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個夢。
夢到十幾年前生活過的地下室。
陰暗潮濕,蚊蟲亂飛,蟑螂老鼠總在我身上蹦跶,在傷口處蠕動。
我媽叫唐晴,職業(yè)咯咯噠,工作時間比較自由,但通常會把工作帶進生活。
她長得的確很美,杏眼彎眉尖下巴,生意也比較紅火。地下室沒有隔音,那些惡心的聲音混合各種機器運作的聲響,就是我的童年伴奏。
一開始唐晴并不避著我,直到有次我在她工作期間用老式電視機的最大音量播放恐怖片,害得她工作潦草結(jié)束,客人尾款都沒結(jié),提上褲子就走了。
我是她撞大運懷上的,她本想一生下來就送去謝家,要個幾百萬。
可那天醫(yī)生抱著小小的我送過她面前,唐晴比劃了一下,小嬰兒的身子只有她半個手臂的長度,臉也圓乎乎的,比大部分嬰兒都漂亮好看。
她忽而殘忍地笑了,心底滋生莫名的、巨大的惡意。
我媽總說,在懷我的日子里,我每天都折磨得她痛不欲生,她身上因我而布滿丑陋的紋路,我不斷啃食她的青春、她的美貌。
我害她至此,她又怎能送我去過好日子?養(yǎng)個賤種又費不了多少錢,只要死不了就行。
“你以后就叫賤種。”唐晴點點我的腦殼。
或許賤名真的好養(yǎng)活,我從小身體確實不錯。小孩非常聰明,我能感知到最鮮明的惡意,指手畫腳的鄰居、經(jīng)常踹我一腳的小胖、以及比所有人都厭惡我的母親……
惡意,應(yīng)該得是相互的,他們欺負我,我也不會讓他們好過。
……
“喂,賤種。”小胖嘴里嚼著油膩的雞骨頭,旁邊跟著護法的兩個姐姐。
兩個女孩都舔舔嘴唇,雞肉在這個貧民窟,也就受寵的男孩能吃的上。
我蹲在地上專心致志地擺弄著什么東西,所以沒有抬頭。小胖有些生氣,上前一腳把我踢在地上,嘴里不干不凈地罵道∶“跟你說話呢,媽的!”
與此同時,一個血淋淋的東西甩在了小胖臉上,血淌進他的嘴里,那是塊被開膛破肚的老鼠尸體。
肉不是人人都能吃,那就都不要吃。
我狠狠剜了他一眼,想起恐怖片的場景,故意扯出一個陰惻惻的笑,小胖和姐姐齊齊尖叫一聲,大喊著“怪物”、“神經(jīng)病”之類的,慘叫著跑了。
沒多久小胖家長來理論,卻怎么也見不到唐晴。只得“替”唐晴教訓(xùn)了我一頓。
替我媽教育不是第一次,反正唐晴也不會替自己孩子理論。我在貧民窟挨打是家常便飯,但這次的幾個大人下手有點重了,我發(fā)了高燒。
那真是很冷很冷的感覺,那年我六歲,在唐晴看不到的地方生了很多次病,但這次,好像尤其嚴重。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渾身又冷又熱,意識模糊。
我醒了。
……
回到現(xiàn)在,二十三歲的我清醒過來,正躺在舒適的雙人床上,枕著謝家長子的臂彎。
他摟著我,嘴唇離我的額頭很近,他還沒醒,我就把他晃醒。
“醒醒,醒醒。”我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故作柔弱地咳了聲,“哥,我好像發(fā)燒了。”
謝臨枝閉著的眼睛還沒睜開,就伸手探向我的額頭。
“不燒?!彼f。
這個動作在我倆之間已經(jīng)重復(fù)上百次,已經(jīng)形成了肌肉記憶。雖然我哥什么都不說,但我知道,他很怕我發(fā)燒。
“你睜開眼看看我。你怎么這么困?”我又去晃他。
我哥睜開眼,淡淡地看著我,開口道∶“現(xiàn)在天還沒亮?!?/p>
話雖有些埋怨,但語氣和表情依然是淡淡的,很無趣。
我瞅一眼窗外,窗簾拉得死死的,什么也看不見,只好打開我哥的手機,上面顯示凌晨四點零一分。
“我不管,我睡不著了。你今天也別去上班,帶我買衣服。”我再次下達命令。
想到什么,我輸入自己生日,成功解鎖了我哥的手機。
無人知道,謝臨枝自從開始使用智能手機,鎖屏密碼都被他弟強逼著改成生日,這個好習(xí)慣一直延續(xù)至今。
我滿意地看他一眼,眼里濃濃地滿是欣賞,又去摸自己的手機。
那臺手機在沒電之后,就被我哥妥善地放在床頭用備用充電器充電。
一夜過后電量滿了,我慢慢悠悠開機,慢慢悠悠解除消息屏蔽,慢慢悠悠打開綠泡泡,果然收到好多狐朋狗友的未接來電。
我大致瀏覽了一下。
胡鵬∶兄弟你回國了?聽說你又欺負你哥,兄弟你可真牛!
妹1∶想你了哥哥,出來約~
茍由∶出來喝酒。出來喝酒。出來喝酒。
……
都是差不多的內(nèi)容,我一個一個把紅點點點掉,深深呼出一口氣,打開最上面陶銘的聊天框。
那條聊天框顯示消息99+,語音含量極高,我嘆口氣,只點開最新一條時間顯示凌晨兩點半的語音。
“求訓(xùn)哥教程?!?/p>
不收徒。
回完立刻下線。
我看向謝臨枝,那人沒有任何反應(yīng),也在看手機。他揉了下眼尾,指節(jié)蹭過垂落的劉海時頓了頓,那縷墨色正軟軟地搭在眉骨,像是被晨露浸透的鴉羽,溫順得近乎陌生。
我和我哥,真的不熟。
說這句話有些奇怪,雖然我們睡在一起,雖然我們舉止親密,雖然我們共同生活了十幾年……但在我眼里,我和他真的不熟。
因為熟悉的定義是互相了解,我不了解謝臨枝,沒人了解謝臨枝。
“請完假了?!彼畔率謾C向我交代。
讓他不睡就不睡,讓他請假就請假,很乖啊。
這讓我起了了解他的興趣,我想了想,打算先從簡單的問題入手∶“哥,你喜歡什么顏色?”
謝臨枝的目光掃過我身上他的黑襯衫,這件衣裳對我來說有點大,并且穿的時候沒好好系扣子,鎖骨和大片胸膛都裸露在外,不必多說,哥們現(xiàn)在的形象特別傷風(fēng)敗俗。
謝臨枝只看了一秒就移開視線,他該慶幸自己沒露出什么嫌惡的表情,不然我真的會跟他拼命。
“黑色?!?/p>
那的確,有眼睛的都知道,謝臨枝衣柜全黑色系。
“唔,最喜歡什么食物?”
“……蛋糕?!?/p>
“真的假的?我會做小蛋糕哦?!?/p>
“我只吃過你做的蛋糕?!?/p>
我想了想,好像有那么回事,那大概是我哥十八歲的時候?
因為他成人禮辦的太光鮮了,蛋糕也選的最精美最昂貴的那種。我忍不住想毀掉,就在生日場地放了一群黑黢黢的蟑螂,把蛋糕砸了。
事后,或許是看謝臨枝流露出一絲絲的難過,我難得有些許內(nèi)疚。
于是看著視頻教程,炸了家里廚房,又炸了朋友家的,忙活三天都沒做出能吃了不進醫(yī)院的蛋糕。
只好拿我哥的錢去報了個班,耐心學(xué)了仨星期,在謝臨枝成年的一個月后,端著個賣相不錯的小蛋糕放在他面前。
“吃口吧哥?!?/p>
“這是道歉?”謝臨枝不太確定。
“對呀。”我討好他,還很惡心地做了乞求的手勢。
我看著我哥閉了閉眼,像是做好了被謀害的準備,把蛋糕吃完了。
“怎么樣怎么樣?”
口感軟糯,清甜可口,謝臨枝不懂蛋糕,只能給出“好吃”的評價。
……
謝臨枝包了A市人流量最大的商場給弟弟買衣服,謝遼毫不客氣,看上什么就買,他哥只負責(zé)跟在后面刷卡。
謝遼身材好,穿什么都好看。今天他心情異常好,滿嘴跑火車地跟和他搭話的銷售閑聊。
“我是做男模的,他是最近包我的金主?!敝x遼指了指身后的謝臨枝。
銷售是個年輕姑娘,眼神清澈,對謝遼的話深信不疑。
身后的金主停頓了一下,沒管。
謝遼逛男裝逛累了,拽著他哥去看女裝。
小裙子琳瑯滿目,各種樣式應(yīng)有盡有。
謝遼又想起要了解他哥∶“哥,你喜歡制服還是洛麗塔?”
謝臨枝看向他∶“你要穿?”
不等謝遼回答,他又補了一句∶“制服吧?!?/p>
“嗯?”謝遼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只對他哥喜歡制服這件事發(fā)出質(zhì)疑。
謝遼選了一套粉白配色的水手服,看了看他哥的腕表。
有點眼熟,好像是他以前隨便送的。
“餓了?”謝臨枝問。
“餓,請我吃飯?!?/p>
謝臨枝安排人把他弟弟買的東西通通送到家,又領(lǐng)著弟弟去了餐廳。
……
飯桌上,我把美味的食物一口口送進嘴里,看著面前矜貴冷淡的人,問。“哥,你今年多大?”
“?”
謝臨枝沉默了一分鐘,還是老老實實地報了年齡。
“25啊,那不小了,打算什么時候結(jié)婚?”
“……”
我哥不答,只默默給我夾菜。
我說過,我最討厭他波瀾不驚,最討厭他不在意我,最討厭他不回應(yīng)我。
情緒來得莫名其妙,謝臨枝一沉默我就爆炸,像氣球鼓足氣一樣,“砰”地一聲,炸了。
“為什么不回答我?我的問題很尖銳嗎?我又讓你不舒服了嗎?你說話啊?!?/p>
我不悅,悶得要死。
謝臨枝無法,隨口說道∶“……準備二十八歲結(jié)婚?!?/p>
“這么精確?有人選嗎?”
“這兩年談戀愛了?談了多久?那人是誰?我見過嗎?感情好嗎?我不同意!”
不怪我不依不饒,我哥從小到大就沒什么走得近的人,蒼蠅見了他都繞道走。他沒什么喜好,除了工作就是工作,頂頂無趣,按理說沒人受得了他。
我不同意的理由大概是占有欲?嗯,我絕對不會允許有人搶走他,謝臨枝的眼睛里只能有我。
我看見謝臨枝嘆了口氣,又勾了勾手,我像狗一樣走到他身邊,同時嘴唇快速開合∶“你根本沒拿我當(dāng)?shù)艿?,我走的時候你連句挽留的話都沒說,這兩年你知道我怎么過的嗎,你根本不關(guān)心我!”
“你還當(dāng)我死了,你還去談戀愛?”
“還有你那個新弟弟我都不想說,無縫銜接啊你!”
我越說越上火,真不敢相信謝臨枝居然是這樣的人。“有你這樣當(dāng)哥的嗎?你……”
謝臨枝叉了顆葡萄堵住了我的嘴。
不等我砸桌,他飛快拿手機調(diào)出段視頻。
視頻顯示的時間是兩年前,背景昏暗,身為主角的我正衣衫不整地花天酒地,身邊圍繞三個漂亮的白人女孩,我低頭和其中一個女孩親吻,其他女孩不滿,嬉笑著把我按在沙發(fā)上。
視頻戛然而止。
“我看你過得挺好的?!敝x臨枝淡淡道,“還有很多段類似的視頻和照片,你要看嗎?”
去夜店這種事對血氣方剛的單身男人來講很正常,可我少見地覺察到我哥身上的壓迫感,竟有種做錯事的感覺。我乖乖把葡萄吃掉,坐到他身側(cè)蹙著眉埋怨。“那你也不能談戀愛?!?/p>
愛情啊欲望啊等等都很骯臟,我沉湎其中是因為我抵擋不住誘惑,我自制力差。但謝臨枝絕對不能和這些東西沾邊,只有他絕對圣潔,我才甘愿做他腳下的泥。
“沒談……”謝臨枝看起來有點累,他松了下領(lǐng)帶,手指修長,動作性感。我狗腿地幫把他領(lǐng)口散開,解開幾個扣子,拍拍他的肩,算是道歉。
謝臨枝噗嗤笑了,很淡。
“別鬧了,吃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