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日軍少佐高橋迷上了中國關公文化。他強征全村銅器鑄造武器，
卻唯獨放過關帝廟的銅像。村民們連夜將銅像偷換成泥塑，高橋發(fā)現(xiàn)后勃然大怒。
老族長靈機一動，散布關公顯靈的消息。第一次“顯靈”，高橋的半邊胡子被燒焦。
第二次“顯靈”，偽軍營長聽見關公怒吼嚇得尿了褲子。高橋疑神疑鬼，
請來戲班唱《單刀會》。暴雨夜，泥塑關公突然“睜眼”，戰(zhàn)馬嘶鳴聲四起。
高橋拔刀劈向神像，刀刃崩飛，關公的泥塑手臂“啪”地砸在他臉上?！傲x之所至——！
”祠堂梁上傳來炸雷般的唱腔。日軍連夜?jié)⑻樱?/p>
月光下泥塑關公嘴角仿佛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哐！哐！哐！
破鑼嗓子似的銅鑼聲，帶著一種令人齒冷的金屬刮擦音，
粗暴地撕開了陳家洼清晨那層薄薄的、帶著露水氣的寧靜。鑼聲像冰冷的鐵錐，
一下下鑿在村口那株百年老槐粗糙皸裂的樹皮上，也鑿在每個蜷縮在土坯房里村民的心坎上。
空氣驟然繃緊，沉甸甸地壓得人喘不過氣。“皇軍征銅！各家各戶，凡有銅器者，即刻交出！
違令者，殺！”日本兵生硬的、帶著濃重異域腔調(diào)的中國話，裹在初冬凜冽的寒風里，
刮進每一扇緊閉的門窗縫隙。那聲音毫無起伏，像冰冷的鐵塊互相撞擊，
砸在凍得硬邦邦的土地上。幾片枯黃的槐樹葉被驚起，打著旋兒，瑟瑟地飄落。村東頭，
陳氏宗祠那兩扇厚重的、漆皮剝落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窄窄一條縫。
老族長陳守義從門縫里探出半張臉，溝壑縱橫的皺紋如同被刀斧深刻過，
此刻每一道紋路都緊緊擰著。他那雙渾濁卻尚未失焦的眼睛，
死死盯住村道上那兩個端著刺刀、像鐵樁子一樣戳在寒風里的土黃色身影，
還有他們腳下那個張開猙獰大口的空麻袋。
“銅……”老族長喉嚨里滾過一聲沉重的、幾乎聽不見的嘆息，
干枯的手指死死摳住冰冷的門板。村里哪還有多余的銅？飯勺、臉盆、箱柜上的角件，
甚至娃娃腕上辟邪的小銅鈴……早就被搜刮過幾輪了。這最后通牒，
分明是沖著祠堂里那尊祖宗傳下來的鎮(zhèn)村之寶——丈八高的關帝銅像來的?！暗?，咋辦？
”他兒子陳石頭湊過來，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像繃緊的弓弦，
“那銅像……可是咱陳家洼的命根子?。 膘籼蒙钐?，
那尊身披綠袍、面如重棗、手持青龍偃月刀的關帝像，
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散發(fā)著沉甸甸、不容褻瀆的威嚴。香案上，幾柱殘香燃著微弱的紅點，
煙氣筆直地向上飄散。老族長沒吭聲，只是那摳著門板的手指關節(jié)，用力得泛出青白。然而，
征銅令下到祠堂門口時，卻詭異地拐了個彎。少佐高橋敏郎，
那個總是把腰背挺得筆直、一絲不茍的日軍指揮官，親自來了。他站在祠堂高高的門檻外，
一身黃呢軍服纖塵不染，戴著雪白手套的手輕輕撫摸著腰間的指揮刀柄。他沒有踏進門檻，
只是微微仰頭，隔著不算遠的距離，用一種近乎癡迷的眼神，
凝視著香火繚繞中關公那威嚴的臥蠶眉、半瞇的丹鳳眼。高橋的薄嘴唇抿著，
下巴線條繃得很緊，眼神里卻流露出一種與身份極不相稱的、近乎虔誠的專注。
“此乃關圣帝君，”高橋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朝圣般的莊重，他微微側頭，
對身旁畢恭畢敬垂手而立的偽保長說，“忠義千秋，武德昭彰。不可褻瀆。
”他甚至還對著神像的方向，幅度極小地、近乎僵硬地點了一下頭，
然后才帶著衛(wèi)兵轉身離開。沉重的軍靴聲漸漸遠去，
留下祠堂內(nèi)外一片死寂的茫然和沉重的喘息?！安弧徊鹆?？
”陳石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喃喃地問。老族長望著高橋消失的方向，
布滿老人斑的臉上沒有絲毫劫后余生的輕松，眉頭反而擰得更緊，像一團化不開的濃墨。
“禍事……這才是真禍事……”他渾濁的眼底，深藏著一種比銅像被熔煉更深重的憂慮。
那鬼子頭子看著關帝像的眼神，讓他心頭一陣陣發(fā)冷。這短暫的喘息并未持續(xù)多久。
幾天后的一個深夜，祠堂后院那扇平日緊鎖的小角門，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掩護下，
悄無聲息地被推開。幾條精壯的黑影，動作快得像掠過地面的貍貓，無聲地閃了進去。
祠堂里彌漫著香燭和塵土混合的陳年氣味。陳石頭帶著幾個后生，圍著那尊沉重的關帝銅像，
臉上沁出的汗珠在昏暗的油燈光下閃著微光。他們咬著牙，頸側的青筋根根暴起，
用粗麻繩、撬杠，一點點將這龐然大物從神臺上挪下來，再一點一點挪向角門。
銅像與地面摩擦，發(fā)出極其沉悶、令人牙酸的聲響，每一次挪動都仿佛耗盡全身力氣。
與此同時，另一撥人則小心翼翼地從外面抬進來一尊新的“關公”。
那是泥瓦匠陳三帶著徒弟們，在村外廢棄的磚窯里，憑著記憶，用黃泥、稻草和著石灰水，
日夜趕工糊出來的。泥像的骨架是幾根粗壯的棗木，外面糊上厚厚的泥胎，
再草草刷了一層金粉和彩漆。遠看，在昏暗的光線下，倒也有幾分神似。
近看則處處透著倉促和粗陋：金粉斑駁，彩漆未干的地方還往下淌著泥水，
臥蠶眉畫得有些歪斜，丹鳳眼也顯得呆滯無神。泥像終于被七手八腳地抬上了神臺，
取代了原先銅像的位置。眾人喘著粗氣，抹著汗，
看著這尊嶄新的、帶著泥土腥氣的“關帝爺”，
祠堂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聲和壓抑不住的恐慌。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膠水，
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澳堋芎^去嗎？”有人聲音發(fā)顫地問。沒人回答。
老族長陳守義佝僂著背，站在泥像前，花白的眉毛擰成疙瘩，眼神銳利得像刀子，
一寸寸刮過泥像粗糙的表面。他枯瘦的手伸出去，似乎想碰一碰那泥塑的袍角，
卻又在半途停住。他緩緩轉過頭，目光掃過一張張寫滿緊張和希冀的臉，
最后落在一個倚著門框的年輕姑娘身上。那是他本家的侄孫女，金鳳，十八九歲年紀，
梳著條油亮的大辮子，一雙眼睛亮得驚人，此刻正咬著下唇，一瞬不瞬地盯著泥像?！敖瘌P，
”老族長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明日，你去趟鎮(zhèn)上，找你舅，就說……”他頓了頓，
渾濁的眼底閃過一絲決絕的光，“就說咱村關帝廟夜里……有紅光！
”金鳳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像暗夜里擦亮的火星子。她用力點了點頭，辮子甩在肩上，
沒說話，轉身就消失在祠堂外的夜色里。第二天清晨，陽光慘白地照進祠堂。
高橋敏郎再次站在了關帝像前。這一次，他踏過了那道門檻。他站得很近，
那雙戴著雪白手套的手，緩緩抬起，帶著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細致，
撫過泥像的底座、袍角……動作輕柔得如同撫摸情人的肌膚。他那張總是刻板嚴肅的臉上，
此刻竟帶著一種近乎朝圣的專注和迷戀。然而，
當他的手指撫過神像腰間那粗糙的、明顯是新糊上去的泥痕時，動作驟然停住了。
他指尖捻起一點未干的、帶著草屑的濕泥。目光順著泥痕向上，
仔細審視著這尊“關公”的臉——那呆板的線條，
那廉價的金粉下透出的泥胎本色……高橋臉上的迷醉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間破碎，
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徹底愚弄的暴怒，那怒火像毒蛇的信子，
從他眼底最深處猛地竄起?！鞍烁拢 币宦曇矮F般的咆哮撕裂了祠堂的寂靜。
高橋猛地抽出腰間的指揮刀，雪亮的刀鋒帶著凄厲的破空聲，狠狠劈向神臺旁的香案！
嘩啦一聲巨響，厚重的香案一角被生生劈開，木屑紛飛，供奉的瓜果滾落一地。他臉色鐵青，
額角的青筋突突跳動，胸口劇烈起伏，那雙眼睛死死瞪著泥塑的關公像，
噴射出要將一切焚燒殆盡的怒火。整個祠堂的空氣仿佛被這聲咆哮凍結了，
幾個跟來的偽軍嚇得面無人色，瑟瑟發(fā)抖。就在這時，祠堂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喧嘩。
偽保長連滾爬爬地沖了進來，臉上是見了鬼似的煞白，舌頭都打了結：“太……太君！
不……不好了！村里……村里都傳遍了！說昨……昨晚上，關……關老爺顯靈啦！
滿廟的紅光！沖……沖天??！”高橋握著刀柄的手指關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刀尖猶自滴著木屑。
他猛地轉過頭，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偽保長那張驚惶失措的臉。祠堂外，
隱約傳來村民們壓低嗓門、卻又清晰無比的議論聲，像無數(shù)只蒼蠅嗡嗡作響。“紅光？顯靈？
”高橋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冰冷刺骨，帶著濃重的懷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動搖。
他再次看向那尊泥塑的關公像，那呆滯的泥胎面孔，在慘白的晨光里，似乎正對著他，
露出一個無聲的、嘲諷的冷笑。高橋的怒火像被強行塞回爐膛的火焰，悶燒著，
卻暫時沒有爆發(fā)。他下令加強了村里的巡邏，尤其是關帝廟附近，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土黃色的身影在破敗的村舍間穿梭，刺刀閃著寒光?？諝饫飶浡鵁o聲的硝煙味。
幾天后的一個深夜，北風刮得正緊，嗚嗚地掠過光禿禿的樹梢，像無數(shù)野鬼在哭嚎。
高橋臨時居住的、由村里最好的青磚大瓦房改成的指揮部里，依舊亮著燈。他正伏在案頭，
就著一盞昏暗的煤油燈，翻閱一本線裝、紙張發(fā)黃的《三國演義》。
書頁翻到“關云長溫酒斬華雄”一節(jié)，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插圖上關羽威嚴的畫像，
眼神專注。突然，窗外猛地一亮！一道刺目的、跳躍的猩紅色光芒，
毫無征兆地映亮了糊著高麗紙的窗欞！緊接著，
一股濃烈嗆人的焦糊味順著門縫、窗縫直鉆進來！“失火？！”高橋霍然站起，
一把抓過旁邊的軍刀。“太君！太君！”門外傳來衛(wèi)兵驚恐的喊叫，夾雜著慌亂的腳步聲。
高橋猛地拉開房門。只見關帝廟方向，一團不大不小的火光正熊熊燃燒，借著風勢，
舔舐著廟宇后墻堆放的幾垛干草和秫秸，發(fā)出噼啪的爆響。那火光跳躍著，
把廟宇的輪廓和旁邊幾棵枯樹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土墻上，張牙舞爪。
巡邏的日本兵和偽軍正亂糟糟地提著水桶、端著盆，從水井那邊奔過去救火，人影幢幢，
呼喝聲、潑水聲亂成一團。高橋臉色鐵青，大步流星地沖向火場?；靵y中，
一個提著半桶水的偽軍慌不擇路，腳下一滑，整桶水“嘩啦”一聲，不偏不倚，
兜頭潑在了正疾步而來的高橋身上！冰冷刺骨的井水瞬間浸透了他筆挺的軍服，
從頭頂順著臉頰流下，凍得他一個激靈?！鞍烁?！”高橋暴怒，抹了一把臉上的水，
正要發(fā)作。就在這時，一陣猛烈的穿堂風，裹挾著燃燒的草屑和火星子，
打著旋兒從火堆旁呼嘯卷過，像一條扭動的火蛇，猛地撲向高橋！他下意識地側頭一閃，
動作已是極快，但那股灼熱的氣流還是掃過了他的左臉。
“嗤——”一聲極其輕微、卻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焦糊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