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啟明星仍高懸天際,陳楓兄妹二人步履匆忙地出門,朝著京兆府的方向行進。他們的腳步跨過門檻,發(fā)出輕微的聲響。假寐中的陳老爹撐起身子,緩緩移至窗前,恰好目睹了他倆的背影消失在巷弄之中。
對于這個兒子,陳老爹寄予了厚望,然而事與愿違,他深感無奈。街坊鄰居皆將其視為瘟神,避而遠之,他們家也成為眾人茶余飯后的笑柄。他何嘗不想終日面帶笑容,可那卻是他最后的尊嚴與堅強。
……
且說二人行至京兆府門前,首先映入眼簾的,乃是一對威風凜凜的石獅,兩扇朱紅大門向內(nèi)洞開。微風拂過,八字胡捕快早已恭候在門前,其眼上黑眼圈頗重,顯然是未曾歇息好,大門兩側(cè)各立數(shù)名官差,神色凝重。
妹妹于堂外守候,陳楓獨自上得堂去,前方案桌之上空空如也,唯有一把光溜溜的椅子,桌后高懸牌匾,上書“明鏡高懸”四個大字。堂屋兩側(cè)對稱各有四名衙差,手持水火棍,巍然挺立。那八字胡向堂后傳話,未幾,從內(nèi)走出一名身著紅袍的官員,步履沉穩(wěn),此人正是京兆尹韓學道。
此人身約四五十歲,濃眉細眼,面龐清瘦,身材不高,朱紅色的官袍與他的身材頗不相稱,顯得有些寬松。
陳楓心下暗道:這應是自己此生所見最大的官了吧,好歹也算是個首都市長,不想竟是如此一個小老頭。
韓學道緩緩落座,見其凝視自己,倒也并未心生不快,只因依武朝律法,有功名者見官可不跪,公堂之上亦是如此,況且在他這里也無甚繁文縟節(jié),只是緩緩翻動著自己帶出的卷宗,只是他定然未曾料到,此人竟是一介白丁,不拜純粹是因為全然不知需拜。
韓學道整了整過長的衣巾,面色凝重地問道:“陳楓,你可曉得本官喚你所為何事?”
陳楓恭恭敬敬地站直身子,抱拳施禮答道:“回大人的話,小人斗膽猜測,應是為了抱月湖一案?!苯又值溃骸白蛞剐∪嗽诩抑新犅?,官府從抱月湖中撈出尸體十余具,唯我尚存,其余皆已溺亡。小人猜測,大人尋我,是想問詢前日夜里的所見所聞?!?/p>
韓學道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然而,恐讓大人失望,小人醒來之后,頭痛欲裂,猶如炸裂一般,許多事情僅記得些許片段,至于那一夜的情形,竟是全無半點印象。”陳楓隨后說道。
“你是說,你連如何登上花船都記不得了?”韓學道追問道。
“正是,大人。”陳楓答道。
韓學道手指輕輕劃過案幾,然后抓起一本卷宗,隨意翻閱了兩眼,接著緊緊盯著陳楓,那如鷹般銳利的眼神,仿佛要將他看穿,口中念道:“陳楓,字安生,定康一十九年生人,年二十有三,母陳盧氏早逝,父陳莞,家中有姊妹三人,兄長早夭,排行老二,小名陳二,無業(yè),幼時曾讀過幾年私塾,是否如此?”
“正是,大人?!标悧鞔鸬馈?/p>
“本官已查驗過卷宗,皆言你是這西城出了名的潑皮無賴,終日不是堵伯便是在去堵伯的路上,認識你的人不在少數(shù)。案發(fā)當晚,有人親眼見你去了那花舫,你作何解釋?莫非你仍稱不記得?還是說你在故意敷衍本官?”韓學道厲聲道。
“回大人的話,小人確實記不清了。大人所言我終日以賭錢飲酒為樂,這一點不假。但小人只記得當日在醉春樓輸光錢財后,就被請了下來,到西城慶豐劉掌柜處討了碗水酒,之后便醉得不省人事。至于何時上的那花舫,小人確實不知啊。”陳楓答道,其實他心里清楚得很,哪是什么被請出來,分明是輸?shù)蒙頍o分文,只剩條褲子,被人給扔出來的。
韓學道冷笑一聲:“你當本官是三歲孩童,用一句不記得就想搪塞本官?我看分明是你因欠債而心生怨恨,繼而與賊人勾結(jié)洗劫了花船。不然為何只有你一人獨活?還不從實招來!”
水火棍與地面摩擦的聲音越來越近,衙役突然抓住他的衣領(lǐng),用殺威棒抵住他的小腿,將他按了下去。顯然,這是要逼迫他招供的架勢。
“大人且慢!”陳楓高聲呼喊,腦子飛速轉(zhuǎn)動,“小人雖然記不起具體細節(jié),但有些零散的片段或許對大人有用?!?/p>
韓學道敲了敲桌案,示意停下,然后道:“哦?你且說來聽聽?!?/p>
“大人明鑒,前夜之事,我雖記憶模糊,但大人應該清楚,那醉春樓的花舫可是抱月湖上最著名的銷金窟,并非我等之人能夠輕易上去的。一來我胸無點墨,二來我囊中羞澀,即便是最便宜的單層花舫,引路費也要足足十兩紋銀,我又怎能上得去?”陳楓答道。
“嗯,那又怎樣?”韓學道捻了捻自己的胡須,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疑點正在于此,大人。前日我出水時,與眾多溺亡者的形態(tài)毫無二致,有打撈的官差可作證。若非僥幸活命,我早已成為這抱月湖中的孤魂野鬼,又怎會是那歹徒的同謀?”陳楓接著說道,“況且我素聞京兆府韓大人您斷案如神,體恤百姓,官聲極佳!多年前的緝私鹽稅案,也是您不辭辛勞,力挽狂瀾,才得以揪出兇徒與蛀蟲,為朝廷挽回損失。先帝因此贊譽您為國之柱石,百姓更是親切地稱您為韓青天。此類美談,數(shù)不勝數(shù)。相信以您的能力,前日如此簡單的案情,定能迅速查明真相,嚴懲歹徒,還這中都城一個清明世界,絕不會被蒙蔽雙眼,讓真正的歹徒逍遙法外,對吧?”
陳楓這番話,正說中了韓大人的心事。他向來珍視自己的名聲,此刻眼中的得意之色,難以掩飾。然而,令他意外的是,這潑皮竟有如此見識。顯然,刑訊逼供這種事,與他的形象并不相符,即便此時并無多少人在場。
就在這時,一名衙役匆匆趕來,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果真如此?”韓學道問道,來人點頭,從懷中掏出一沓信簽,遞給韓學道。韓學道匆匆閱過之后,陷入了沉思。信中的內(nèi)容,讓他想起了一個人,一個本不應出現(xiàn)的人。
許久,他向陳楓招手,示意他上前,然后撥開了他的頭發(fā)。
果然,一道五指印抓痕清晰可見,與仵作驗尸所呈一般無二。韓學道饒有深意的看了陳楓一眼后,便讓其退下歸家了。不知道是不是陳楓感覺錯了,剛剛韓大人看他那一眼似有些許恐懼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