闪恕蔽覌屶哉Z，
聲音里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亢奮。她拿起一個破了口的大海碗，
又抄起一個用葫蘆瓢改成的、邊緣粗糙的漏勺。“姐…”西屋那邊，我弟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帶著濃重的鼻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啥…啥味兒啊？
這么沖…我睡不著…”我媽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臉上堆起一種近乎諂媚的、扭曲的笑容，
朝著西屋方向喊：“兒啊！再忍忍！藥馬上就熬好了！喝了就不疼了！骨頭就不響了！
娘給你熬了好藥??！”她的聲音又尖又利，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她不再遲疑，
用那粗糙的漏勺，舀起鍋里濃稠得近乎膏狀的暗褐色湯汁。湯汁粘稠地流過漏勺的縫隙，
濾掉一些頑固的碎骨渣滓，淌進下面的大海碗里。一碗，又一碗。那湯汁在碗里，
像凝固的、污濁的血塊，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味道。
她端著那碗還在微微冒著熱氣、如同地獄巖漿般的藥湯，腳步虛浮又急切地走向西屋。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時，她回頭，用那雙燃燒著瘋狂火焰的眼睛瞪著我，壓低了聲音，
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把鍋里剩下的…灌進酸菜缸！蓋嚴實！一滴都不許灑！
聽見沒？！”我看著她佝僂的背影消失在門后。緊接著，
西屋里傳出了我弟一聲短促的、像是被什么東西突然噎住的驚叫：“娘？！這…這是啥？！
”“乖兒！喝！喝了就好了！娘還能害你不成？”我媽的聲音帶著哭腔，
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制，“快！趁熱！一口氣灌下去！”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
是劇烈的掙扎聲、碰撞聲，
還有我弟痛苦的、被強行灌藥時發(fā)出的“唔…咕?！瓤瓤取钡膯芸群蛦柩??！昂?！
給老娘喝下去！”我媽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變了調(diào)，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瘋狂。
我站在冰冷的灶房里，手里還攥著那根攪過肉湯的木棍，棍子的一端黏糊糊的。
鍋底剩下的小半鍋黑褐色粘稠膏體，在余燼的微光里，像一塊冷卻的、巨大的污血痂。
我媽那句“灌進酸菜缸”的命令，像毒蛇一樣鉆進我的耳朵。
我看著墻角那口半人高的粗陶酸菜缸，里面是腌了半冬、散發(fā)著正常酸腐氣味的咸菜疙瘩。
胃里又是一陣劇烈的抽搐。我?guī)缀跏菓{著本能，拖過那口沉重的鍋，
將里面滾燙粘稠的殘渣和膏油，一股腦地傾瀉進酸菜缸里。
暗褐色的膏體沉重地落入渾濁的酸菜水中，發(fā)出“噗通”的悶響，緩緩下沉，
像某種邪惡的沉淀物。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了肉湯腥膻、草藥苦澀和酸菜腐敗的怪味猛地升騰起來，
頂?shù)梦已矍鞍l(fā)黑。我飛快地抓起沉重的木缸蓋，“砰”地一聲死死蓋嚴，
又搬過旁邊一塊壓咸菜的大石頭，重重地壓在上面。做完這一切，
我靠著冰冷的缸壁滑坐在地上，渾身像被抽干了力氣，只剩下無法抑制的顫抖。
西屋里的掙扎聲和嗚咽聲漸漸低了下去，最終歸于死寂。
只有我媽那壓抑的、神經(jīng)質(zhì)的啜泣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傳出來，像秋夜里垂死寒蟬的哀鳴。
后半夜，死一樣的寂靜籠罩著這個破敗的家。我蜷縮在灶房冰冷的草堆上，根本合不上眼。
耳朵里全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鼻子里縈繞不去的是那鍋里、缸里散發(fā)出的地獄般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