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溪淌過四個輪回,將墨色浸潤得更深,清冽中沉淀著時光的溫厚。院墻邊那片厚實(shí)的青苔愈發(fā)油綠,金銀花藤蔓蜿蜒如蒼龍,將半壁石屋攬入藤影婆娑之中。
草藥的氣息依舊是小院不可磨滅的魂,只是更醇郁、更深邃,如老酒窖藏四年,沾衣透骨,卻沉淀出令人心安的暖熟。
四歲的云辭,早已不是當(dāng)年被草甸上的寒涼包裹的小小襁褓。身量抽條如初春山坳里瘋長的新竹,眉眼間褪盡了初蒙的懵懂,澄澈如昔的眼底沉淀下對草木紋理、金石脈絡(luò)更深邃的洞悉。
他仍舊赤腳踩著溫潤的青石板,腳踝卻有了少年人初顯的清瘦骨感。長發(fā)松松束在腦后,有時阿爻用草藤編個新花樣扎起,發(fā)尾隨著他辨識草藥的疾走而跳躍,像山風(fēng)掃過松尾梢的精靈。
他的天賦,亦如深泉鑿山四年,愈發(fā)精純。
辨識百草已不止于形貌氣息。新采的草藥攤開在竹匾中,他指尖掠過葉脈紋理便知年份深淺、哪日雨曬、土性肥瘠。阿爻翻曬的黃連片,他捻起一片對著日光端詳紋路,便輕輕吐出:“巖陽坡東面第三坎,谷雨前半月斷根,根縫藏一絲陰溪水氣,炮制時火候得減一分燥。”老藥師在旁捻須不語,眼底贊許如深潭微瀾。
習(xí)文誦記更是過目如刻石。那本《開蒙千字》早已爛熟于心,卷了毛邊,墨痕也被小指肚捻得發(fā)亮。老藥師漸次授下的《禮經(jīng)》《增廣賢文》,乃至粗淺的經(jīng)史典故,他聽罷一遍,便常在院中石地上以松枝蘸露,勾畫描摹。字跡雖仍帶稚氣筆觸,卻已初具筋骨章法,更難得字字如畫,常將書中冷墨與眼前活色勾連一處。
“阿辭,替師父看看這匾里的黃精片!”阿爻在灶間揚(yáng)聲道。她正踮腳挪動曬匾,新切的黃精片薄如蟬翼,鋪滿竹匾,金澄澄晃眼。
云辭聞聲走去,指尖輕輕掠過黃精片邊緣。不捻不嗅,只眼神如溪水洗過的石子,專注掃過:“西坡背陰第三畦,去年霜降前收的根子,炮制時灶火略急,邊緣有些焦脆了?!笔种笐彝T谝黄⒕淼谋∑戏剑斑@片紋理緊,該是靠著老巖那叢采的,地氣足,藥力也沉些?!?/p>
阿爻指尖沾了抹黃精邊緣的微焦處,湊近鼻端一嗅:“果真!這點(diǎn)焦火氣壞了一匾好藥!”她忍不住戳了下云辭光潔的額頭,“你這鼻子眼睛啊,真是山神親點(diǎn)的藥簍子!”笑語間,滿院草香仿佛都輕快了幾分。
屋檐下那方青石板,已被晨露和無數(shù)次水書浸潤得墨色沉沉。云辭蹲下身,揀了根光滑的烏柏枝,汲了石凹里昨夜積存的涼沁山水,在溫?zé)岬氖嫔狭鲿车貙懥藗€“水”字。水痕清亮,映著天光,邊緣很快被石面的溫?zé)嵴趄v出氤氳白氣。
“‘水’字出汗了!”阿木滿頭大汗地沖進(jìn)來,肩頭扛著個濕漉漉的竹簍,里面幾大塊粘著蜂巢殘?jiān)膸r蜜黃澄澄的,甜香撲鼻。
他渴得嗓子冒煙,摘下腰間葫蘆猛灌幾口涼水:“日頭太毒!坡上老茶樹的巖蜂都躲陰涼里去了,刮點(diǎn)蜜比跟狗熊打架還累!”說著便要把蜜塊往阿爻剛晾出的一匾金銀花上倒。
“哎!蜜漬了花氣還怎么用!”阿爻忙攔下,眼疾手快塞給他個空木盆。阿木嘿嘿一笑,把粘稠的蜜塊“噗”地甩進(jìn)盆底,濺起幾點(diǎn)金黃的蜜星。
云辭目光被木盆中微微晃蕩的濃蜜吸引。那沉重的琥珀色漿液在盆底緩慢匯聚、沉降,邊緣拉出粘稠的金絲。他看看石板上水汽蒸騰、已變得模糊扭曲的“水”字,又看看盆中凝厚如脂的蜜。若有所思。暑氣更粘稠了,連蟬鳴都有氣無力。
“灶上艾草湯滾了三滾了!”阿爻擦了把額角的汗珠,將熬得濃綠的艾汁小心分舀出來。粗陶大盆盛了滿滿一汪深沉的碧色,熱汽蒸騰,辛辣的藥氣直沖鼻竅,給沉滯的空氣劈開一道清冽的口子。這是給師父溫養(yǎng)筋骨的。旁邊兩只小一號的木桶,湯色稍淺,浮著些疏風(fēng)解暑的橘皮碎和薄荷嫩尖,是預(yù)備浸足祛濕的。
云辭放下烏柏枝,走到熱氣騰騰的深陶盆邊。盆中滾燙的碧湯翻滾著細(xì)小的氣泡,如同壓抑著沸騰的力量。他彎腰凝視片刻,復(fù)又轉(zhuǎn)身,在院角藥渣堆里細(xì)細(xì)翻揀。末了,尋出幾根堅(jiān)韌未腐的葛藤老筋,又在溪畔拾了塊渾圓光滑的河卵石。
“阿辭要做什么?”阿木含著根清涼的甘草棍,口齒不清地問。
云辭不語。先仔細(xì)洗凈鵝卵石,帶著溪水的清涼。他將圓石穩(wěn)穩(wěn)沉入那盆滾沸翻騰的艾汁中央!石頭一入,洶涌的氣泡驟然被壓伏了幾分,滾沸的湯面竟奇異地沉靜了些許,只余下中心一圈更深的碧波環(huán)繞圓石無聲涌動。
接著,他拿起葛藤,一端輕輕壓在沉石之下,另一端則探入旁邊阿木那桶溫?zé)岬拈倨け『伤小?/p>
橘皮水的溫?zé)釟庀㈨樦柦藴母鹛俳蠲},絲絲縷縷向上輸送,竟讓那深盆滾湯邊緣的灼熱藥氣也跟著平順了幾分,不再四溢狂竄。
整個灶旁,濃烈的艾氣與清甜的橘香被葛藤悄然勾連,在升騰的熱霧中交融、沉淀。
阿爻執(zhí)勺的手頓住,藥勺停在半空,一滴濃綠的藥汁滴落桶沿?!案鹛僖?,卵石定沸……”她喃喃自語,眼前這片小小的藥氣流轉(zhuǎn),竟自成方圓。
日子便在如此安穩(wěn)醇厚的節(jié)奏里悄然滑過。廊下青石板寫下的水字,終究在日頭下化作了白汽散去;木盆里凝厚的巖蜜,也漸漸析出了晶瑩的砂糖;那幾塊粘著蜂巢的巖蜜,被阿爻置于細(xì)口陶罐中,架在小灶上微火溫著,慢慢地化出更柔潤粘稠的金色糖漿。
晨光熹微時,老藥師揭開罐蓋查看火候。罐中蜜漿溫潤,金黃透亮,質(zhì)地已從最初的混沌粘稠,變?yōu)槔z如綢,細(xì)潤通透,正達(dá)火候最甘潤處。他執(zhí)勺舀起一點(diǎn)蜜膏,琥珀色的糖漿在晨光里拉出柔韌晶亮的長絲,纏繞生光,馥郁甜香頓時彌漫小院。
“蜜熬到這個火色,”老人低醇的聲音如同院中暖熟的草藥氣息,“急不得一分,也拖不得一息?;鹈土藙t焦苦氣結(jié),火弱了則凝澀不化。
非得云氣蒸騰足了天光,又得了地脈陰涼潤澤,才能釀出這分甘潤通透?!彼媚旧c(diǎn)了點(diǎn)蜜罐口凝聚的一滴飽滿糖珠,珠映初陽,瑩潤生輝,“熬膏如待雨,需心沉氣穩(wěn),眼明手穩(wěn),只待天時地利齊聚那一刻——膏,自成甘露?!?/p>
云辭捧著剛洗凈的山藥塊站在一旁。水珠順著他袖口淌下,滴在曬暖的石板地上,無聲無跡。他望著罐中那片晶瑩柔潤的琥珀光暈,再看看青石板上殘留的、蒸騰后又重新凝下的薄薄一層濕潤水痕。
老藥師話語中那無聲的、沉厚的、凝聚如潭的“待”字,與他指尖的水氣涼意交織,沉入心湖,悄然蕩開更深的漣漪。
便在這一片沉潛如蜜、靜謐如潭的夏末院落中,毫無征兆地——
轟——隆——!
一聲沉鈍的悶雷,如同千鈞重鼓在極遙遠(yuǎn)的天邊被猛地擂響!那聲音厚重悠長,并不刺耳驚心,卻似攜帶著古老山巖深處孕育了無數(shù)個春秋的沉悶力量,緩慢滾過層層疊疊的山巒,穿透繁茂的林海,直直撞入小院安謐的暖熟草香里!
小院霎時一靜!
阿爻手中舀水的木勺停在半空。
阿木嘴里的甘草棍啪嗒掉在腳邊。
云辭循聲抬首,澄澈的目光投向雷聲傳來的山谷盡頭——
院子上方依舊晴空澄澈,萬里無云。
然那沉雷尾音未散,一股難以言喻的涼意,卻如同幽暗溪底最隱蔽的泉脈突然被攪動,無聲無息地涌起,悄然漫過了他心口那處早已淺淡、卻微涼如故的舊日印痕。青苔斑駁的院墻仿佛也在這聲悠遠(yuǎn)的長鳴中沉默著加深了顏色。
老藥師凝視著蜜罐口那滴飽滿欲墜的琥珀糖珠,手指穩(wěn)如磐石,未曾顫動分毫。
“山雨欲來風(fēng)滿谷,”渾濁眸光里凝著洞悉世事的平靜,溫緩語聲蓋過了遠(yuǎn)處滾滾而逝的雷聲余音,如同古井投入一枚石子后的回響:
“這蓄積多年的醞釀……終于開始滾動了?!?/p>
罐中濃稠的蜜,似也在這一瞬反射出更亮、也更深的琥珀光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