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你最好一輩子都不要經(jīng)歷。如果你經(jīng)歷了,最好盡快忘掉。如果你忘不掉,
就像我這樣,那就只能學著在深夜里,一遍遍地告訴自己,那棟房子,那些規(guī)矩,
那張越來越不像我自己的臉,都只是……一場過于真實的夢。事情的起因很簡單。我叫阿哲,
那年我正在寫我的博士論文,關于“現(xiàn)代建筑中的空間異化感”。諷刺的是,我為了完成它,
一頭扎進了最極致的空間異化里。我的指導教授,林先生,是個和藹但極度注重隱私的學者。
他和我?guī)熌敢W洲進行為期兩個月的學術交流,他那棟位于市郊的房子需要有人照看。
“阿哲啊,不是信不過家政,”他拍著我的肩膀,
鏡片后的眼睛里是一種我當時無法理解的誠懇,“是那棟房子,它比較……特別。
需要一個懂它、尊重它的人。你去那里,環(huán)境絕對安靜,沒人打擾,正好專心寫論文。
就當是幫老師一個忙,怎么樣?”我當然感激不盡。能從狹窄的宿舍里搬出來,
住進一棟寬敞的、由建筑學教授親自設計的房子里,還有比這更好的事嗎?
我記得第一次去那棟房子時的情景。它坐落在一片新開發(fā)的郊區(qū),周圍的房子都還空著,
顯得有些孤零零的。房子本身是那種極簡主義風格,大片的落地窗,純白色的墻體,
幾何線條干凈利落。它很美,但也美得有點不近人情,像個展品,而不是一個家。
林師母是個很溫柔的女人,但話不多。她領著我參觀房子,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
“阿哲,家里的東西,基本都不需要你動。
”她撫摸著客廳里一張巨大的、由一整塊原木制成的餐桌,眼神像在看一件有生命的東西,
“我們離開的時候是什么樣,回來的時候,希望它還是什么樣。我們稱之為‘維持原狀’。
”“我明白的,師母?!蔽疫B忙點頭。林先生遞給我一張打印出來的A4紙,
上面是幾條注意事項。他說這是“房屋使用手冊”。我接過來掃了一眼。
上面的規(guī)矩有些古怪,但我想,這大概是學者的某種怪癖。房屋使用手冊每天早晨八點前,
請將所有窗簾拉開。日落之后,請務必拉上所有窗簾。所有使用過的杯子,
清洗后必須放回廚房左側第二個櫥柜,把手朝右。二樓的書房,在我們離開期間請不要使用。
門請隨時保持關閉狀態(tài)。那張原木餐桌,無論是否使用,每晚睡前請用濕布擦拭一遍。
從左到右,順著木紋的方向。如果發(fā)現(xiàn)任何物品的位置發(fā)生了微小的、無法解釋的變化,
請不要驚慌,也無需更正。只需在當晚,將它恢復到你記憶中它‘應該’在的位置。
這是最重要的?!暗谖鍡l是什么意思?”我有點困惑。林先生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僵硬。
“老房子了,有時候地板會輕微沉降,東西嘛,自己會‘走’一點點路。不用在意,
把它放回去就好。一種……儀式感吧?!蔽覜]再多問。對于能免費住進這樣一棟豪宅,
這些小小的“儀式感”算得了什么?他們離開的那天,我?guī)退麄儼研欣畎嵘宪嚒?/p>
師母最后回頭看了我一眼,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化為一個淺笑。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笑容里帶著一絲憐憫。最初的一個星期,是天堂。
房子里安靜得能聽見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我把筆記本電腦放在那張巨大的原木餐桌上,
文思泉涌。每天,我都嚴格遵守著那份“手冊”。早上拉開窗簾,
讓陽光灑滿整個客廳;晚上拉上窗簾,隔絕外面空曠的黑暗。我只用一個固定的馬克杯,
每次用完都洗得干干凈凈,放回指定的櫥柜,把手倔強地朝向右邊。
我從不靠近二樓書房的門。每晚睡前,我都像個虔誠的信徒,用濕布順著木紋,從左到右,
仔仔細細地擦拭那張冰涼的餐桌。一切都很好。論文進度喜人,
我的精神狀態(tài)也前所未有的放松。直到第二個星期二的早晨。我下樓準備給自己弄點咖啡,
經(jīng)過客廳時,腳步頓住了。沙發(fā)前的地毯上,
那本我前一晚明明放在茶幾中央的《空間現(xiàn)象學》,掉在了地上。我皺了皺眉。
是我自己不小心碰掉的嗎?可能吧。我彎腰把它撿起來,拍了拍,重新放回茶幾正中。
那天晚上,我睡得不太好。總覺得房子里有種奇怪的靜,靜得像真空。第二天早上,我下樓,
心頭猛地一跳。那本《空間現(xiàn)象學》,又掉在了地上。同一個位置,同一個角度,書頁攤開,
仿佛被人讀到一半隨手扔下。這不可能。我昨晚睡前特意檢查過,它好好地在桌子上。
我走到茶幾邊,蹲下身子,仔細觀察。地毯是長絨的,書本陷在里面,周圍沒有任何腳印。
我的理性告訴我,這一定有個解釋。或許是夜里的穿堂風?但這房子氣密性極好,
窗戶都關著?;蛟S是某種延遲的重力作用?我被自己這個荒謬的想法逗笑了。
我想起了手冊上的第五條?!啊绻l(fā)現(xiàn)任何物品的位置發(fā)生了微小的、無法解釋的變化,
請不要驚慌,也無需更正。只需在當晚,將它恢復到你記憶中它‘應該’在的位置。
”這算是“微小的變化”嗎?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書撿了起來,放回了原處。
但一種說不出的不安,像一顆小石子投進了心湖,泛起了圈圈漣漪。事情從這里開始,
一點點地滑向詭異的深淵。幾天后,是我放在玄關柜上的鑰匙。我記得很清楚,
我出門扔垃圾回來,鑰匙是橫著放的。但第二天早上,它變成了豎著放,
尖端對準門口的方向。再后來,是廚房里那個我從沒用過的胡椒研磨器。
它本來在調料架的最左邊,一天早上,我發(fā)現(xiàn)它跑到了最右邊。這些變化都極其微小,
小到足以讓任何人懷疑自己的記憶。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寫論文壓力太大,
出現(xiàn)了記憶混亂。我甚至開始在筆記本上記錄物品的原始位置,
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去核對。我的記錄本上,
充滿了這樣瑣碎而神經(jīng)質的文字: “周四,7:42 AM:玄關鑰匙,豎置,確認。
昨日為橫置?!?“周五,7:50 AM:廚房胡椒研磨器,位于鹽罐右側,確認。
昨日位于糖罐左側。” “周日,8:10 AM:客廳落地燈的燈罩,接縫處朝向墻壁,
確認。昨日記憶中朝向沙發(fā)?!蔽腋杏X自己像個瘋子。我遵守著第五條規(guī)則,每晚睡前,
像一個強迫癥患者,把所有被移動過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搬回我記錄的“原狀”。
我把鑰匙橫過來,把胡椒研磨器搬回去,把燈罩的接縫轉到它“應該”在的方向。我以為,
只要我遵守規(guī)則,一切就會恢復正常。但我錯了。這個“游戲”似乎是有反饋的。
當我開始“糾正”這些變化后,變化的頻率和幅度,開始增加了。第三個星期,
我開始聽到聲音。不是那種鬼片里嚇人的怪叫,而是更令人心寒的聲音。
那是一種……拖拽聲。非常輕微,像是有人在樓上,用指甲尖慢慢地刮過木地板。
聲音總是在午夜之后出現(xiàn),持續(xù)幾分鐘,然后消失。我第一次聽到時,嚇得從床上坐了起來,
抓起床頭的臺燈,屏住呼吸聽了半天。但什么都沒有。我壯著膽子下樓檢查,
所有的門窗都關得好好的。房子里空無一人。我安慰自己,是老鼠,或者是管道的熱脹冷縮。
建筑學上的合理解釋有很多。但那拖拽聲,每天晚上都準時響起。而且,它似乎在移動。
第一晚,它像是在二樓走廊的盡頭。第二晚,近了一些,像是在樓梯口。第三晚,
它聽起來……就在我臥室門外。我用被子蒙住頭,渾身發(fā)抖,一夜無眠。第二天早上,
我頂著黑眼圈下樓,看到了讓我遍體生寒的一幕。那張巨大的原木餐桌上,
有一道長長的、淺淺的劃痕。它不是刀子劃的,也不是任何利器,那痕跡非常圓潤,
像是……用指甲反復刮擦出來的。它從餐桌的最左邊,一直延伸到最右邊,
正好是我每晚擦桌子的軌跡。我伸出手,指尖顫抖著撫上那道劃痕。冰涼的觸感,
仿佛還殘留著昨夜的寒意。那一刻,我腦中閃過一個瘋狂的念幕:是不是有什么東西,
在我每晚擦桌子的時候,就趴在桌子底下,用它的指甲,跟著我的抹布,在桌板的另一面,
一寸一寸地劃過?我猛地蹲下身,朝桌子底下看去。空空如也。只有桌腿和干凈的地板。
我松了口氣,隨即又被更大的恐懼攫住。因為我在桌子底面的正中央,
看到了一些深色的印記。不是污漬,更像是……某種東西長時間倚靠在那里,
留下的淡淡的人形輪廓。一個蜷縮著的人形。那天,我第一次想要逃離。我收拾了行李,
沖到門口,卻發(fā)現(xiàn)大門怎么也打不開。電子鎖失效了,鑰匙也擰不動,
仿佛門框和門已經(jīng)長在了一起。我試著砸窗戶,但那該死的落地窗用的是鋼化玻璃,
我用椅子砸上去,只留下一聲悶響和一點白印。我被困住了。手機沒有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