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被老宅厚重的墻壁和地暖驅散,只留下一種沉悶的、帶著藥香的暖意。錢三一的狀態(tài)依舊像在冰層下緩慢流動的水流,大部分時間沉睡,清醒時眼神依舊空洞,對周遭的一切保持著一種疲憊的漠然。但裴音捕捉到了細微的變化——他不再抗拒她遞過去的溫水,甚至偶爾會極其輕微地點一下頭;他閉眼假寐時,那緊蹙的眉頭似乎比之前松緩了極其細微的一絲。
裴音依舊守著。她的陪伴是靜默的,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固執(zhí)。她不再只是坐在圈椅里,有時會起身,動作輕得像怕驚擾空氣,走到窗邊,將那厚重的天鵝絨窗簾拉開一道縫隙,讓外面那片燃燒的金黃透進來一些光亮。陽光落在錢三一蒼白沉靜的睡顏上,也落在她清瘦的側影上,給這間彌漫著藥味和壓抑的房間帶來一絲微弱的活氣。
錢硯修手臂的骨裂恢復得不錯,醫(yī)生允許他拆掉了笨重的固定支架,換上了輕便的護具。他依舊每天雷打不動地,在錢三一清醒的時候,搬著那張矮凳坐到床邊,攤開他的競賽習題。演算,蹙眉,咬著筆桿思索,笨拙地用單手畫著歪扭的受力圖。沙沙的寫字聲成了房間里除卻呼吸外唯一的背景音。
錢三一的目光,偶爾會從那片虛無中艱難地挪移一絲,落在草稿紙上,落在錢硯修因單手操作而顯得格外專注的側臉上。他沒有再主動拿過筆,但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察覺的審視。錢硯修卡殼時,他會看到哥哥的視線停留在那道題上,停留的時間比別處稍長一些。
這天傍晚,傭人將晚餐送到了客房。裴音看了一眼依舊閉目靠在床頭、毫無食欲的錢三一,沉默地接過托盤。托盤里是精心熬制的雞茸小米粥,幾樣清淡的小菜,還有一小碗蒸得軟爛的南瓜羹——那是錢三一小時候為數不多喜歡吃的甜食。
裴音端著粥碗,坐到床邊。她舀起一小勺溫熱的粥,輕輕吹了吹,遞到錢三一唇邊。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堅持。
錢三一沒有睜眼,但睫毛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他依舊緊閉著唇,無聲地抗拒著。
裴音的手停在半空,沒有收回。時間在無聲的僵持中流逝。房間里只有碗勺輕微的磕碰聲,和窗外風吹過銀杏葉的沙沙聲。
錢硯修坐在矮凳上,停下了筆。他看著母親執(zhí)著伸出的手,看著哥哥緊閉的唇線。他忽然站起身,動作很輕地走到托盤邊。他沒有說話,只是伸出帶著護具的手,用指尖極其笨拙地捏起一小塊蒸得軟糯的南瓜。那金黃的南瓜在他指尖微微顫動,散發(fā)著清甜的香氣。
他捏著那塊南瓜,沒有遞給錢三一,也沒有看裴音。他走到床邊,挨著母親坐下,然后,在裴音和錢三一都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極其自然地將那塊南瓜,塞進了自己嘴里。
“嗯……”他咀嚼著,發(fā)出一點滿足的鼻音,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空氣說話,“張姨蒸南瓜的手藝還是這么好,軟軟甜甜的,比外面賣的好吃多了。” 他咽下去,又伸手去拿第二塊。
這突如其來的、近乎孩子氣的舉動,打破了房間里凝滯的沉默。
裴音端著粥碗的手,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她看著小兒子旁若無人地吃著南瓜,看著他臉上那點真實的、對食物的滿足感,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像是無奈,又像是某種被觸動的柔軟。
錢三一緊閉的眼睫,也劇烈地顫動了一下。他終于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睜開了眼睛。那雙依舊布滿血絲、帶著深深疲憊的眸子,先是茫然地落在虛空,然后緩緩地、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著,落在了錢硯修捏著南瓜的手指上,又緩緩上移,落在他鼓著腮幫子咀嚼的側臉上。
錢硯修像是沒察覺哥哥的目光,自顧自地吃完第二塊南瓜,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指尖沾上的一點糖霜。然后,他才像是剛想起來似的,轉過頭,看向裴音手中那碗一直舉著的粥,臉上露出一個帶著點討好和“分享”意味的笑容,聲音含糊不清:“媽,這粥聞著好香,我能喝一口嗎?”
裴音看著他,又看了看碗里的粥,沉默了幾秒。最終,她什么也沒說,只是將手中的勺子,極其自然地遞向了錢硯修。
錢硯修立刻張開嘴,像個等待投喂的雛鳥,就著母親的手,將那勺溫熱的粥喝了下去。喝完,他還夸張地瞇起眼,滿足地喟嘆一聲:“嗯!好喝!暖暖的!”
他這一系列動作做得行云流水,帶著一種近乎無賴的坦蕩和親昵,卻奇異地沖淡了房間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重。
裴音收回勺子,重新舀了一勺粥。這一次,她沒有再問,只是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再次將勺子遞到了錢三一的唇邊。
這一次,錢三一沒有再緊閉雙唇。他蒼白的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認命般的僵硬,張開了嘴。
溫熱的粥滑入口中。
沒有抗拒。
裴音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隨即穩(wěn)穩(wěn)地繼續(xù)舀起下一勺。
一勺,又一勺。
錢硯修安靜地坐在旁邊,不再說話,也不再吃南瓜。他只是看著。看著母親專注而平靜地喂著粥,看著哥哥沉默而順從地吞咽著。那沙沙的風聲,碗勺輕微的磕碰,和細微的吞咽聲,交織成一種奇異的、帶著新生般脆弱的和諧。
錢鈺錕站在虛掩的房門外,透過那道縫隙,將房間內的一切盡收眼底。他不敢進去,甚至不敢呼吸得太大聲。他看到了妻子那固執(zhí)伸出的手,看到了大兒子終于張開的嘴,看到了小兒子那近乎耍賴卻又恰到好處的“插科打諢”。他看到了那碗粥,被一勺一勺,安靜地喂了下去。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酸楚、后怕、還有一絲微弱卻真實無比的暖流,猛地沖撞著錢鈺錕的心臟!他的眼眶瞬間再次變得滾燙!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泄露出一絲哽咽,高大的身體順著冰冷的門框,無聲地滑坐在地毯上。他將臉深深埋進粗糙的手掌里,肩膀劇烈地顫抖著,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瞬間浸濕了掌心。
這一次,不再是恐懼的淚水,不再是絕望的悔恨。
而是看到那堵隔絕了他十幾年的、名為“家”的冰冷高墻,終于被撕開了一道縫隙,透進了微弱卻真實的光亮時,那遲來的、百感交集的……喜極而泣。
晚餐時分,氣氛依舊壓抑,卻不再是一片死寂。
巨大的紅木餐桌上,菜肴精致豐盛,卻只有四個人。錢老爺子和蘇奶奶坐在主位,裴音坐在錢三一旁邊,錢硯修坐在裴音對面。錢鈺錕沒有出現,傭人說他在書房,不餓。
錢三一坐在裴音身邊,臉色依舊蒼白,眼神低垂著,盯著面前光潔的骨瓷碗沿,仿佛對周遭的一切都不感興趣。裴音用公筷,沉默地夾了一些清淡易消化的菜,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錢三一沒有動筷子,只是看著。
錢硯修吊著護具的手臂活動還有些不便,但他顯然心情不錯,自己努力地夾著菜,偶爾因為動作笨拙,菜會掉在桌上,他也不在意,撿起來繼續(xù)吃。他甚至還試圖去夾遠處一盤色澤誘人的糖醋排骨。
“硯修,” 蘇靜婉奶奶溫和地開口,將自己面前那盤離錢硯修更近的清蒸魚往他那邊推了推,“吃魚,對傷口恢復好?!?/p>
“謝謝奶奶!”錢硯修立刻揚起笑容,夾了一大塊魚肉,滿足地塞進嘴里。
就在這時。
一只蒼白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手,握著筷子,極其突兀地伸了過來。
那只手還有些虛弱,動作帶著不易察覺的遲疑和僵硬。
在所有人——包括裴音——都帶著一絲愕然的注視下。
那雙筷子,精準地、穩(wěn)穩(wěn)地夾住了盤子里一塊最瘦、裹著亮紅色糖醋汁的排骨。
然后,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僵硬,越過了大半個餐桌。
最后,那塊誘人的排骨,被輕輕地、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顫抖,放進了錢硯修面前那個還空著一半的碟子里。
動作完成。
筷子迅速收回。
錢三一依舊低著頭,仿佛剛才那個動作只是幻覺。只有他握著筷子的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暴露著內心的不平靜。
餐桌上,一片死寂。
錢老爺子的筷子停在半空。
蘇靜婉奶奶溫和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裴音握著筷子的手,指節(jié)微微收緊,目光緊緊鎖在錢三一低垂的側臉上,眼底翻涌著極其復雜的驚濤駭浪。
錢硯修更是徹底僵住了。
他低頭看著自己碟子里那塊突兀的、還冒著熱氣的糖醋排骨。金紅的糖醋汁裹著精瘦的肉塊,在燈光下泛著誘人的光澤。那光澤刺得他眼睛有些發(fā)酸。
他猛地抬起頭,看向餐桌對面那個依舊低著頭、仿佛置身事外的哥哥。
錢三一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濃密的陰影,緊抿的唇線透著一股強裝的冷漠。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口和握著筷子發(fā)白的指尖,泄露著他內心的波瀾。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諝饫飶浡穗鹊南銡猓鸵环N無聲的、足以撼動靈魂的驚雷。
錢硯修拿起自己的筷子,動作有些遲滯。他夾起那塊排骨,沒有立刻吃,只是看著它。然后,他抬起頭,目光越過餐桌,直直地看向錢三一低垂的頭頂。他的嘴角,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向上彎起。那笑容不再是以往的陽光燦爛,不再帶著任何算計或偽裝,而是一種純粹的、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喜和一種沉甸甸的、被巨大暖流包裹的酸澀。
他什么也沒說。
只是低下頭,將那塊帶著哥哥指尖余溫的排骨,認認真真地、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
糖醋的味道在舌尖彌漫開來,甜中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酸。那酸意一路蔓延,直沖眼底。
窗外,深秋的夜風卷起幾片金黃的銀杏葉,簌簌地拍打著玻璃窗。
而老宅溫暖的餐廳里,那堵隔絕了十幾年的、厚厚的冰墻,終于在這無聲的一夾、一放之間,被一股名為“笨拙靠近”的暖流,悄然融化開了一道真實可見的縫隙。
光,終于照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