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啊等,等的我假花都快謝了。
吏部門口那堵青灰色的告示墻,連著幾天就像一塊吸飽了油水的臟抹布,掛在那兒,勾著無數(shù)學(xué)子的魂兒。
今兒的天剛蒙蒙亮,魚肚白還沒完全褪干凈,墻根底下就已經(jīng)烏泱泱擠成滿了人,大伙兒都是聽到了消息,今天要放榜,天還沒亮就開始站在這等了。
汗味兒,頭油味兒,姑娘們撲臉的香粉味兒,嗯,還有腳臭味,混著被無數(shù)腳底板揚起來的塵土,氣味賊刺激,一股腦兒往人鼻子里鉆,嗆得人直咳嗽。
那墻上高高糊著的朱紅大榜,一雙雙眼睛熬得通紅,死死盯著那一片密密麻麻的黑字,像是能從里面挖出金子來。
報喜的鑼鼓班子像一群打了雞血的蝗蟲,在人堆邊緣拼命擂鼓。
“中了!我中了!爹呀!娘??!老祖宗開眼啦——以后我就發(fā)達(dá)了!”
一個穿著舊綢衫的書生猛地從人縫里擠出來,額頭青筋暴起,臉漲得像個紫茄子,對著眼前一片空地,“噗通”就跪了下去,“咚咚咚”三個響頭磕得塵土飛揚,腦門瞬間見了紅。
緊接著他一蹦三尺高,跟脫韁的野馬似的,一邊甩著膀子狂笑,一邊跌跌撞撞就往外沖,連撞翻了好幾個人,踩掉了不知誰的破布鞋也渾然不覺,只留下一串瘋魔般的笑聲。
現(xiàn)代版范進(jìn)中舉,啊,不對,古代版范進(jìn)中舉,額,這形容好像哪里有點不對勁。
“嗚…嗚嗚…怎么會…怎么會沒有啊…”
另一邊,一個穿著素凈羅裙的小姐,眼珠子死死的盯在那榜文最底下,手指頭把帕子都摳出幾個洞。
唉,真可謂是解名盡處是孫山,賢郎更在孫山外。
最后一個名字滑過眼底,她那張俏臉唰地褪盡了血色,嘴唇哆嗦得不成樣子,兩眼一翻,身子就跟抽了骨頭似的軟綿綿往下倒。
旁邊的丫鬟和老媽子嚇得臉都白了,哭爹喊娘地?fù)渖先ゼ茏∷?,才沒讓她一頭栽進(jìn)泥地里。
“道友!道友穩(wěn)??!區(qū)區(qū)一次而已!三年后咱們再來過!” 旁邊相熟的女伴趕緊遞上帕子,一臉沉痛。
“道友節(jié)哀順變…要不…看看貧道這個簽筒?下回考前給你卜一卦?” 一個賊眉鼠眼的道士趁機(jī)湊上前。
居然還有真道友。
“嘖,瞧見沒,甲等第三那個…王侍郎家的外甥女吧?她那點墨水兒,嘖嘖,還不如我家丫頭呢…” 一個穿著體面些的婦人撇著嘴,壓低聲音跟同伴嘀咕。
“噓!小聲點!沒瞧見李尚書家那幾個管事模樣的,擠在那兒伸著脖子記名字呢?眼珠子都綠了!指不定憋著什么‘榜下捉婿’的心思…哦,不對,是捉媳!” 另一個婦人趕緊扯她袖子。
事實證明,不管到哪里都有愛講閑話的人。
嗡嗡的議論聲,像無數(shù)只蒼蠅在耳邊飛,織成一張又厚又黏的網(wǎng),吵得讓人喘不過氣。
蘇半夏就是這渾濁人海里的一條胖頭魚。
她仗著一身從小在泥地里滾打出來的蠻勁兒和滑溜勁兒,胳膊肘子左突右撞,硬是從那密不透風(fēng)的人墻里撕開一道口子,把自己像顆釘子似的楔到了榜文最底下。
后背不知道被哪個不長眼的狠狠頂了一下,剛漿洗干凈的粗布衫肩膀蹭上一大塊黑乎乎的油漬,腳指頭更是不知道被踩了多少回,疼得她齜牙咧嘴,心里頭早就把那群不長眼的祖宗十八代問候了個遍。
可現(xiàn)在顧不上罵,一顆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撞得胸口生疼,仿佛要從她胸口里蹦出來,她眼珠子瞪得溜圓,在那密密麻麻的名字堆里飛快查看!
剛剛的她還在幫張媽在集市擺攤賣菜,賣到一半,突然就有人跑到集市大喊放榜了。
當(dāng)時的她腦子嗡的一響,什么都不想了,腳也不沾地飛一般就過來了。
往女子榜單仔細(xì)掃視。
甲等……乙等……丙等……名字……我的名字
她脖子仰得發(fā)酸,手心濕漉漉的捏的全是汗。
突然,目光像是被鐵鉤子死死勾住,牢牢釘在了甲等那一溜名字中間偏上的地方,三個大字,龍飛鳳舞,墨汁寫得像是要滴下來——
蘇!半!夏!
轟——!
眼前像是炸開了萬道金光!什么鑼鼓,什么汗臭熏天,全都被這金光沖得七零八落!
幻景在她腦子里噼里啪啦往外蹦:油光锃亮、小山似的醬肘子!沉甸甸的鐵飯碗!金鑾殿上,她蘇半夏叉著腰,唾沫星子橫飛,手指頭都快要戳到那群老狐貍的鼻尖上,罵得他們臉色鐵青渾身哆嗦,屁都不敢放一個!
巨大的狂喜就像洪水,瞬間把她那點不多的理智沖得干干凈凈!
“嗷——!中了!老娘真中了!哈哈哈!”
周圍的氣味對她來說也不刺鼻了,路上的牛屎對她來說,都是香香的,甜甜的。
她猛地蹦起老高,胳膊掄圓了狂揮,那嗓子又脆又亮,活像平地一聲雷,硬生生把周圍的嗡嗡雜音全給壓了下去,方圓十來步的人全都扭過頭來看她,眼神里寫滿了驚愕。
有人哄笑起來,不知是覺得滑稽還是咋的,也有人向她恭喜。
就在這高興得恨不得原地手舞足蹈的當(dāng)口,眼角的余光,好像看到熟悉的字眼,自個兒不自覺地、帶著點慣性,就掃到了那榜上另一塊地方。
同樣是甲等那一片,位置比她的還要靠前一點,不對,是靠前好多。
那個名字,端端正正,橫平豎直,筆畫清晰得像是用尺子比著刻出來的。
林——青——黛!
一盆摻了冰碴子的井水,“嘩啦”兜頭澆在她那正冒著騰騰熱氣的腦門上。
蘇半夏咧到耳朵根的燦爛笑容,瞬間在臉上僵住了那么零點幾秒,鼻孔里極其輕微地“哼”了一聲。
“嘁!”
她撇撇嘴,舌尖不爽地頂著后槽牙磨了磨。
“算盤精…也中了?…手指頭搗得快了不起啊!還不是吵得人腦殼疼!” 這點子小小的不爽,就像滾燙的油鍋里掉進(jìn)了一粒鹽星子,“滋啦”一聲就沒影兒了,轉(zhuǎn)眼就被“頓頓吃肉吃到撐”的巨大喜悅給淹沒了。
她美滋滋地盤算起來:一會兒是買半斤噴香的豬頭肉呢,還是狠狠心,宰它一只肥得直流油的鹵鵝腿?
而在人群稍遠(yuǎn)些,沒那么的外圍,林青黛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悄無聲兒地站在那兒了。
她沒往前擠,只是隔著前面攢動的人頭和鼎沸的聲浪,微微仰著下巴,目光穿過重重肩膀和晃動的發(fā)髻,穩(wěn)穩(wěn)地釘在了那張朱紅大榜上,屬于她的那個位置。
冰冷的厚鏡片上,映出“林青黛”三個工工整整的墨字。
緊接著,她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校驗完畢,與預(yù)期的結(jié)果相差不大”。
隨即,目光便平靜地移開,沒有絲毫留戀,仿佛只是核對完了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賬目數(shù)字。
林青黛沒有像周圍中榜的人一樣做出任何喜不自勝的動作,這個結(jié)果對她來說屬于意料之中,不過嘴巴還是不自覺的勾起一抹弧度,連她自己也沒有發(fā)覺。
“接下來,該做好下一階段的準(zhǔn)備了……”
然后她就不帶走一片云彩的轉(zhuǎn)身離開。
蘇半夏也平復(fù)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想起來自己把張媽丟在集市來了,得趕緊回去。
對,回去將這個喜訊告訴大伙聽聽,讓他們?yōu)槲因湴粒?/p>
在這喧天鑼鼓、眾生百態(tài)的名利場里,兩棵根扎在不同地方的苗,各自瞅見了破土冒頭的尖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