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睜眼看見那個熟悉的天花板時，孟游就知道自己又回到了家中。
“幸虧我放心不下你回去了，不然你怕是被熊吃了都不知道?！泵掀韽娙讨蹨I說道。
孟游環(huán)顧四周，發(fā)覺江璃、薛徹夫婦和村長都在。
“讓大家費心了?！?/p>
“老乘最近怎么回事，把這么好的兩個孩子整的天天要死要活的，等見到他我不罵死他！”薛憑怒道。
薛醫(yī)師趕忙勸道：“孟乘這樣做，一定有他的理由，你且放寬心?！?/p>
趁薛憑還在咒罵時，江璃向孟游使了一個眼色，孟游心領神會：“薛姨，我想吃您做的飯了。”
“哈哈，好，今天晚上給你們露兩手！”
讓孟祈去幫忙買菜做飯后，房間內(nèi)只剩下江璃和村長兩人。
村長嘆了口氣，坐在旁邊的椅子慢慢開口：“一切都是命啊。”
“起初孟乘懷里抱著個女娃娃，身邊跟著個你，我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身上背著極為沉重的秘密。當時我本不想留他，可是他一個什么都沒有的人，冰天雪地如何養(yǎng)的活兩個小娃娃。老夫于心不忍便把他留下?！?/p>
孟游聽著，思緒似乎也回到剛來村子的那一場雪。
當時小小的他拽著孟乘的單薄的衣衿，身上裹著孟乘的外套，就那樣看著孟乘的背影，跟著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那天夜晚，在一間破舊的房屋里，村長為他們點上長明燈，說：“你們就暫時住在這里吧?！?/p>
孟乘說：“多謝。”
村長又說：“這是你的兩個孩子？”
孟乘回復：“不是，他們是棄嬰?！?/p>
村長笑了：“你倒是個好心人?！?/p>
孟乘依舊面無表情：“等雪停之后，我自會離開，可這兩個孩子，還望行個方便?！?/p>
小孟游聽著就緊緊抓住孟乘的胳膊，仿佛一松開，那個陪伴他三年的身影就會消失不見。這時，孟乘懷里的女嬰也哭了起來，不是大哭，只像是一聲一聲的祈求。
村長見狀，便對孟乘說：“看來哪怕我同意，這兩個孩子也舍不得你?！?/p>
孟乘回復：“他們只是暫時沒有可以依賴的人罷了?！?/p>
村長沒有接過話茬只是說著便要離開：“既然是你拯救的生命，自然只能由你來負責，今后這個房子便住下來吧，改造改造還是個好房子。”
孟乘背對著村長，說：“你本來不歡迎我?！?/p>
村長沒有說話，只是關上了門。
村長的話把孟游拉回現(xiàn)實：“我后來調(diào)查過孟乘，知道了他從天之驕子墮落成罪人的故事。”
孟游聽著，心中不免一緊，但是村長接下來的話語又讓孟游提上的心沉了下去。
村長又說：
“但是我相信其中必有隱情，他是個好人，自他來后，村子大大小小的事他都有參與，為了村子的發(fā)展與邊城建立聯(lián)系，用蘊幫助村民耕田，釀酒，保護上山打獵的獵戶，還從不接受村民的饋贈，對你們兄妹兩個更是教導有方。人不能只靠聽去認識一個人，更要去看。他的事我沒有告訴除了村子外的任何一個人，但是那么大的因果，不是我一個小村長能夠沾染的，我跟他彼此心照不宣，不提及這些?！?/p>
江璃這時也說：
“孟乘師兄曾經(jīng)是由夫子親自指導的學生，在擔任舊王護衛(wèi)時，也是學宮扶風院的師尊。夫子自那場變故之后不再親自培養(yǎng)學生，但這回孟乘師兄一回去，夫子便親傳墨鳥給我，讓我?guī)掀砘厝?，他要親自培養(yǎng)，夫子信中除了孟乘師兄還提到了一個人，海都最偉大的預言家諾查老前輩，據(jù)諾查所說，孟祈很可能是應對下一次席卷整個世界的大災變的天命之子?！?/p>
“我不認為一個十惡不赦的人能夠培養(yǎng)出天命人，但是，在舊王故去之后，九洲地圖和浮生學宮的部分內(nèi)情確實被他帶到了影族，所以我對孟乘師兄也持有保留意見，幾十年前的事或許也只有他本人才知道真相?！?/p>
“江璃姑娘，”孟游開口，看向江璃，“你人真好?！?/p>
江璃不明白孟游什么意思，接著說：
“關于你，你的本蘊是什么目前除了孟乘師兄誰都不清楚，所以我也要將你帶回浮生學宮。”
“我不能去?！泵嫌位貜汀?/p>
“你糊涂！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多少蘊師擠破了頭都進不去！哪怕是我，年輕時候也為了進那里而瘋狂！”村長急得拍桌子大罵。
“幼安接受不了乘叔為了她的前程去死，我會瞞著她，告訴她我和乘叔在家里等她學成歸來?！泵嫌蔚椭^，慢慢地說。
江璃為孟游一家的事惋惜，卻聽孟游溫柔地對她說：“江璃姑娘，等事情結束后，便把我體內(nèi)的鏡像去了吧?！?/p>
江璃不解他是怎么知道的，只聽孟游又說：“我看得出來幼安很喜歡你，以后，拜托江璃姑娘多多照顧?！?/p>
“你也想要尋死嗎？”
孟游露出從未有過的陰霾表情，自嘲地說：“到頭來，我的愿望一個也沒有實現(xiàn)，乘叔的罪不應該由他一個人承擔，我是他的孩子，理應…”
話沒說完，江璃彈了一下他的額頭，在孟游沒反應過來之時，她對他笑：“你的愿望不是在這里嗎，放心好了，我會想辦法的?！?/p>
只見江璃露出溫和的笑看著他，一股暖流涌入孟游心間，或許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江璃的名字了。
村長嘆了口氣便要回去：“世事無常啊，若還有什么幫得上忙的，盡管來找老夫?！?/p>
待村長走后，孟游問道：“江璃姑娘，我體內(nèi)的龍王影響了你多少？”
江璃擺擺手：“一些小事而已，不用放在心上，相反我還要對你道歉呢，我在你體內(nèi)留下的鏡像偶爾會聽到你的想法，或許你在我這兒都不會有秘密了?！?/p>
“無妨，”孟游笑了笑，“不會影響你就好?！?/p>
此時門被打開，孟祈招呼他們前去吃飯，江璃擺手拒絕道：“關于那棵樹我還有事要調(diào)查，明天我過來接你們。”
在薛憑家吃飯時，大家都很開心，除了孟游，薛憑喝了些酒有些上頭：“我看著你們長大，你們也算是我的孩子，這次一走還真有些舍不得，衡一啊，等阿徹回來發(fā)現(xiàn)你不在了，不知道該有多傷心呢?！?/p>
孟游笑著，一句話便讓薛憑醒了酒：“薛姨，我不走?！?/p>
“傻孩子又說什么胡話呢？”
“我已經(jīng)跟江璃姑娘說過了，她只會帶走幼安?！?/p>
“你認真的？”薛憑湊了過來，輕聲說道：“可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什么也沒有，只是我的資質(zhì)不夠。”孟游解釋道。
孟祈將杯中的蘋果汁一飲而盡，什么也沒有說。
酒足飯飽后，醉酒的薛憑說什么也要去看花燈，孟游也打算最后一次陪孟祈逛逛廟會，順便向她解釋自己和她分開的事。
可沒等開口，就聽孟祈笑著說：“哥哥，我想吃桂花糕，你去買給我吃吧?！?/p>
“我們一起去?！?/p>
“不行，我還要收拾牛二叔他們送給我們的東西呢，你先去，我在家里等你?！?/p>
這還是第一次孟祈主動和孟游分開，孟游感覺有些奇怪，但也沒多說什么，一個人正好也能想些事。
青石板上的燈籠影晃得人眼暈，孟游在小攤前駐足時，甜膩的濃香混著檀香直往人衣襟里鉆——和小時候一樣濃烈得嗆人。
攤主老人沒有給現(xiàn)成的桂花糕，說是要給他們自己特地做的，于是等待時孟游眺望著遠方的戲臺，心里想著估計憑村長現(xiàn)在的那把老骨頭，最多再靠家中那條通往戲臺的密道來上兩年大變活人就不會再表演了，村子里的人也都快看膩了。
他看見薛憑摟著薛醫(yī)師的胳膊吵著要看戲，不過不知是看錯了還是今年的人異常的多，總覺得幾個胳膊上綁著紅絲巾的人有意無意地圍住了薛憑她們。
等聞見了那股熟悉的甜香，糯米混著新桂的蒸汽從竹屜縫里鉆出來，孟游明白桂花糕這就要出爐了。
“從小我就知道你們有出息?！?/p>
攤主掀開籠布的動作頓在半空，虎口燙紅的疤痕像條蜈蚣在暮色里蠕動——那是七歲從邊城回來后的一天孟祈不小心打翻蒸籠留下的。三塊瑩白的糕體在青瓷盤里輕輕發(fā)顫，淋過糖桂花的切面還冒著熱氣。
孟游摸出錢袋的手被枯葉般的掌心壓住。
“這次就當請你們的?！?/p>
老人用油紙包糕的手在抖，桂花蜜順著折痕滲成地圖上的河流，“到了大城市記住別自卑，容易被人看不起，若是被欺負了，就回來，我還給你們做糕點吃?！?/p>
回去的路上，紙包在掌心跳動著微弱暖意，孟游想起他總把第一口桂花糕呵涼了給妹妹吃，妹妹就笑著說“哥哥最好了”，拐過街角時他回頭望，這才發(fā)覺如今的廟會比他們第一次來時要熱鬧許多。
“幼安，來吃桂花糕了！吃完我?guī)愠鋈ネ?！”孟游回家喊著孟祈，卻沒有回應。
等疑惑地推開大門，只見一向好動的孟祈竟背對著自己藏起什么東西，隨后透過窗戶看著月亮。
“怎么了幼安，這可不像你?！泵嫌芜叴蛉み叞压鸹ǜ夥旁谧雷由?。
“你和乘叔究竟發(fā)生什么事了，是不是以后我就再也見不到乘叔了？”
孟祈悲傷地聲音讓孟游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只見孟祈轉過身來，那泛紅的眼角閃著淚光，一下就揪住了孟游的心。
“你說什么呢，怎么會呢？”
“別騙我了，你從來不會說跟我分開的，一定是出什么事了，那種理由我才不會信，最近乘叔的樣子也不對，我是不是就不該想當什么大英雄？”孟祈抽泣著，被孟游一把摟在懷里。
“想要當英雄的話，可不能老是哭啊?！泵嫌芜呅χ吿婷妹媚ㄈパ蹨I。
孟祈沒有回話，強忍著不讓眼淚再落下來，孟游心頭一緊，只好說：
“你要知道浮生學宮那種地方，培養(yǎng)一個蘊師要耗費多少資源，學費是很貴的，乘叔之所以這么久不回來，就是想辦法賺錢去了，哪怕這樣，也只能勉強湊夠一個人的學費，江璃姑娘這次過來就是來和乘叔商量我的事，我們已經(jīng)決定好了，你先去，我過幾個月再去，那時只要一半的學費，他為了給你一個驚喜才一直瞞著你，他說了，今晚回來給你送行，等你去了學宮，一定要好好修煉啊，不要辜負乘叔?！?/p>
“真的嗎！”孟祈眼睛亮了起來，摟住孟游脖子笑了起來：“笨蛋哥哥，害我白擔心了！”
隨后便一下跳走，拿起桂花糕扮了個鬼臉就說：“你惹哭我了，所以我吃兩個，你吃一個！”
“好好好，都依你?！泵嫌螣o奈地說。
孟祈咬了一口桂花糕后，羞澀地輕聲說道：“可以為我編辮子嗎，哥哥?！?/p>
孟游不由得一愣，輕笑道：“好?！?/p>
坐在鏡前，孟游為孟祈編織著長生辮，這也承載了他對孟祈的祝愿，自七歲以后，孟乘越來越忙，很多時候孟祈都是由孟游來照顧，作為大了些的女孩子，總是喜歡打扮自己，孟祈又有些懶，于是孟游就掌握了一項編辮子的技術。
孟祈期待般晃著小腿，說道：“其實就連對你我都沒有說過，我一直都覺得乘叔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你還記得以前我哭著問你乘叔去哪里了的時候你怎么說的嗎，你說乘叔是大英雄，忙著抓壞人去了?！?/p>
孟游邊梳著辮子邊笑：“記得。”
“所以我就一直想，如果以后我能替乘叔把壞人都抓光，他是不是就會一直陪著我們了，而且我一直覺得乘叔真的很了不起，村子里的大家都崇拜著他，我喜歡他們看向乘叔的眼神，所以我想變成和乘叔一樣偉大的人，你不是嗎，哥哥，你不想當大英雄嗎？”
等編織好長生辮，孟游舒了一口氣：“我啊，比起英雄，更想做那個站在英雄凱旋歸來的道路旁，給她獻花的人?！?/p>
孟祈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隨后轉頭問道：“好看嗎？”
“好看?！?/p>
孟祈從椅子上跳了下來，把她藏起來的寶貝拿了出來：“我們一人一個，這個給你！”
孟游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是兩個木雕，分別是他和妹妹的圓滾滾的小人頭像，栩栩如生，十分可愛。
做這么精細的活兒不知道要不要耗費他這個傻妹妹多少心思。
孟祈親自為孟游佩戴上她的小人頭像，她也戴上了他的。
“這是我親手做的護身符，代表著我們兄妹不管在哪里依舊永遠在一起，收你幾塊桂花糕不過分吧？”孟祈笑著，眉眼彎彎。
“不過分，我賺大了。”孟游沉重的心恢復了幾分平靜。
“怎么感覺越來越熱了？”
“外面的聲音也有些嘈雜?！?/p>
正在兩人疑惑之際，傳來一陣不合時宜的敲門聲，孟游讓孟祈接著吃桂花糕，他前去開門。
“是乘叔回來了嗎？”孟游想。
又是一陣急切的敲門聲，有些刺耳，孟游覺得有些不對勁。
正要開門之際，不知為何他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出算命先生的話：
“你活不過今晚了?！?/p>
沒等門徹底打開，門就被一柄利劍一分為二。
孟游驚訝之際，那黑色的利劍直直刺向他的胸膛，隨后用力向上一揮，幾乎要將眼前的一切都一分為二。
一滴揮灑在空中的鮮血被持劍的猙獰男子伸出舌頭舔進了嘴里，隨后發(fā)出一陣獰笑：
“先從你開始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