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荒誕的家宴接到父親江振庭的電話時,我正在市中心最高的建筑工地上,
審核最后的設計圖紙。風很大,吹得圖紙嘩嘩作響,
也吹散了電話那頭父親少有的、帶著一絲興奮和緊張的聲音?!鞍⒊?,今晚……回家吃飯吧。
”我愣了一下,將圖紙卷起來夾在腋下,走到一處背風的角落?!鞍?,今天是什么日子?
您生日不是上個月剛過嗎?”我的父親,一位退休的中文系大學教授,
自從母親十年前因病去世后,就一直過著清心寡欲、與書為伴的獨居生活。
他很少主動要求我回家吃飯,我們父子間的交流,大多停留在一周一次的例行電話上,
內(nèi)容無非是“身體還好嗎”、“工作忙不忙”、“天冷了多穿件衣服”。
這種帶著鄭重其事的邀請,記憶中,還是三年前,我第一次帶林暖回家的時候。林暖,
我的前妻。這個名字像一根細小的、生了銹的針,輕輕地,卻又準確無誤地,
刺入了我心臟最柔軟的地方,帶來一陣微弱而熟悉的鈍痛?!安皇鞘裁慈兆?,
”電話那頭的父親頓了頓,聲音里透著一股不自然的熱情,
“就是……爸做了你最喜歡吃的紅燒肉。還有,有點事,想當面跟你聊聊。早點回來。
”不容我再問,他便掛了電話。我看著手機屏幕,心中涌起一絲莫名的不安。
這種感覺很熟悉,像是暴風雨來臨前,那短暫而壓抑的寧靜。晚上七點,
我準時回到了位于城郊的老宅。這是一棟帶著獨立院落的老式別墅,
院子里的那棵巨大的香樟樹,是我出生那年,父親親手種下的。推開門,
一股久違的、飯菜的香氣撲面而來。這香氣,
卻不是我熟悉的、父親那略帶笨拙的手藝所能烹飪出來的。它更精致,更復雜,
帶著一種屬于女性的、細膩的溫柔。我的心,又沉了幾分。父親正系著圍裙,
在廚房和餐廳間忙碌地穿梭,他的臉上,
洋溢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近乎于少年般的羞澀和喜悅。“回來啦,快,洗手準備吃飯。
”他看到我,高興地招呼道。我換了鞋,目光掃過餐桌。四菜一湯,葷素搭配,色香味俱全。
那道紅燒肉,油光锃亮,香氣撲鼻,一看就出自高手。“爸,家里來客人了?
”我故作不經(jīng)意地問?!翱?,”父親的臉頰微微泛紅,他解下圍裙,在椅子上坐下,
顯得有些局促不安,“算是吧……也不算……阿澈,坐,坐下說。”我拉開椅子,
坐在他對面。他給我倒了一杯酒,自己也滿上,然后深吸一口氣,像是做著什么重大的決定。
“阿澈,有件事,爸一直想跟你說,但又不知道怎么開口。”他端起酒杯,不敢看我的眼睛,
“你知道,你媽走了十年了,這些年,我一個人……也挺孤獨的?!蔽页聊?,沒有接話。
我已經(jīng)猜到了他想說什么?!扒岸螘r間,在一個文化沙龍上,我認識了一位……一位女士。
”父親的聲音越來越低,“我們很談得來,都喜歡詩詞,
喜歡書法……她……她是個很好的人,很有氣質(zhì),也很善良。我們……打算在一起了。
”我點了點頭,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紅燒肉放進嘴里。肉質(zhì)軟糯,入口即化,
味道好得無可挑剔。但我卻覺得,它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從我的食道,一直燙到我的胃里。
“挺好的,爸?!蔽覐娖茸约簲D出一個笑容,“您也該找個伴兒了。我支持您。
”聽到我的話,父親明顯松了一口氣。他高興得像個孩子,
搓著手說:“我就知道你會理解的!我就知道!那……那我讓她出來,
你們……你們認識一下?”我正想說好,卻聽父親又補了一句。“說起來也巧,她也姓林。
叫林婉。說不定,跟你們年輕人說的那樣,是五百年前的緣分呢!”“嗡——”我的大腦,
在一瞬間,徹底停止了運轉(zhuǎn)。林婉。這個名字,像一道黑色的閃電,
劈開了我所有塵封的、屈辱的、痛苦的記憶。我不會記錯。我的前丈母娘,
那個親手將一百萬的支票甩在我臉上,讓我滾出她女兒世界的女人,就叫林婉!
怎么可能是她?!這世上,怎么會有這么荒誕、這么巧合的事情?!一定是重名!對,
一定是!我這樣安慰著自己,但我的手,卻已經(jīng)不受控制地,開始微微顫抖?!鞍郑?/p>
您說的這位林阿姨,是做什么工作的?”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芭?,她啊,
以前是‘宏業(yè)集團’的副總,早就退休了,現(xiàn)在就弄弄花草,寫寫字,是個很懂生活的人。
”父親一臉欣賞地說道?!昂陿I(yè)集團”副總……最后一點僥C倖的幻想,也破滅了。
我前妻林暖的母親,退休前,正是“宏業(yè)集團”的副總裁!我感覺自己的世界觀,在這一刻,
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揉成了一團廢紙,然后,狠狠地,扔進了垃圾桶。就在我失魂落魄之際,
書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穿著改良式旗袍的、身姿窈窕的女人,
端著一壺剛泡好的茶,緩緩地,走了出來。她看起來五十歲上下,但歲月似乎格外優(yōu)待她。
她的皮膚白皙,五官精致,眉眼間,帶著一種被書香和歲月沉淀下來的、從容而優(yōu)雅的氣質(zhì)。
她走到餐桌旁,將茶壺放下,然后,抬起頭,對我露出了一個溫婉得體的微笑。
“阿澈回來啦?!彼穆曇?,和我記憶中,那個尖酸刻薄、居高臨下的聲音,截然不同。
此刻的它,溫柔得像江南的春水?!霸缇吐犇惆职痔崞鹉?,說你是個非常優(yōu)秀的建筑設計師。
今日一見,果然一表人才?!蔽铱粗?,
看著這張我曾經(jīng)無比厭惡、卻又不得不承認確實美麗得驚人的臉,
感覺自己像是在看一部荒誕的超現(xiàn)實主義電影。我爸再婚,我的新后媽,
竟然是我那棒打鴛鴦、毀了我半個人生的……前丈母娘?!“小澈,快叫人啊。
”父親在一旁,毫不知情地,催促著我,“這是你林阿姨,以后……就是你媽了。”媽?
我看著林婉那張笑意盈盈的臉,突然也想笑。我不僅想叫她媽,我還想問問她。
當年那一百萬的支票,甩在我臉上的時候,是不是也像現(xiàn)在這樣,笑得如此云淡風輕,
如此……優(yōu)雅動人。第二章:地獄的回響那頓家宴,最終不歡而散。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老宅的。我只記得,父親和林婉那兩張充滿了關(guān)切和疑惑的臉,
在我眼中,漸漸扭曲、變形,最終變成了一幅光怪陸離的、充滿了嘲諷意味的油畫。
我沒有回自己的公寓,而是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在城市的午夜街頭游蕩。收音機里,
正放著一首悲傷的情歌,歌詞唱著“命運的安排,總是讓人無奈”。我一拳砸在方向盤上,
猛地將收音機關(guān)掉。車窗外,城市的霓虹飛速倒退,像一道道流光溢彩的傷疤。我的腦海里,
卻不受控制地,開始回放另一部電影,一部屬于我的,名為“過去”的黑白電影。三年前,
我和林暖,就是在這座城市的民政局門口,領(lǐng)了那本紅色的、象征著結(jié)束的離婚證。
那天的天氣,和今天一樣,晴朗得有些殘忍。林暖哭得梨花帶-雨,抓著我的手,
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對不起,阿澈,對不起……我媽她……你別怪她……”我沒有說話,
只是將她冰冷的手,從我的胳膊上,一點一點地,掰開。我沒有怪林暖。她只是太軟弱,
像一株需要依附大樹才能生存的藤蔓。而那棵大樹,就是她的母親,林婉。我真正恨的,
是那棵大樹。我永遠也忘不了,離婚前,林婉把我約到一家高檔咖啡廳的場景。
她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職業(yè)套裝,化著精致的妝容,坐在我的對面,
像一個優(yōu)雅而冷酷的女王,審判著我這個試圖覬覦她領(lǐng)地的、不自量力的平民。
她沒有像電視劇里那樣,說一些侮辱人格的話。她的每一句話,都彬彬有禮,
卻又像淬了毒的刀子,刀刀見血?!敖海彼龜嚢柚械目Х?,甚至沒有正眼看我,
“我知道你是個有上進心的年輕人。但是,上進心,并不能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的物質(zhì)基礎(chǔ)。
暖暖從小到大,沒有吃過一點苦。她喜歡的,是愛馬仕的包,是米其林的餐廳,
是去瑞士滑雪,去巴黎看秀。這些,你給得起嗎?”“她現(xiàn)在愛你,可以陪你吃路邊攤,
可以擠地鐵。但激情褪去之后呢?當生活的瑣碎和柴米油鹽,將愛情磨損得一干二凈時,
你拿什么來維系你們的婚姻?靠你那點微薄的工資,
和你那所謂的、不切實際的建筑師夢想嗎?”“我承認,你或許是個潛力股。但暖暖,
等不起。我也不允許我的女兒,用她最寶貴的青春,去賭一個不確定的未來。”最后,
她從她的名牌手袋里,拿出了一張支票,輕輕地,推到了我的面前?!斑@是一百萬。
離開暖暖。用這筆錢,去開創(chuàng)你的事業(yè),或者,去開始你新的生活。這對你,對她,都好。
”她的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談論一筆無關(guān)緊-要的生意。仿佛她買斷的,不是我五年的感情,
一個即將組建的家庭,而是一件……可以明碼標價的商品。我沒有接那張支票。
我只是站起身,看著她,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說道:“林總,你會后悔的?!爆F(xiàn)在想來,
我那句“你會后悔的”,是多么的蒼白和可笑。她后悔了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現(xiàn)在,
以一種我做夢都想不到的方式,成了我的……后媽。她不僅沒有從我的世界里消失,反而,
以一種更具毀滅性、更具侮辱性的姿態(tài),重新,殺了回來。這難道就是她對我的報復嗎?
報復我當年,沒有接受她的“施舍”?報復我這三年來,靠著自己的努力,
成立了自己的設計工作室,在這個城市里,站穩(wěn)了腳跟?她是在用這種方式,來提醒我。
提醒我,無論我多努力,多成功,在她面前,我永遠都是那個,被她用錢羞辱過的,
卑微的窮小子。而她,永遠都可以,用一種我無法反抗的方式,重新主宰我的生活,
踐踏我的尊嚴。我將車停在江邊,點燃了一支煙。江風吹過,帶著潮濕的腥氣。
我看著江面倒映著的、城市的璀-璨燈火,心中,卻是一片比這午夜更深的黑暗。我恨林婉。
但此刻,我更恨的,是我的父親。我無法理解,他為什么會選擇她。這個城市,
有那么多溫柔善良的單身女性,他為什么偏偏,要選擇我最痛恨、最不想見到的人?
是為了她的錢嗎?不像。父親一生傲骨,最看不起的就是銅臭味。是為了她的美貌和氣質(zhì)嗎?
或許吧。林婉確實保養(yǎng)得很好,風韻猶存,身上那股成熟知性的氣質(zhì),
對于父親這樣的老派知識分子,或許有著致命的吸引力。但我還是無法接受。這感覺,
就像是有人,在你早已愈合的傷口上,又狠狠地,撒上了一把鹽,還逼著你,
對他說“謝謝”。我拿出手機,想打電話質(zhì)問父親。但號碼撥出去的前一秒,我又停住了。
我能說什么?指責他晚節(jié)不保?干涉他追求自己晚年幸福的權(quán)利?他是我父親。
是那個在我母親去世后,一個人,含辛茹苦將我拉扯大的父親。我有什么資格,
去對他的人生,指手畫腳?一種巨大的、無力的疲憊感,將我淹沒。
我將手機扔到副駕駛座上,雙手插進頭發(fā)里,痛苦地,發(fā)出一聲壓抑的低吼。這個世界,
真是他媽的……太荒誕了。第三章:屋檐下的戰(zhàn)爭最終,我還是沒有跟父親攤牌。
理智告訴我,父親是無辜的。他并不知道林婉和我的過去。我不能因為自己的恩怨,
去綁架他的晚年幸福。于是,這場荒誕的家庭重組,就在我消極的、沉默的抵抗中,強行地,
完成了。父親和林婉,沒有大操大辦,只是領(lǐng)了證,請了幾個最親近的朋友,
簡單地吃了一頓飯,就算禮成。然后,林婉,這個曾經(jīng)的、高高在上的丈母娘,正式地,
以“女主人”的姿態(tài),搬進了我們家的老宅。為了“方便照顧”,父親希望我也能搬回來住。
我本能地想要拒絕。我無法想象,每天早上,在餐桌上,看到那張我痛恨了三年的臉,
對我說“阿澈,吃早餐了”,會是怎樣一種地獄般的場景。但父親的眼神里,充滿了期盼。
他大概是想,用這種方式,來修復我們父子之間,因我離婚而產(chǎn)生的隔閡,
重新營造一個“完整”的家庭。我看著他兩鬢日益斑白的頭發(fā),拒絕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
最終,我還是妥協(xié)了。我將自己公寓里的東西,簡單地收拾了一下,
搬回了那個我出生、長大,又倉皇逃離的地方。我的房間,還是我離開時的樣子。
父親一直為我保留著。只是,空氣中,多了一絲不屬于這里的、陌生的香氣。
是梔子花的味道。清雅,卻又帶著一種強勢的、不容忽視的存在感。那是林婉常用的香水味。
從搬回來的第一天起,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就在這個屋檐下,悄然拉開了序幕。我對林婉,
采取了徹底的無視策略。我把她當成空氣。早上,我會在他們起床前,就離開家去工作室。
晚上,我會有意地加班到深夜,等他們都睡下了,再躡手躡腳地回來。周末,
我會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一步也不踏出房門。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屋頂下,卻幾乎零交流。
就算偶爾在客廳或者走廊上碰到,我也只是冷漠地,從她身邊走過,連一個眼神,
都吝于給她。而林婉,卻表現(xiàn)得像一個……完美的、無可挑剔的后媽。她接管了家里的一切。
她會把房子打理得一塵不染,在每一個角落,都插上雅致的鮮花。她會研究各種復雜的菜譜,
變著花樣地,為父親和我,準備一日三餐。她知道我不回家吃晚飯,但每天晚上,
她依然會做上我的那一份,用保溫罩罩好,放在餐桌上。她甚至,會記得我輕微的潔癖,
在我回來之前,讓保姆將我的房間,重新打掃一遍,換上干凈的床單。她做得越多,
越是體貼周到,我就越是感到……惡心和煩躁。我覺得,她是在演戲。她在用這種方式,
向我示威,向我展示她作為這個家“女主人”的絕對權(quán)威。她在用她的“好”,
來反襯我的“不識好歹”。這個女人,和三年前一樣,依舊那么虛偽,
那么擅長用優(yōu)雅的、體面的方式,來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鞍⒊?,”一天早上,
我終究是沒能避開,在玄關(guān)處,和正準備出門散步的她,撞了個正著。她叫住了我。
我停下腳步,沒有回頭。“我知道,你還在為當年的事,恨我?!彼穆曇?,很平靜,
聽不出什么情緒,“但是,過去的事,已經(jīng)過去了?,F(xiàn)在,我是你父親的妻子。我希望,
為了你父親,我們至少……可以像正常的家人一樣相處?!薄罢5募胰耍俊蔽医K于忍不住,
回過身,冷冷地看著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林總,您對‘正常’這個詞,
是不是有什么誤解?”“我前妻的親媽,成了我的后媽。您覺得,這正常嗎?”“我沒辦法,
把一個曾經(jīng)拿著支票,讓我滾出你女兒世界的女人,當成我的……媽?!蔽艺f完,
看到她的臉色,在那一瞬,變得無比蒼白。那雙總是帶著從容笑意的眼睛里,第一次,
流露出了一絲……受傷的情緒。我的心里,劃過一絲報復的快感。但不知為何,那快感之后,
卻是一種更深的、莫名的空虛。我不再理會她,轉(zhuǎn)身,拉開門,走了出去。我沒有看到,
在我身后,林婉看著我的背影,那復雜的、充滿了痛苦和無奈的眼神。也沒有注意到,
在她轉(zhuǎn)身回屋時,那個下意識地,用指尖輕輕摩挲著手腕上一個舊疤痕的動作。那個動作,
很輕,很細微。卻在很多年后,成為了我心中,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
第四章:初戀的幻影和林婉的正面沖突,并沒有讓我的心情好轉(zhuǎn),
反而陷入了更深的煩躁和混亂。我開始更加頻繁地加班,將自己所有的精力,
都投入到工作室的項目里,試圖用高強度的工作,來麻痹自己,不去想家里那件荒唐事。
周末,我也會以“勘察場地”或者“拜訪客戶”為由,整日地不著家。老宅,于我而言,
不再是家,而是一個需要小心翼翼、時刻提防的戰(zhàn)場。一個周六的下午,
我從一個合作方的公司出來,外面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我不想回家,便鬼使神差地,
將車開到了我大學時常去的一家舊書店。書店很偏僻,藏在一個老舊的居民區(qū)里,
這么多年過去,竟然還沒有倒閉。我推門進去,風鈴發(fā)出清脆的響聲??諝庵?,
彌漫著舊書、紙張和木頭發(fā)酵的、好聞的味道。我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點了一杯咖啡,
目光,卻不受控制地,被書架上的一排建筑設計類的舊雜志,吸引了過去。那是我大學時代,
最喜歡看的雜志。我走過去,抽出一本,指尖劃過蒙著薄薄灰塵的封面,
一些被我刻意塵封了許久的、遙遠的記憶,毫無征兆地,涌了上來。
那是一個……同樣下著小雨的,夏日午后。也是在這里,或者,是在比這里更安靜的,
市立舊圖書館。那時的我,
還是一個穿著白襯衫、抱著畫板和設計圖紙的、青澀的建筑系學生。我為了一個設計作業(yè),
在圖書館里查資料,一待,就是一下午。就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一抬頭,
看到了斜對面的窗邊,坐著一個女孩。她穿著一身簡單的、洗得發(fā)白的白色連衣裙,
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像瀑博一樣,披在身后。她沒有看書,只是安靜地,側(cè)著頭,
看著窗外那片被雨水打濕的、翠綠的芭蕉葉,眼神里,
帶著一絲淡淡的、不屬于她那個年紀的憂郁。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她的側(cè)臉上,
為她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溫暖的金邊。那一刻,整個圖書館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和……我那如雷的心跳。我不知道那算不算一見鐘情。我只知道,
從那一刻起,我的畫板上,就再也畫不出那些冰冷的建筑線條了。我畫的,全是她。
她看書時,微微蹙起的眉頭。她喝水時,那優(yōu)美的、天鵝般的脖頸。她用指節(jié),
輕輕敲擊著桌面,思考著什么時,那專注而寧靜的側(cè)臉。我畫了整整一本速寫。卻始終,
沒有勇氣,上前去,跟她說一句話,問一個名字。直到,她站起身,將書放回原處,然后,
像一只優(yōu)雅的、白色的蝴蝶,悄然地,飛出了我的世界,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那個穿著白裙子的女孩,成為了我整個青春時代,一個遙遠而綺麗的夢。一個……關(guān)于美,
關(guān)于純粹,關(guān)于所有未曾開始就已結(jié)束的美好念想。后來,我遇到了林暖。林暖很美,
很溫柔,但她不是她。再后來,我被林婉,用最殘酷的方式,叫醒了愛情的夢。我以為,
我已經(jīng),不會再對任何人,任何事,動心了??墒恰瓰槭裁?,當我今天,
再次回憶起那個午后時,那個白衣女孩的臉,會漸漸地,與另一張我無比熟悉,
又無比痛恨的臉,發(fā)生了……一絲絲的,可怕的重合?不,不可能!我狠狠地,甩了甩頭,
試圖將這個荒誕到極點的念頭,從我的腦海里,驅(qū)趕出去。林婉?我的前丈母娘?我的后媽?
她怎么可能,是我少年時代,那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白月光一樣的女神?!她們的氣質(zhì),
她們的言行,她們給我的感覺,完全是兩個人!一個是清冷憂郁的、不染塵埃的仙子。
一個是精明強勢的、渾身銅臭味的商人。這怎么可能?!一定是我想多了。一定是我最近,
被家里那點破事,搞得精神錯亂了。我煩躁地,將手中的雜志,塞回書架。
但就在我轉(zhuǎn)身的瞬間,我的目光,無意中,瞥到了書架最頂層,
一個蒙著厚厚灰塵的、陳舊的木盒。盒子上,貼著一張泛黃的標簽,
上面寫著——“失物招領(lǐng)(十年前)”。我的心臟,沒來由地,漏跳了一拍。
一種強烈的、近乎于宿命般的直覺,驅(qū)使著我,搬來梯子,將那個盒子,取了下來。
我吹開上面的灰塵,打開了那個仿佛被時間遺忘了的,潘多拉的魔盒。
第五章:重返“圣地”那個塵封了十余年的“失-物招領(lǐng)”木盒,
像一個充滿了魔力的時光機。當我打開它的瞬間,
一股混合著舊紙張、樟腦丸和遙遠歲月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盒子里,零零散散地,
放著一些早已被主人遺忘的舊物。一支筆帽掉了的鋼筆,一本筆記做得滿滿當當?shù)慕炭茣?/p>
一個褪了色的毛絨掛件……我的目光,卻被其中一樣東西,死死地吸引住了。
那是一本……速寫本。一本和我當年用過的,一模一樣的、牛皮紙封面的速寫本。我的呼吸,
在瞬間,變得急促起來。我顫抖著手,將那本速寫本,拿了出-來。本子很舊了,
邊角已經(jīng)因為磨損而微微卷起。我深吸一口氣,緩緩地,翻開了第一頁。映入眼簾的,
是一幅鉛筆畫。畫上,是一個穿著白襯衫的、青澀的少年。他坐在圖書館的窗邊,低著頭,
正全神貫注地,對著畫板,畫著什么。他的側(cè)臉,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格外認真。
那個少年……是我。是我十五年前,十七歲時的樣子。我的大腦,“轟”的一聲,一片空白。
我繼續(xù),一頁一頁地,往后翻。整本速寫本,畫的,全是我。我在書架前找書的樣子。
我撐著頭,對著設計圖紙苦思冥想的樣子。我喝咖啡時,不小心被燙到,皺起眉頭的樣子。
每一幅畫,都栩栩如生,精準地,捕捉到了我當時最細微的神態(tài)和情緒。畫風細膩,
筆觸溫柔,充滿了……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繾綣的深情。而在速寫本的最后一頁,畫的,
不是我。而是一雙手。一雙……正在畫畫的、骨節(jié)分明、修長有力的手。那雙手,
我再熟悉不過了。因為,那正是我自己的手。而在那雙手臂的袖口處,畫手的人,還細心地,
畫出了一顆小小的、不起眼的黑痣。那個位置,那個形狀,和我手腕上那顆天生的痣,
一模一樣。原來……原來,
在那個我以為自己是唯一一個在進行“單相思”的、下著小雨的午后。
在我偷偷地、用畫筆描摹著那個白衣少女的身影時。那個我以為一直在看著窗外風景的女孩,
其實……也一直在,偷偷地,畫著我。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情緒,像是海嘯一般,
瞬間將我淹沒。有震驚,有狂喜,有難以置信,
還有……一種遲到了十五年的、巨大的酸楚和遺憾。我們,在彼此都不知道的情況下,
用同樣的方式,將對方,刻進了自己的青春里。然后,就那樣,傻傻地,錯過了。我死死地,
捏著那本速寫本,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白。現(xiàn)在,只剩下最后一個問題,需要求證。
那個女孩,到底是誰?她和林婉,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將速寫本重新翻到了第一頁,開始仔仔細細地,尋找著可能存在的、任何蛛絲馬跡。終于,
在畫的右下角,那個極其不起眼的角落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行小字。那字跡,很小,很淡,
幾乎要和紙張的顏色,融為一體。我將本子湊到燈光下,瞇起眼睛,辨認了許久,才終于,
看清了那行字。那不是一個名字。而是一句詩?!啊頍o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而在這句詩的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像是印章一樣的圖案。圖案很別致,
是一朵……正在盛開的,梔子花。梔子花……我的腦海里,瞬間,閃過了林婉搬進老宅后,
空氣中就始終彌漫著的那股,清雅的、熟悉的香氣。閃過了她房間的窗臺上,
永遠都擺放著一瓶的、新鮮的梔-子花。閃過了她那件改良式旗袍的領(lǐng)口處,
用銀線繡著的、小小的梔子花暗紋。所有的線索,所有的巧合,所有的荒誕猜想,在這一刻,
都像碎片一樣,飛速地,拼接在了一起,最終,形成了一個讓我無法呼吸、無法接受,
卻又……不得不信的,完整圖像。我癱坐在椅子上,感覺自己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我不需要再去找什么留言簿了。也不需要再去找什么簽名了。我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原來,
命運,真的和我,開了一個天底下,最殘忍,也最荒唐的玩笑。我少年時代,
求而不得的白月光。我青年時代,痛恨入骨的惡毒丈母娘。我中年時代,
被迫接受的……新后媽。竟然,真的是,同一個人。第六章:簽名的真相盡管內(nèi)心深處,
答案已經(jīng)昭然若揭,但我還是不甘心。我像一個即將被宣判死刑的囚犯,固執(zhí)地,
想要尋找哪怕一絲一毫的、可以推翻一切的證據(jù)。我失魂落魄地,
將那本足以打敗我人生的速寫本,重新放回了那個塵封的木盒里。然后,我走向了書店深處,
那個同樣落滿了灰塵的檔案室。我向年邁的店主,詢問起了十幾年前,市立舊圖書館搬遷時,
是否有過一批舊的圖書和資料,寄存在了這里。店主想了很久,才終于,
在一個積滿了蜘蛛網(wǎng)的角落里,翻出了幾箱破舊的、印著“市立圖書館檔案”字樣的紙箱。
我道了謝,一個人,在那個昏暗的、充滿了霉味的檔案室里,開始瘋狂地翻找起來。
我要找的,是當年的讀者留言簿。我記得很清楚,那個時候的圖書館,
還保留著這種古老的、充滿了人情味的傳統(tǒng)。每一個讀者,都可以在離開時,在留言簿上,
寫下自己的感想,或者,推薦一本好書。我找了很久,很久。久到外面的天色,已經(jīng)從午后,
變成了傍晚。終于,在一個紙箱的最底層,我找到了它。
一本厚厚的、封面已經(jīng)磨損得看不清字跡的硬殼本。我的指尖,帶著一絲顫抖,
翻開了那本承載著無數(shù)人青春記憶的留言簿。泛黃的紙頁上,
留著各種各樣、或娟秀、或潦草、或稚嫩、或成熟的字跡。“今天讀了《百年孤獨》,
很震撼,但沒太看懂?!?“希望下周考試,高數(shù)不掛科!” “xxx,我喜歡你,
你知不知道?”我一頁一頁地,快速翻閱著,憑借著模糊的記憶,
尋找著那個屬于十五年前的,特殊的年份和月份。終于,我找到了。在那一頁,
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屬于我自己的簽名?!敖海ㄖ?。今日有幸,得見女神,
平生無憾?!弊舟E張揚,帶著少年人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輕狂。而在我的那行字下面,
畫著一幅小小的、惟妙惟肖的速寫。畫的,
正是一個穿著白裙子、安靜地看著窗外的女孩的背影。我的心臟,又開始不受控制地,
劇烈跳動起來。我深吸一口氣,目光,緩緩地,向著畫的旁邊,移動過去。在那里,
有一個清秀、干凈,卻又帶著一絲風骨的簽名。那筆跡,我太熟悉了。三年前,
在那份離婚協(xié)議上,林暖簽下的名字,就是這種字體。只是,林暖的字,比這個,
要顯得更柔弱,更沒有力道。而這個簽名,寫的是——“林婉。”“愿與書香為伴,
靜待心上人來。”林婉。真的是林婉。白紙黑字,鐵證如山。我看著那個名字,
又看了看旁邊那句“靜待心上人來”,感覺自己像一個天大的笑話。靜待心上人來?
她等到了嗎?她等到的,是三年后,她女兒的男朋友,一個在她眼里,一無是處的窮小子。
她等到的,是五年后,她親手用一百萬,羞辱的、趕走的前女婿。她等到的,是十五年后,
她要與之在同一個屋檐下,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繼子。命運的劇本,原來,
可以荒誕到這個地步。我合上留言簿,發(fā)出一聲壓抑的、近乎于嗚咽的低吼。我不知道,
我應該哭,還是應該笑??尬义e過了十五年的、可笑的深情?還是笑我面對著一個,
集初戀、丈母娘、后媽于一身的、荒謬的現(xiàn)實?我跌跌撞撞地,走出書店。外面的雨,
已經(jīng)停了。殘陽如血,將天邊的云,燒成了詭異的、瑰麗的紫色。我開著車,回到了老宅。
推開門,林婉正系著圍裙,在廚房里忙碌。她聽見聲音,回過頭,對我笑了笑。
“阿澈回來啦?正好,晚飯剛做好。今天做了你愛吃的糖醋魚?!彼男θ?,和記憶中,
那個白衣少女的笑容,漸漸地,重合在了一起。一樣的溫柔,一樣的……遙不可及。
我看著她,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該如何面對她?是用繼子的身份,冷漠地,
叫她一聲“林阿姨”?還是用前女婿的身份,嘲諷地,問她一句“林總,別來無恙”?
又或者……用一個遲到了十五年的、暗戀者的身份,問她一句——“你好,請問,
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第七章:復雜的審視從舊書店回來后,我對林婉的態(tài)度,
發(fā)生了一種我自己都說不清楚的、微妙的轉(zhuǎn)變。我不再是單純的、一味的敵視和冷漠。
我的心里,像是被投下了一塊巨石的湖面,掀起了滔天的、混亂的波瀾。
怨恨、憤怒、不甘、遺憾、悸動、好奇……所有這些截然相反的情緒,交織在一起,
將我撕扯成無數(shù)個碎片。我開始……觀察她。像一個最變態(tài)的偷窺者,
像一個最嚴謹?shù)目?古學家,我開始用一種全新的、復雜的、充滿了審視意味的目光,
去觀察這個與我糾纏了半生的女人。我試圖,從她身上,找到當年那個白衣少女的影子。
也試圖,從她身上,找到她之所以會變成那個刻薄丈母娘的,蛛絲馬跡。我發(fā)現(xiàn),
她真的很愛干凈。她每天都會親自擦拭家里的每一個角落,不放過一絲灰塵。
她總說:“一個家的氣象,是從干凈整潔開始的?!蔽野l(fā)現(xiàn),她有很嚴重的失眠問題。
很多個深夜,我起夜喝水時,都會看到她書房的燈還亮著。有一次,我無意中瞥見,
她在吃一種需要醫(yī)生處方才能拿到的、強效的安眠藥。我發(fā)現(xiàn),
她并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么強勢和無懈可擊。她會在看一部悲傷的文藝電影時,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