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說要寫職場文嗎？”老黃看了前面幾個章節(jié)，就問我。
我說，“對呀。我的職場就是從小開始的。從我們坎市村啊?！?/p>
村里廟小，偷雞摸狗的齷齪事也不少。寸土之爭雖說不至于血濺三尺，但口水三尺還是有的。
枯水期的時候，挖人田埂斷人水源也有的。
修高壓電塔，村民圍著電力工人，不給錢不讓進。然后大家都學(xué)會了，一條便道沾著誰家林地的，不管有樹沒樹的，都得訛個三五十塊。
說好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西瓜統(tǒng)一賣五毛二，就是有人出四毛八，先把自己家的瓜清了，結(jié)果大家只能求著商家按四毛五收。
還有一起偷樹的小團伙，說好了把風(fēng)，結(jié)果自己先跑掉的，跑慢的那個腦溢血被嚇?biāo)懒?。搬回去的時候，尸體僵硬了還是貓腰的姿勢。
又比如我年紀(jì)一大把的表姑，把別人家的鴨子趕進自己圈里，指著剛剪出的血淋淋的鴨蹼，硬說是她的鴨子。
每每被這些人和事刷新記錄，你會覺得這個世界很荒謬。
情義有限。利益糾纏下，對錯都架空了。誰都無辜。甚至大一點說，在既定的框架里，大家都是受害者。說句誅心的話，資源有限的情況下，怎么分都不公平。
村里有啥進項？田里就那點收益，誰不想掙錢，誰不想過得不那么狼狽？體面道德是好的，可維持的人都守著窮呢。
經(jīng)濟局促的村里，每天都發(fā)生侵占和爭執(zhí)。有時候是一條雨水溝，有時候是一條田埂，有時候是一塊良田，有時候就只是一只鴨子，一棵花菜。
受害人有的一聲不吭，有的蹦跳如雷，有的就要去把別人捅了。世界很癲。你不害人，但也得防著人害你。
受傷的人，有的人變得猙獰，有的人冷漠，有的人自己就愈合了，有的人要用鐮刀割一點別人的血肉，汲取了別人痛苦和尊嚴(yán)才能行。
公司里同樣也是一個小的集體。目標(biāo)明確，就是發(fā)展壯大。從財務(wù)上說，就是持續(xù)快速地幫股東掙錢。
村里呢名義上是村長說話，其實是村支書說話。但他們說了也不全算。頂多就算一個大股東。小股東太多了。
家庭就是最小的公司了，無限責(zé)任的那種。大家各自分工，家庭目標(biāo)肯定是奔著好的，但是目標(biāo)執(zhí)行中都拆解了。
我們小孩子比小股東還不如，重要信息根本不傳達(dá)下來。比如爺奶那一輩的事情，比如爸媽戀愛的事情，比如家里有多少收入和支出。這些事情，大人們都覺得跟我們關(guān)系不大。以至于我們只能從他們的吵架里窺得一些真相。
就像表姑黑摸摸的廚房。太陽光從瓦片的間隙投下來，像敵人監(jiān)獄的探照燈。長長的光柱，掃出一整條的跳舞的灰塵。
看見那些灰塵，就很歡喜。驚覺了世界的真相一般，隱秘的歡喜。
大人渾然不在意。只敷衍我們說，知道了知道了，去玩吧。去寫作業(yè)吧?？偨Y(jié)來說，就一個字:退。
退出疑問，退出好奇，退出理想世界。大人對小孩就一個要求，別惹事。
張小燕就很聽話。她從小就是家里小孩們的標(biāo)桿。我不跟她比。
跟張一明比起來，我已經(jīng)十分乖巧了。所以，當(dāng)張家莊家撕破臉的第二天，老媽，也就是我家張?zhí)盐宜腿W(xué)校的時候，我的天都塌了！
“張一明去上學(xué)就算了，我為什么也要去？！他長我一歲才去呢！”我抗議道。
“人小朋不到五歲就去學(xué)校了，開學(xué)都要中班了?！蔽乙彩菑氐祝ㄟx擇性地）忘記了。
這倒霉孩子，早早被莊嫂送到學(xué)校，鬼哭狼嚎了一個多月呢。比別人多交幾年學(xué)費是一個，另一個是，金孫嗓子都哭啞了，把表姑給心疼的。不過莊嫂難得硬氣一回，很是威武，表姑也只能退步。
不過上學(xué)的效果也顯著，雖然我不肯承認(rèn)，但在表姑嘴里，莊小朋那就是大出息啊。
“看你這出息！”張?zhí)掼F不成鋼地說。
“我就不想出息！”抗議無效之后，我就在地上打滾。竹枝打在身上太疼了，我發(fā)現(xiàn)，滾一下有緩解。地上很涼快呢。
不過這也沒用。
最后張?zhí)€是把我抓起來，跟張小燕兩個挾制著我這塊滾刀肉往學(xué)校去了。
張一明在路上還安慰我，“我們讀一個班，我會罩著你的。”
我靈光一現(xiàn)，嗷一聲就要撲上去打他，“原來我是被你給害了！”
可惜，我被張小燕薅住了衣服，手就只能空中虛撓一把。
嬸嬸嘖嘖了兩聲，跟我家張?zhí)f，“你看吧，跟野猴似的，不關(guān)進學(xué)校哪能行？這兩只放進學(xué)校，我們啊也省心一點?！边@算是把我的飛來橫禍交代明白了。
張家和莊家這么多年一直保持親戚關(guān)系——其實也不是。
昨晚老張被我追問個沒完，張?zhí)詈笳f，你表姑跟我們早出五服了。你小孩子家問七問八干嘛？！然后把我給打發(fā)了。
本來我還想問，五福是哪幾個福。就自己琢磨，大概是心?？诟Ｖ惖陌伞?/p>
——這兩家一朝撕破臉，大人們覺得張一明是導(dǎo)火線是罪魁禍?zhǔn)住Ｄ憧闯臣芏嗥婀?，明明互相不認(rèn)可的，可是吵著吵著，都把別人的意見不小心聽進去了。
表姑說得對，孩子沒上學(xué)，沒文化，不懂得法條天理，遲早得干出更無法無天的事情。
于是，張一明在義務(wù)教育的前一年被送去接受學(xué)前教育了。而我，不過是城門失火殃及的池魚。
“我又沒有錯！我不服！五福都不服！”我冤！老天怎么不打雷，不下雪！我的親爸媽為什么不來救我！
等到了學(xué)校，張?zhí)桶褢艨诒窘o老師查看登記。負(fù)責(zé)報名的老師一臉和藹地問我說:“小朋友，為什么來上學(xué)啊？”
我嗷一聲就喊:
“都是張一明害我！”
趁著張?zhí)诖鼣?shù)錢的時候，我轉(zhuǎn)身就跑了！哼，小爺恕不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