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四年的陽光穿透解放大道梧桐新葉,在江城越秀國金天地光潔的幕墻上跳躍。
張斌刷開門禁,電梯平穩(wěn)上升至27樓。
這套毗鄰江城中心醫(yī)院住院部大樓的三居室二手房,是疫情風(fēng)暴平息后,他作為江城汽車集團研發(fā)院副院長,與護理部主任蘇珊珊用多年積蓄為女兒龔嵐置辦的“大學(xué)基地”。
沒有豪華裝修,原木色家具與滿墻龔嵐的獎狀、蘇珊珊的護士節(jié)合影、張斌的“十佳工程師”證書相映成趣。
窗外正對江城醫(yī)學(xué)院那棟爬滿常青藤的磚紅色實驗樓,陽臺上晾曬的白大褂隨風(fēng)輕揚——大國科技骨干的體面與艱苦樸素,在此刻的武漢,和諧共生。
“嵐嵐,你江城醫(yī)學(xué)院的‘裝備’清點完畢沒?聽診器、白大褂、藍皮書…。”
蘇珊珊的聲音從開放式廚房傳來,帶著漢腔特有的利落。
她正把熱騰騰的豆皮裝進保溫盒,油煙機轟鳴也壓不住她的嗓門,
“張工!莫光研究你那新能源車底盤圖紙了!把嵐嵐書桌上那摞《分子生物學(xué)》搬門口!順路去樓下Today買瓶無糖烏龍茶,她背書離不得這個!”
龔嵐從堆滿文獻的書房探出頭,馬尾辮利落,金邊眼鏡后的眼神沉著自信:
“媽,聽診器在背包側(cè)袋,白大褂掛門后。
爸,”她轉(zhuǎn)向客廳落地窗前正對著平板電腦蹙眉的張斌,“底盤輕量化方案,試試碳纖維蜂窩夾層結(jié)構(gòu)?江城材料所上周發(fā)的頂刊有數(shù)據(jù)支撐?!?/p>
她語速飛快,指尖在手機地圖上精準(zhǔn)滑動,“爸,回來走萬松園橫路,蔡林記新出的蝦仁熱干面給我?guī)б环?,論文收尾急需碳水炸彈!?/p>
窗下,解放大道車流如銀色河川,遠(yuǎn)處江城中心醫(yī)院住院部藍色玻璃幕墻反射著正午驕陽,樓下Today便利店的綠色招牌清晰可見——這座學(xué)府之城、百湖之都的脈搏,就在腳下強勁跳動。
張斌終于從圖紙里拔出視線,推了推眼鏡,臉上是理工男特有的、對女兒學(xué)霸式點單的呆萌順從:
“哦…好,碳纖維蜂窩…蝦仁熱干面…無糖烏龍…?!?/p>
他念叨著抓起鑰匙,走到門口又頓住,回頭看向龔嵐,眼神里有工程師的嚴(yán)謹(jǐn),更有父親笨拙的驕傲:
“嵐嵐,海德堡那邊…沃爾夫?qū)淌诘泥]件我?guī)湍愦蛴×?,放你書桌。世界頂級生命科學(xué)中心…我姑娘,厲害!”
他豎了下大拇指,門輕輕合上。
客廳忽然安靜下來。只有空調(diào)送風(fēng)的細(xì)微聲響,和窗外城市隱隱的喧囂。
蘇珊珊擦干手,走到客廳中央的櫻桃木矮幾前。
她沒有坐下,只是站著,目光落在矮幾上一個深藍色天鵝絨包裹的舊筆記本上。
那藍色已有些褪色發(fā)白,像一段被歲月反復(fù)漂洗的記憶??諝夥路鹚查g凝重,連窗外透進來的陽光都顯得沉甸甸的。
龔嵐收拾背包的手停了下來,她看著母親挺直的背影,一種莫名的預(yù)感攫住了她。
“嵐嵐,”蘇珊珊的聲音響起,不再是平日的火燎燎,而是一種近乎莊重的平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如同繃緊的琴弦?!斑^來。”
龔嵐放下背包,走到母親身邊。蘇珊珊沒有看她,目光依舊鎖在那深藍的包裹上。
她伸出雙手,那曾無數(shù)次在手術(shù)臺前穩(wěn)定操作、在病房里溫柔安撫的手,此刻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輕微顫抖,小心翼翼地、一層層地剝開那天鵝絨。
里面露出的,是一個略顯厚重的皮質(zhì)筆記本。封面是深棕色,邊緣磨損得厲害,透出歲月的痕跡。
最引人注目的,是封口處一枚凝固的、暗紅色的火漆印。
火漆的圖案并非家族徽章,而是一個極其簡潔的、由雙螺旋線條環(huán)繞的抽象胚胎輪廓——一個沉默而震撼的生命圖騰。
蘇珊珊拿起矮幾上那把德國精密火漆刀——那是張斌多年前參與國際技術(shù)交流帶回的紀(jì)念品,此刻成了開啟往事的鑰匙。
刀尖精準(zhǔn)而穩(wěn)定地插入火漆邊緣,輕輕一撬。
“啵?!?/p>
一聲輕響,輕微得幾乎聽不見,卻在寂靜的客廳里如同驚雷。凝固了二十四年的封印,應(yīng)聲而開。
蘇珊珊深吸一口氣,翻開筆記本。扉頁上,是吳媚娟秀又帶著一絲虛浮的字跡,墨色已有些黯淡:
“給我的嵐嵐,給珊珊,給斌哥,給我們共同的愛與奇跡?!?/p>
她開始讀,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湖深處艱難打撈起的珍珠,帶著水汽與沉重的光芒:
“嵐嵐…我親愛的女兒…媽媽生命中最珍貴的禮物…當(dāng)你看到這些文字…媽媽已經(jīng)去往星辰深處很久了…請原諒媽媽…用這種方式離開你…更要理解媽媽…當(dāng)年…和珊珊媽媽一起…在那個看不見出路的深淵里…做出的那個充滿掙扎卻又孤注一擲的決定…”
(蘇珊珊的指尖劃過紙頁,停頓在“深淵”二字上,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
“看著珊珊因我而永遠(yuǎn)失去做母親的可能,我的心像被鈍刀日夜凌遲。她的沉默,她的若無其事,比任何指責(zé)都更讓我痛徹心扉。當(dāng)冰冷的診斷書也宣告我可能永遠(yuǎn)無法擁有自己的孩子時…夫家的冷眼,周遭‘無后為大’的竊竊私語…像沉重的磨盤,碾碎了我最后一點生趣…”
(龔嵐背靠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坐在地毯上,無聲)
“我跪在珊珊面前…不是為了乞求原諒…是乞求一條生路…一條讓我們都能觸摸到‘母親’二字溫度的路…”
(蘇珊珊的聲音第一次出現(xiàn)了明顯的哽咽,她用力咬了下嘴唇)
“我提出那個想法時…羞愧得想鉆進地縫…但那…是絕望濃霧里唯一透進來的微光。感謝珊珊…她握住了我這雙骯臟顫抖的手…那一刻,不是罪孽的開始…是兩個被逼到懸崖邊的女人…對命運發(fā)起的、最卑微也最勇敢的反擊!”
(陽臺外,一架銀白色的國產(chǎn)大飛機C929正低空掠過,巨大的轟鳴聲浪短暫淹沒了誦讀,也像時代洪流裹挾著個體的悲歡)
“網(wǎng)絡(luò)時代的星火…讓我和珊珊在更廣闊的黑暗里…窺見了一絲可能。也許二十年、三十年后…生命起源的故事…會翻開新的、更溫暖的篇章…!”
(張斌拎著蔡林記的紙袋和烏龍茶,靜靜站在玄關(guān)陰影里,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海德堡…沃爾夫?qū)淌凇褚晃槐瘧懙闹钦摺褚晃簧氖匾谷恕K闹行睦铩瓫]有冰冷的儀器圖片…墻上掛滿的是被幫助家庭寄來的照片…孩子們的笑臉…像穿透烏云的陽光…?!?/p>
(蘇珊珊的淚水終于無聲滑落,滴在泛黃的紙頁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他傾聽我們的絕境…我們的掙扎…我們近乎瘋狂的期盼…他說,生命本身已是宇宙間最偉大的奇跡…而幫助一個承載著如此深重愛與絕望的生命降臨…是他們的使命…即使這使命…行走在倫理的刀鋒之上…!”
(龔嵐蜷起膝蓋,將臉埋進臂彎,肩膀幾不可察地顫抖)
“孕育你的十個月…身體像一艘破船…但每次感受到你小小的拳頭在腹中頂起…我和珊珊貼在一起的手心…都會被喜悅的淚水浸透…那是希望!是我們共同創(chuàng)造的…活生生的奇跡!”
(蘇珊珊的手撫過小腹,一個早已遠(yuǎn)去的胎動記憶,讓她渾身一顫)
“嵐嵐…你是我們共同的骨血…這份愛…早已超越了基因的編碼…也沖破了世俗的牢籠…?!?/p>
(張斌輕輕走過來,將手搭在蘇珊珊劇烈顫抖的肩膀上)
“看著你一天天長大…叫著‘媽媽’…撲進珊珊懷里叫‘珊珊媽媽’…我的心…被一種劫后余生的巨大幸福填滿…這份遲來的圓滿…是我生命燃燒殆盡前…最熾熱的光…。”
(蘇珊珊再也無法繼續(xù),泣不成聲。張斌接過筆記本,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工程師特有的平穩(wěn),努力讀下去)
“珊珊,斌哥…我此生最深的虧欠與最重的托付…嵐嵐…和我們共同締造的這個生命奇跡…交給你們了…我走了…帶著感激與不舍…請你們繼續(xù)愛她…讓她在陽光下…自由生長…讓她知道…她的生命源于兩個母親在深淵邊緣的牽手…源于對絕望最決絕的抗?fàn)帯屗秊榇恕械搅α颗c驕傲…?!?/p>
(龔嵐抬起頭,淚痕滿面,望向父母的眼神里翻涌著驚濤駭浪)
“這秘密…或許沉重如山…但它是愛的重量…如果命運讓她必須知曉…請告訴她…生母吳媚…愛她勝過自己的心跳…也永遠(yuǎn)感激珊珊媽媽和斌爸爸…給了她一個完整而溫暖的世界…。”
(張斌讀到最后,聲音也徹底哽住)
“嵐嵐…若你已知曉一切…我親愛的女兒…請別困惑…別痛苦…你的生命獨一無二…由最深沉的愛鍛造…去擁抱珊珊媽媽…去愛你的斌爸爸…更要感謝沃爾夫?qū)淌凇撬麄儭尳^望的凍土…開出了生命的花…。”
(窗外,江城醫(yī)學(xué)院的下課鈴聲隱約傳來,青春的人潮涌過天橋)
“寶貝…若你的人生真與海德堡交匯…媽媽祈愿…你能帶著這份對生命復(fù)雜起源的理解…帶著我們故事里的愛與孤勇…去學(xué)習(xí)…去思考…去點燃科技的溫度…讓更多在至暗時刻等待微光的人…看見希望…記住…你,是愛的結(jié)晶!”
最后一個音節(jié)落下。筆記本合上。
客廳陷入深海般的寂靜。
只有蘇珊珊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聲,和張斌沉重如風(fēng)的呼吸。
窗外的解放大道依舊車水馬龍,樓下萬松園橫路飄來蔡林記熱干面和Today便利店關(guān)東煮的混合香氣,人間煙火氣無聲流淌。但這方小小的天地里,時間仿佛被那本褪色的筆記凝固。
龔嵐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一寸寸滑坐在地毯上。
沒有崩潰的哭喊,只有一種被巨大力量抽空靈魂的虛脫。
生母的字句,如同最精密的手術(shù)刀,剖開她二十四年認(rèn)知的基底,露出底下截然不同的脈絡(luò):
沒有背叛的悔恨,只有深淵邊緣絕望者用指甲摳住巖縫也要將對方托舉上去的決絕;
沒有冰冷的基因交易,只有對生命本身近乎宗教般的敬畏與悲憫;
沒有骯臟的秘密,只有一份用二十四年沉默守護、沉重如山的愛的托付。
她的生命,始于兩個女人在絕境中以愛為火種點燃的微光,成長于另一對父母用歲月與隱忍構(gòu)筑的避風(fēng)港。
(海德堡,不再是她想象中的冰冷基因工廠,而是生命奇跡的誕生地。)
(二十四年前,生母在絕望中寫下對愛的詮釋與對未來的泣血囑托。)
(二十四年間,養(yǎng)父母背負(fù)著這份愛的重量,如履薄冰,守護著她的晴空。)
(二十四年后,命運以最荒誕又最合理的方式,將她引向生命起源故事開始的地方——海德堡。)
恨?
恨生母字字泣血的心有不甘托付?那托付里是她生命的起點。
恨養(yǎng)父母二十四年如履薄冰充滿煎熬卻深沉如海的守護隱瞞?那隱瞞本身,是愛最笨拙也最堅韌的盔甲。
恨這荒謬絕倫充滿惡意的命運?可命運將她塑造成了站在江城醫(yī)學(xué)院頂端、即將觸摸世界生命科學(xué)前沿的龔嵐。
恨那永無法知曉、如幽靈般存在于她堿基對里的“另一半”父親?此刻在生母泣血的敘述和養(yǎng)父母沉默的守護前,顯得如此蒼白遙遠(yuǎn)。
還是該重新審視那位在她幼時走進她生活、給予她如山父愛、此刻站在母親身邊肩膀塌陷的男人——張斌?
他是什么?
一個沉默的守護者?
一個被蒙蔽的丈夫?
還是一個…知情的、選擇用一生去承擔(dān)這份沉重愛的共謀者?
巨大的迷茫、遲來的錐心刺痛、對養(yǎng)父母如山恩情的撕裂般理解、對自身存在價值的根本性困惑(尤其另一半神秘基因帶來的、如影隨形的虛無感)、
對張斌父親角色的重新認(rèn)知,以及來自海德堡那如同命運巨大反諷般的召喚…無數(shù)股力量如同冰冷粘稠的黑色泥沼,從四面八方?jīng)坝慷鴣?,瞬間將她吞沒。
她感覺自己在下沉,沉向一個無光無聲的深淵。
褪色的墨跡,如同跨越二十四年漫長時光隧道的沉重嘆息,壓在客廳里每一個人的心頭,壓得人喘不過氣。
空氣中彌漫的不再是秘密揭開后的輕松,而是真相大白后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絕望,以及無聲洶涌、幾乎要將屋頂掀翻的情感驚濤。
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同生命力頑強的藤蔓,瘋狂滋長,徹底籠罩了這個曾經(jīng)充滿豆皮香氣、論文討論和未來憧憬的家。
日升月落,時間在凝固的空氣中艱難爬行。
蘇珊珊將自己徹底封閉在主臥。
厚重的遮光窗簾隔絕了江城越秀國金天地璀璨的燈火,也隔絕了外界所有的光線與聲響。房間里昏暗如夜。
二十四年前吳媚離世時那撕心裂肺的痛楚,與二十四年后海德堡邀請函帶來的、幾乎將她信念根基摧毀的恐懼,如同兩條冰冷的毒蛇,死死纏繞住她的心臟,日夜不停地啃噬。
她蜷縮在床角,淚水早已流干,只剩下一雙空洞失焦的眼睛,在黑暗中無聲地顫抖。
張斌如同被抽走了靈魂的精密機器,沉默地操持著家務(wù)。
他機械地加熱龔嵐帶回來的那份早已涼透的蝦仁熱干面,又原封不動地放回桌上。
眼神里是濃得化不開的疲憊與憂慮,深處藏著對妻子和女兒無盡的疼惜,以及對未來那深不見底、無法預(yù)知的恐懼。
飯菜,在櫻桃木的餐桌上,一次次被加熱,又一次次漸漸冷卻,最終凝上一層無人問津的、油膩的蒼白。
窗外的江城中心醫(yī)院住院部大樓,燈火通明,無數(shù)生命在那里抗?fàn)?、誕生或逝去。
而窗內(nèi),解放大道旁這間溫暖的燈火,卻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困在由褪色墨跡和冰冷基因編碼構(gòu)筑的無邊靜默里。
只有龔嵐書桌上,那份來自海德堡生命起源中心的燙金邀請函,在臺燈下反射著幽冷而固執(zh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