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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五行志怪錄 西西弗斯巨人 99093 字 2025-07-06 21:2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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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賊李一!弒君謀逆!天地不容!”

“擒殺此獠者,賞銀十萬兩!生擒者,加封千戶!”

這幾個字眼,帶著千鈞的重量,狠狠砸在每一個剛從饑餓深淵爬出的災民心坎上。

空氣凝固了一瞬。

下一刻,無數雙渾濁、深陷、剛剛還印著谷粒光芒的眼睛,驟然被另一種更加狂暴、更加灼熱的欲望點燃!十萬兩白銀!那是足以在寸土寸金的江南購置最華美園林,雇傭上百仆役,頓頓大魚大肉吃到兒孫輩都吃不完的潑天財富!千戶侯!那是足以光宗耀祖,讓整個鄉(xiāng)里匍匐跪拜,讓知縣府尊都要上門巴結的滔天權勢!

生存的需求,在一步登天的貪婪面前,脆弱得如同擋車的螳臂。

“是……是他!就是他!”

“抓住他??!”

“賞銀!我的賞銀!”

“千戶侯!!”

這細微的辨認聲和野性的呼喊,如同點燃了整個干燥草原的火星!

轟——?。?!

無數聲非人的嘶吼匯聚成恐怖的聲浪!那前一秒還在為了一口吃食相互推搡、對糧山感恩戴德的災民們,瞬間變成了徹底失去理智的狂獸!他們眼中再也沒有糧食,沒有賜糧的“仙人”,只有那站在高臺之上、活生生代表著一座移動金山的青灰身影!

枯瘦的身體爆發(fā)出不可思議的力量。他們咆哮著,眼睛因極致的貪婪而赤紅充血,口水不受控制地從干裂的嘴角流下?;靵y的人潮如同失控的泥石流,卷著塵土和絕望的氣息,不顧一切地朝著李一站立的高臺猛撲過來!

骯臟的手掌張開,指甲里塞滿了泥土和糧食碎屑;撿起的石塊、順手抄起的扁擔、甚至剛解下來裝糧的布帶……此刻都成了他們眼中的索命繩、捆仙索!無數的手臂伸向天空,抓向那個代表著命運逆轉的身影!整個場面如同地獄里爬出的無數餓鬼,要共同分食唯一的、會動的金元寶!

人潮的前鋒,幾個最為悍勇的青年,雙目赤紅,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嗬嗬聲,已經踏上了最后幾級臺階。他們的指尖,幾乎就要觸碰到李一那纖塵不染的青灰道袍下擺!

李一站在原地,衣袂在因人群狂暴沖勢帶起的勁風中微微拂動。他的眼神依舊是那片亙古不變的寂靜冰原。下方萬千張因欲望而扭曲的臉孔,成千上萬雙閃爍著瘋狂光芒的眼睛,甚至那幾乎觸及衣袂的枯瘦指爪……所有的一切,都無法在那片寂靜之湖中投下絲毫倒影,更無法激起一絲名為“厭惡”、“憐憫”、“憤怒”或“慌亂”的漣漪。

如同巨神俯瞰蟻群爭搶一片微不足道的糖屑。

就在那第一根沾滿污垢的手指(離衣袂僅有毫厘之差)即將碰觸的剎那——

李一沒有抬手。

沒有掐訣。

沒有空間扭曲的光影。

甚至沒有人看到他動。

他的身影,就這么淡了。

像是陽光穿透了最薄的蟬翼,又像是水中的倒影因一粒微塵的驚擾而散開。紫禁城深宮,皇帝的停靈享殿內,檀香繚繞,白幡低垂。巨大的烏木棺槨靜臥中央,金絲楠木的光澤在幽暗燭火下流動。幾名內侍垂手肅立角落,如同木雕泥塑。一股刻意營造的悲慟中,掩藏著更深的死寂與壓抑。

李一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在殿內一角凝聚。青灰道袍纖塵不染,氣息沉靜如亙古寒潭。他平靜的目光掃過那具華貴的棺槨。在他的視界里,這并非承載遺蛻的木盒,而是一件精密無比的造物。木材的紋理、金絲的熔鑄連接、棺槨內壁看似正常、實則留有極其細微換氣孔道的位置……所有結構在絕對理智的心湖中被瞬間拆解重構,纖毫畢現。

一個完美的囚籠?不,更像一個舞臺道具。

殿內所有細微聲響都清晰映照在他感知中:內侍微弱的呼吸聲、燭淚滴落的輕響、殿外遠處一絲金屬甲葉若有若無的摩擦聲……以及,一種細微的、并非源自棺槨、而是發(fā)自殿宇陰影深處某道暗門之后、如同精工機括運轉時軸承摩擦的極致細微聲。

皇帝沒死。這個結論在進入享殿的瞬間便已在他絕對理性的意識中確認。棺槨無生氣,那殿宇陰影之后的氣息雖極力掩蓋,卻逃不過他宛如天道運行般無懈可擊的感知。

“設局有三?!币粋€冰冷如萬載玄冰的聲音在他心底響起,非是疑問,而是論斷。這是基于此前所見一切的推演,如同設定好公式后得出的唯一解。

李一一步邁出。身影并非消失,而是直接切入了空間的褶皺,如同水滴融入水面,毫無阻滯地穿透了享殿那看似嚴絲合縫的墻體——與那沉重的檀木棺槨一樣,這墻壁在他面前并不具備實體的意義。

眼前豁然開朗,幽深,肅殺。

這是一間隱藏于享殿之后的秘室,或者說,一個冰冷嚴密的軍機要樞。四周是巨大的冰裂紋銅鏡屏風,映照著跳躍的燭火,在深色的地毯上投下詭譎的光影。一張巨大的黑檀木桌案占據中央,上面散落著無數奏報:疆域地圖、糧草調運、軍情密報……墨跡猶新。

正前方龍椅之上,一人端坐。

并非棺槨中那想象中的蒼白尸體,而是那位本應駕崩的“萬壽帝君”。

帝王袞冕已除,身著玄色常服,上面繡著張牙舞爪的云龍紋,雖少了幾分朝堂的威重,卻多了幾分深沉的冷酷與掌控一切的自信。面色紅潤,眼神銳利如鷹隼,其中跳動著一種超乎凡人理解的、近乎冷酷的理智光芒。他手中捻著一枚黑檀木棋子,并未落在桌上的棋盤,只是在指間隨意摩挲。目光穿過幾層銅鏡的反射,如同實質般落在剛剛由虛化實的李一身上,沒有絲毫驚詫,仿佛對方進入此地只是時間問題。

“李道長不愧是世外高人?!被实鄣穆曇舻统炼椒€(wěn),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從容。他身體微微前傾,那雙銳利的眼睛穿過燭火的搖曳,牢牢鎖住李一淡漠的臉,“不過,弒君之名已傳檄天下,九州通緝。道長此時回轉皇城,就不怕落入朕的十面埋伏?”

他的語氣,沒有質問,更像是一種玩味的邀請——邀請對方走進他早已布設完畢的、無形的羅網核心。

李一的目光平靜無波,從皇帝臉上滑過,如同看著一尊精心雕刻的石像。他沒有回答關于埋伏的挑釁,這種層級的人海戰(zhàn)術在他的絕對力量面前如同塵埃。他淡漠地開口,聲音無起無伏,直接切入核心:“設局有三?!?/p>

這句話如同冰冷的判詞,陳述著不容辯駁的事實。

皇帝捻動棋子的手指微微一頓,眼中銳芒一閃,隨即歸于深邃。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混雜著驚訝和果然如此的復雜情緒掠過,最終化為欣賞。欣賞對方的直截了當,欣賞這超然世外的洞察。

“道長快人快語?!被实鄯畔缕遄樱l(fā)出輕微一響,打破了秘室的沉寂?!捌湟唬椒础嫱I’?!?/p>

他站起身,走到旁邊懸掛的一幅巨大軍情山河圖前,手指精準地落在一個點——西疆,云斷山麓。

“十年前,云斷關一戰(zhàn),副將賀啟功通敵,臨陣倒戈,致使當時馳援北疆的‘逆威營’兩千四百將士被圍剿于野狼谷,全軍覆沒。冤屈滔天,至今未雪?!被实鄣穆曇舨粠Ц星椋缤跀⑹鲆患f案卷宗?!白C據,朕早已握有。但這賀啟功之妻,乃石氏嫡女。”

“石氏?”皇帝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轉身看向李一,“石老太君。三朝元勛石敬山遺孀,門生故舊遍布朝野軍中,便是朕初登大寶時,也曾受其多方掣肘,動輒叩闕哭陵,以‘老臣’‘忠骨’之名,行逼宮脅迫之實。其家族盤踞江南,富甲一方,兼并土地,操縱鹽引糧道,豢養(yǎng)私兵……尾大不掉久矣。賀啟功,便是石氏這龐然巨獸探入軍中的一根毒刺!”

皇帝的目光掃過桌上另一份奏報,上面清晰地標注著“云斷軍功案 密”字樣。“朕苦等十年,一直在等一個契機,一個足以徹底掀翻這張巨網、讓天下人心服口服的機會!而這次‘朕的死’……”他的指關節(jié)重重敲在奏報上,“便是斬斷這張網的斷頭刀!‘逆威營’舊案重審,賀啟功罪證公之于眾,石氏便是包庇叛將、禍亂朝綱的首逆!鐵證如山,群情激奮!朕‘死而復生’之際,順天應民,查抄石氏滿門,誰敢置喙?誰又能救?”

他踱步回來,深邃的目光再次看向李一,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欣賞自己布局的精妙?!按司旨葹閮汕г┗暧戇€公道,更要為我朱氏江山,剜去這顆深植肌骨的劇毒膿瘡!此乃一石二鳥,平反為引,抄家斬根!此其一?!?/p>

李一靜立不動,連眼睫都未曾顫動。這些在他看來,只是低效的權力平衡游戲。皇帝沒有停留,繼續(xù)用他那冷靜得近乎冷酷的聲音,揭開了第二層布局。

“其二,誅心引亂。”皇帝的目光投向桌案上另一側散亂的蝗災圖冊和幾份標注著“災異”、“流言”的密奏,眼中閃過一種近乎非人的冷靜光芒?!暗篱L可知,朕數月前,于一夢中,曾遇異人?那異人飄渺若仙,授朕一冊無名秘卷,醒來之后,諸般玄妙符文流轉心間,竟能引動天地異力!呵呵……此或為天賜?”

皇帝的聲音微微提高,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狂熱與掌控一切的興奮?!盎葹??旱魃?豈是天意?此乃朕引萬蟲之精,聚赤地之煞,所行帝王之策也!”他攤開掌心,一縷微不可察的、帶著毀滅氣息的腥紅氣流如蛇般在他指間游動了一瞬,旋即消失。

“朕佯裝沉迷長生,實則是借參悟為名,秘密操控這‘天災’之力!為何?”皇帝的眼神變得無比銳利,“只因削藩以來!朕那位坐鎮(zhèn)云南郡的王叔——滇王朱燾,一直與北邊燕王勾連甚深,他們糧草不多,肯定需要以快取勝!”

他踱步到地圖前,手指沿著一條幾乎不可見的虛線劃動,聲音低沉而充滿算計:“朕需要一塊足夠鮮美的‘餌’,引他麾下最精悍的那支‘象甲飛弩營’出來!這支奇兵精于長途奔襲,隱匿山林,是他手中最強的矛!不調離它,朕無法專心對付京城中石氏的暗流?!?/p>

“所以朕需要一場席卷天下的‘天災’,大到足以讓這位野心勃勃的王叔相信京城已虛弱不堪,天子失德,民心動蕩,皇權搖搖欲墜!大到讓他按捺不住,想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他怕朕調集各省大軍入衛(wèi)京畿?朕便主動示弱!”皇帝的手猛地拍在地圖上標記“江南核心區(qū)”的位置,“朕以自身‘駕崩’為誘餌!‘天下大亂’之象已成,石氏抄家在即,朝局動蕩不堪!此等時機,朱燾焉能不動心?如何引他出精銳奇兵?”

皇帝嘴角噙著一抹殘酷的笑意:“朕只需要一份‘秘密’調遣京營主力出京‘平亂’的假情報,通過某個‘絕對可靠’的秘密渠道‘不慎’泄露給他,聲稱京畿空虛,新帝(自然指的是他那注定要背上弒君篡位黑鍋的侄子或某個棋子)孱弱可欺!并暗示有‘京城內應’可大開宮門!你說,朱燾會不會派出他手下最精銳、最擅長奇襲奪城的‘象甲飛弩營’?只要這支奇兵離開云南老巢,踏入江南地界……”皇帝眼中寒光爆射,“朕的伏兵便會如同天網罩下,將其徹底絞殺于江南密林!拔掉朱燾的獠牙!此乃其二,誅心引蛇,斷爪滅牙!天災是餌,朕的‘死’更是餌中之餌!”

李一沉默著?;实凵砩夏菤埩舻摹е燃t與毀滅意味的力量,以及操縱氣象引動災禍的手段,終于與他先前察覺的異常對應起來。那并非修真法門,更像是某種粗糙卻足以大規(guī)模引動天地間毀滅屬性力量(如蟲豸野性、旱魃兇煞)的帝王術法。

“其三嘛,道長做了英雄還被拋棄的滋味不好受吧。”皇帝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奇異的、混雜著絕望與狠戾的蠱惑性,“弒君逆賊之名已遍傳九州!皇榜懸賞之下,萬民皆視道長如仇寇!天下雖大,此刻何處可容你安身?去城,百姓群起捕之;入野,流民劫掠誅之;遁山,官兵搜剿滅之!你縱有通天徹地之能,可能當真殺盡這蕓蕓眾生?殺到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那份由你親手散出的、救命的糧,如今又沾上了多少因貪婪圍捕你而灑下的血?這份‘業(yè)’,道長當真能視若等閑?!”

他死死盯住李一的眼睛,試圖從那片永恒的冰湖中找到一絲裂縫:

“這四海之內,如今只有朕!只有朕能收回那皇榜懸賞!只有朕能平息這民怨流言!只有朕能宣告天下,道長非但不是弒君逆賊,更是救苦救難的‘真仙’!為你正名,為你塑金身,奉你為護國圣師!你要那江南再種春麥?朕傾國之力,調撥府庫糧種助你!你要賑濟流民?朕開官倉!你要天下無災?朕…朕亦可設法驅散這蝗煞!”他最后這句略顯牽強,顯然對自己的力量極限有所動搖。

“而這所有的一切!平息風波!重塑仙名!廣行善舉!恢復生產……皆在道長一念之間!”皇帝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朕不要你屈居人下!朕要你收朕為徒!引朕入道!傳朕那…真正的長生之術!斬斷這凡塵枷鎖,擺脫這具日益崩壞的臭皮囊!賜予朕…與道長你一般,與天地同壽的不朽道果!”

秘室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燭火在他因激動而扭曲的陰影下瘋狂跳動。他張開雙臂,像一個輸紅了眼的賭徒押上了身家性命,又像一個絕望的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死死地盯著李一:

“這才是朕最終的賭注!傾盡這俗世的權勢與力量,只為換道長一句承諾!一個……長生的法門!道長!難道你要帶著‘逆賊’之名,坐看這片因你散糧而被煽動起貪婪、又因你拒絕而陷入更絕望動蕩的土地糜爛下去?若你允朕所求,這一切苦難都可平復!萬民可得生息,朕可得長生,道長更可得萬世清名與安穩(wěn)!此局,朕只求與你共赴長生!允了我,便是你點化天下、脫困揚名、造福蒼生的最佳契機!”

皇帝胸膛劇烈起伏,眼中那份病態(tài)的暗紅色幾乎要噴薄而出。這不是請求,這是逼問!以天下動蕩、民怨如沸、李一被強加的“污名”處境以及潛在的更大災難為籌碼,逼他以“長生法”作為“贖罪”與“交換安寧”的代價!這,便是他能抓住的、唯一的、最沉重的砝碼!

李一靜靜地聽著,眼神淡漠如初。對方言辭中那近乎癲狂的執(zhí)著、被權欲和反噬扭曲的追求,連同那試圖以“造福蒼生”包裹赤裸索求的偽善邏輯,都清晰地映照在他絕對理智的心湖中,未能擾動分毫漣漪。

秘室中燭火劇烈搖曳,墻壁上銅鏡映照出的皇帝身影扭曲而猙獰。他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這個用無數人性命和災禍編織出的宏圖霸業(yè)。看向李一的目光,熾熱而充滿一種高位者對絕對力量的渴慕與忌憚交織的復雜情緒。

“道長,此局如何?”皇帝低沉的聲音里充滿了不容置疑的自信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他迫切想從這位超凡存在眼中看到一絲認可或震動。

李一終于抬起眼簾。

目光依舊如古井深潭。

他微微啟唇,吐出兩個毫無波瀾的字符,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寂靜的深潭:

“無聊。”


更新時間:2025-07-06 21:2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