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日子像溪水一樣,清亮亮地向前淌,一轉(zhuǎn)眼就把那個溪邊拾來的小冰疙瘩,養(yǎng)成了個三歲的小人兒。
院墻根上的青苔更厚實(shí)了,金銀花藤蔓爬上屋頂茅草,金澄澄的陽光斜斜地從坡上滑下來,把小小的院落涂上一層暖釉。阿辭就長在這暖釉的金粉里。
清晨霧氣還沒散盡,他便頂著一頭睡得翹起的軟毛,像條機(jī)敏的小狗,跟在阿爻身后,鉆進(jìn)院外的露水草叢里。阿爻教他認(rèn)草,說一種,他便蹲下去,小手指頭小心翼翼地戳那葉子上的露珠,再用指腹輕輕摸摸葉子邊緣。
“阿辭,這個是半邊蓮,瞧見沒?葉子只長半邊,像個月牙刀,”阿爻拔起一株,“根是甜的,曬干了是味好藥,理氣消脹……”
她話音未落,阿辭已湊著小鼻子在那帶泥的根須邊嗅了嗅,黑葡萄似的眼睛眨巴兩下,忽然伸手指向不遠(yuǎn)處另一叢剛抽出嫩條、還未開花的藤蔓,小奶音清亮脆生:“茜草根!辣!”
阿爻手里的半邊蓮差點(diǎn)掉了,驚得杏眼圓瞪。那邊匍匐在濕土里的,幾株莖帶倒刺、葉子三角的幼苗,可不就是沒開花的茜草?尋常娃娃連薺菜蒲公英都分不清,他怎能隔著幾步就認(rèn)出?還聞到了生茜草根特有的那點(diǎn)子辛辣沖鼻氣?!
“阿…阿辭,你…你怎么知道?”阿爻蹲下來,心口撲通撲通跳。
阿辭卻渾然不覺,兀自用小手指點(diǎn)著周圍的草葉子,如數(shù)家珍:“白芷!香!白茅根……甜水……地榆!圓葉子……嚼苦苦……” 每指一樣,必說其名,還帶出他嘗過或聞過的獨(dú)一份氣息、味道,像是那些草藥的魂兒都印在了他那雙清亮亮的瞳仁里。
這還不算奇。等晨露被朝陽曬干,阿爻在院里支開藤架,晾曬新采的一簸箕藥草:紅的當(dāng)歸片、黃的金銀花、紫的紫蘇葉、白的茯苓粒……像打翻了調(diào)色板。她正分門別類地往竹匾里碼放。
阿辭搖搖擺擺走過來,也不吭聲,小胖手便在旁邊一堆混雜的草葉里扒拉。只見他一手捏起兩根青綠色如細(xì)羽毛的葉子(蕨菜?),啪嗒扔進(jìn)另一面空匾,那是前幾日曬干的穿心蓮,葉子形似卻更細(xì)窄。他轉(zhuǎn)頭又撿起幾片略寬大、邊緣帶細(xì)齒的深綠葉(尋??嗖??),毫不猶豫地放進(jìn)了放著同樣形狀、顏色稍淺的敗醬草匾里。
阿爻初時疑惑,蹲下一比,立時傻了!這小子分毫未錯!那細(xì)羽狀的確是藥性稍異的貫眾葉,被他精準(zhǔn)剔出雜入的蕨菜;那帶齒的寬葉正是與敗醬草極似的羊蹄葉幼苗!這小子一雙眼睛,竟比曬藥老師傅手里那把稱量精細(xì)的小戥子還準(zhǔn)?!
更奇的在后面。傍晚老藥師在檐下小爐旁試藥,一邊搗著石臼里的朱砂,一邊隨口問阿辭:“小子,早上曬的當(dāng)歸片是哪簸箕?”
阿辭正趴在石桌上,小胖手認(rèn)真描摹著阿爻畫給他認(rèn)字的松樹枝椏,聞言頭也不抬,小嘴一張,像屋檐滴水似地流暢背道:“北墻根第三匾,紅片九分厚,潮氣三分干,日頭曬兩炷香?!甭曇裟搪暷虤?,卻清晰得像山澗滾落的玉珠!
老藥師捻藥的手指一頓,眼里笑意如暖泉漫溢。阿爻驚得捂住了嘴!不僅說對了,連當(dāng)歸片的特征、干濕程度、晾曬時辰都滴水不漏!這哪是記?分明是把晨光里那些草藥的氣味、顏色、薄厚都嚼碎了吞進(jìn)肚里,再原樣吐出!
日子久了,小院里的活計(jì),阿辭都愛插一手。阿爻搗藥,他便搬個小木墩坐在旁邊,伸出白胖的小手搶那棗核大的石錘,小手攥不緊,錘頭便在他手心左搖右晃,藥汁濺得他額發(fā)小臉上點(diǎn)點(diǎn)朱紅。他也不惱,咯咯笑著,學(xué)著姐姐模樣,小手手腕使勁兒往下頓,模仿那有韻律的“咚咚”聲,盡管藥草只被砸得汁水四濺,囫圇未爛。他看阿木劈柴,便會拖著比他矮不了多少的小柴筐吭哧吭哧挨片撿拾散落的碎柴片,碼得歪歪扭扭。聽見阿爻念書,他便放下手頭的活計(jì),顛顛跑到身邊,把小腦袋使勁湊到書頁前,像只嗅墨香的小松鼠,盡管書上的字還如同天書,那雙眼睛里卻燃著比燈還亮的好奇火焰。
老藥師每每瞧見,只含笑捋須不語。清晨教他藥名草藥,講那生長時節(jié)、藥用根葉,聲音如潤物無聲的春霖。小家伙仰著頭聽得聚精會神,點(diǎn)墨般的眸子如兩口清澈小泉,默默吸納著陽光、甘露、草木精魂。蒙卦所謂“山下出泉”,不正是如此?山厚德滋養(yǎng),泉自然而發(fā)。他不急著教“字”,只是指著云問它去向何方,指著鳥問它鳴唱何意,指著風(fēng)中搖曳的狗尾草穗子,問它們像不像阿辭的頭發(fā)?這天地萬物,便是滋養(yǎng)蒙昧之泉的沃野。
這天午后,陽光暖得正好。老藥師盤坐在院中石墩上閉目養(yǎng)神,膝頭攤著那卷記滿象形符號的古冊。阿辭不知何時挨了過來,小手搭在師父膝蓋上,也不言語。他的手指干干凈凈(阿爻剛給他用鳳仙花汁洗過),只指尖還留著點(diǎn)黃精粉末。他歪著小腦袋,看那攤開的古冊上,幾根橫斷交錯的簡筆,旁邊畫著潺潺的山溪,水邊草木豐茂(蒙卦之象)。
他看了好久好久,陽光把他的睫毛投下長長的影子。忽然,小手指頭輕輕伸過去,點(diǎn)在畫卷上那片潺潺溪水邊、空余的空白處,又轉(zhuǎn)回上方,點(diǎn)了點(diǎn)畫中溪流的源頭——那道斷裂交錯的陰爻之象。
他抬起小臉,純凈的眼眸望向正慈和看著他的師父,聲音帶著孩童獨(dú)有的、近乎鄭重的好奇:
“爹爹?水…是從縫縫…鉆出來的嗎?它的根兒…埋在…山石頭里?”
他的小手指又無意識地拂過畫里那條代表“泉”的彎曲線,指尖帶起冊頁上一縷微不可查的藥塵碎屑,輕揚(yáng),又輕輕落回。
那動作無痕,卻仿佛輕輕叩響了塵封的泉源。
老藥師渾濁的瞳孔里,剎那倒映出小童眸中閃動的、未沾世俗塵埃的清澈光點(diǎn),如同初生的嫩芽點(diǎn)破暗泉覆蓋的石面,激蕩出第一圈無聲的漣漪。他粗糙溫暖的大手,輕輕覆在阿辭仍指著畫上那道“縫隙”的小手背上。
“是啊,阿辭,”師父的聲音如同曬暖的松濤,低沉而溫暖地響起,帶著一種洞悉本源的篤定,“天底下那些看不見的根須枝蔓,有些在泥里,有些在石頭縫里,”他另一只手的指肚,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那本攤開的古冊扉頁上一個像連綿小山、又像云霧繚繞的符號,“更有一些,深藏在人自己都未曾發(fā)覺的心澗靈竅之中。找到了它,”師父的手指順著那“泉”的墨線,緩緩滑向畫中溪流邊茂盛的草木,“靈性的泉水自然破土而出,浸潤萬物,蓬勃不息。”他的目光深深落入阿辭那雙倒映著畫中山溪的澄澈眸子里,“阿辭今日觸到了縫隙,便是在叩問泉心,是個好兆頭。”
阿辭似懂非懂地仰著小臉,師父手掌的溫度和那沉穩(wěn)的話語如同暖流,熨帖著心口深處那片清涼的烙印之所。小院的風(fēng)里,草木香息更濃了,仿佛回應(yīng)著那一問、那一答。他懵懂的心中,那道無形的泉眼似被微光輕輕一點(diǎn),有什么東西悄然松動,無聲浸潤開一片稚嫩而蓬勃的清涼之地。蒙昧之心,被這清澈一問叩開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