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悄然西移，太陽老爺也要下班了。
肅殺的考棚被鍍上一層暖色，大部分考棚里早已停筆，只有少數(shù)幾個考棚傳出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蘇半夏不是一個很耐得住寂寞的人。
與她相處久了就知道，這是一個咋咋呼呼的女孩子，平常不說話靠著面容清秀，很容易讓人誤會這是不是一位大家閨秀，當(dāng)她一開口說話，就會懷疑：這是女孩子嗎？
說歪了，蘇半夏在一開始還是非常興致勃勃的，但當(dāng)她花了一半的時間就做完考卷上的試題時，就發(fā)現(xiàn)事情不對勁了，她只能待在自己的考棚中不能隨意走動，這對她來說就是天大的折磨。
不過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區(qū)區(qū)寂寞無聊，看我蘇半夏輕松破之。
然后蘇半夏就開始了磨練之路。
對于這一點，兩位考官有槽要吐，已經(jīng)到了那種不吐不快的地步了，這丫頭簡直是蜈蚣轉(zhuǎn)世——多手多腳！
正常來考試的大家閨秀，哪個不是人模人樣，啊不對，那個不是秀外慧中，哪怕考題做完了也會再翻看一遍，檢查一下有無錯漏，然后擺出一副正襟危坐的姿勢，獲取一下監(jiān)考人員的印象分。
而她在干嘛？拿著筆在草稿紙上畫小人？大庭廣眾之下?lián)改_丫？還有拿著那個破碗在那里神神叨叨的，好像在念咒？
兩位監(jiān)考官也算是小刀拉屁股開了眼了，監(jiān)考這么多次，頭一回見到這種奇葩了，人都麻了。
要真把這種女子招為女吏，說是大胤朝明天就滅亡了他們也信。
沙漏，上層透明的玻璃腔體內(nèi)，僅剩下薄薄一層細沙，悄無聲息地向下流淌。
蘇半夏就已撂下了筆，她凝視著眼前這張爬滿墨跡的答卷，字跡依舊狂放不羈，但蘇半夏自覺十分滿意。
半邊卷子密密麻麻，后半部分則顯稀疏，將滿腹的罵意組織成文字，終究是耗盡了她的心力，墨團和涂改不少，豁口粗碗吸過的油污也清晰可見。
沒有驚心動魄，一種混雜著巨大疲憊和奇異滿足的平靜感，如同溫?zé)岬某彼?，緩緩漫過四肢，人啊，一生都會有那么幾次為某一件事拼盡全力的，在她看來這就是她的最高杰作！
為了頓頓管夠的肉，為了那個摔不爛的鐵飯碗，為了那神圣的罵人自由…她蘇半夏，今日算是拼盡了全力。
手指因長時間握筆而僵硬酸痛，手腕發(fā)木，指節(jié)彎曲時帶著輕微的疼痛感，她甚至微微蜷了蜷指節(jié)，發(fā)出一聲細微的咔噠關(guān)節(jié)輕響，呼，這是自己努力的證明。
考場的氣氛，在這最后時刻，呈現(xiàn)出死寂，只有沙漏里那最后幾縷細沙，正緩慢地流淌，發(fā)出幾不可聞的摩擦聲。
嘚…嘚…嘚……
細微的刮擦聲來自旁邊考棚，一位穿著湖藍綢衫的小姐，臉色煞白，額角鬢發(fā)被細密的汗珠黏住一縷，正用指甲無意識地、失控般地刮擦著桌面，眼神死死盯著卷尾那片刺眼的空白，絕望而空洞，仿佛要將那木紋都刨穿。
唉，真是見者傷心，這副模樣一看就是題目還沒答完或是題目不會作答。
啪嗒。
另一側(cè)，一支上好的狼毫小楷，從一只無力的手中滑落，砸落在桌面，筆主人身體猛地一顫，卻終究沒有去撿，只是像被抽去了脊骨般徹底癱軟在椅背上，雙眼失神地望著頂上。
角落里，壓抑的、帶著濃重鼻音的啜泣聲低低響起，又被強行用手帕堵了回去，肩膀微顫，很快，那方素白的手帕便洇開了深色的濕痕。
更多的人，只是沉默，或麻木地盯著答卷上。
一個個的，就不能向我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嗎，心理素質(zhì)這么差，以后怎么當(dāng)官，怎么干大事?。?/p>
蘇半夏收回目光，她伸手撫了撫卷面上被豁口粗碗壓出的褶皺，指尖觸到略顯粗糙的紙面。
她的“護考神器”，此刻靜靜立在桌角，碗沿沾著少許墨油污漬，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在那粗糙冰冷的豁口邊緣，極輕地來回拂過，熟悉的觸感帶來一絲奇異的安定，三下，不多不少，一種無言的儀式。
就在這時——
沙漏底層，最后一粒晶瑩的沙礫，悄無聲息地，墜落，與下方的沙堆融為一體，不分彼此。
“鐺——！”
悠長渾厚帶著金屬震顫余韻的鑼聲，如同九天落下的赦令，驟然撕裂了考場死寂的氣氛，聲浪在密閉的考棚內(nèi)震蕩回響。
“時辰到！停筆！放卷！”
監(jiān)考官甲肅穆威嚴的聲音，緊隨鑼聲，如同鐵錘砸下，清晰地傳遍每一個角落。
如同緊繃至極限的弓弦驟然松開！整個考場瞬間充斥了各種聲音，巨大的抽氣聲、筆桿落案的噼啪或沉悶輕響、木椅不堪重負的吱呀呻吟、以及無數(shù)聲如釋重負的長長嘆息填滿！那嘆息里混雜著解脫、遺憾、慶幸、茫然、后怕，復(fù)雜難言，宛如一場無聲的喧囂。
蘇半夏也長長地從胸腔深處吐出一口濁氣！“呼——！”仿佛將胸中積壓了一整日的墨氣、喧囂、憤怒與專注，都隨著這口氣徹底排了出去，連帶著肩膀都塌下來一寸。
“總算完事了！”
她低語一聲，帶著塵埃落定的徹底輕松，甚至有一瞬間的眩暈感。
看著眼前墨跡淋漓、字跡歪扭卻布滿了大半頁的卷子，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感和粗糲的成就感油然而生，為了肉，為了鐵飯碗還有為了罵人自由！她蘇半夏，是真真正正拼盡全力了！剩下的，交給老天爺。
人們常說，只要你付出了努力，那么就不要管結(jié)果。
她麻利地將禿頭的毛筆和那半錠磨得只剩指甲蓋大小的墨錠胡亂塞進小布包里，這些東西可不能丟，到時候拿回去賣了也值不少錢了。
然后將自己那份承載著肉食、飯碗與罵人自由的答卷胡亂捋了捋，往桌案中央用力一推，仿佛卸下了一塊沉重的石頭。
最后，才鄭重地拿起那只豁口粗碗，穩(wěn)穩(wěn)地握在手中，指腹下意識地用力摩挲著碗沿那個熟悉的缺口，仿佛能帶給她安心
環(huán)顧四周，看著那些或頹然如喪考妣，或強忍淚意眼眶通紅，或強撐儀態(tài)卻步履虛浮緩緩起身的考生們。
等等，還有她的“宿敵”林青黛！
記得是甲字九號考棚，蘇半夏朝斜前方看去，看到林青黛依舊紋絲不動、宛如一座精密雕像的側(cè)影，蘇半夏嘴角不自覺地微微勾起一個極淡的弧度，帶著市井的狡黠和塵埃落定后的坦蕩。
只有這樣，才配得上做我宿敵。
這考場內(nèi)的廝殺，不管結(jié)果如何，她蘇半夏，是扎扎實實、一身塵土汗味地闖過來了，為了份量十足的肉，為了摔不碎的鐵碗，闖得痛快，值。
還有肚子餓了，回去不知道老劉頭還在不，讓他給我弄碗餛飩，我可是經(jīng)歷了艱辛的考試，讓他給我加塊肉不過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