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四溢,煙柳滿城,蘇漁猶記那日,在那個春光正盛之日,他遇見了娘親。
那是他初幻化成人形的日子,結(jié)果卻不甚被一群孩童撞見,他們追著,拿著枝丫與木棍不斷地抽打,嘴中大嚷著要除妖物。
他被嚇得四處逃竄,可初化為人形,根本控制不好自己的四肢,甚至都不知如何變回原形,只能手腳并用著往前跑,想著跑進(jìn)山林中便可躲避追打。
身后是頑劣可怖的孩童,前方是不知為何變得路遠(yuǎn)迢迢,平日他覺得一眼便可望見的翠竹林,此時變得遙不可及。
終是因為不靈活的四肢被追上了,他蜷縮作一團(tuán),被木棍不斷地抽著身體,感官也逐漸麻木起來,耳邊是孩童的嘻笑和謾罵。
他有些不甘心,努力睜著雙眸,去看孩童身后盎然的淺草。
好遺憾啊,他很喜歡煦煦春光照在身上,喜歡夾帶著郁郁草木氣息,柔風(fēng)穿鼻的感覺。
兩瞼逐漸變得沉重,他似乎再也感受不到了那些氣息與溫暖了。
在昏厥之際,他想,世間如果真的有貓貓神的話,那可不可以保佑他下一世,不要東躲西藏,從記事起便饑不飽腹,被人追打,他還想去嘗一嘗,狐貍說過好吃的魚,黃鸝說過好吃的桃兒……
他不知道世間有沒有貓貓神,但娘親卻比貓貓神的保佑先到一步。
帶著余溫的寬大衣物裹住了光裸遍布駭人青紫的身體,他被揣進(jìn)了一個滿是煦陽味道的懷抱。
“二狗子,又帶頭欺負(fù)人是不是,看來你忘記了上次是怎么被你娘教訓(xùn)的是不是!還有你們,一個個都想回家挨打是不是!”頭頂上傳來的聲音呵斥那群惡童。
“他才不是人,是妖怪!他有耳朵和尾巴”被叫二狗子的孩童,用著尖銳刺耳的聲音大喊著。
“那都是假的,是我給他戴上的,你們竟敢這般打他,今日之事我將全數(shù)告訴你們的爹娘,讓你們脫層皮不可!”
“看來你也是妖怪!”孩童們似乎是被女人的威脅唬到了,二狗子強(qiáng)撐著大吼,末了,他們便倉皇地逃走了,嘴中還不斷地叫嚷著,“妖怪要吃人啦!”
鼻頭被輕點了兩下,他眼前逐漸模糊,只記得逆著光的女人帶著笑意的唇角,輕聲同他說道:“小貓精轉(zhuǎn)危為安啦!”
后來,他被帶回了家,女人收養(yǎng)了他,替他治了傷,把他當(dāng)做自己的親生孩子。
那時,恰逢蘇水生去參加科考,待他回來,蘇漁已經(jīng)學(xué)會如何收起耳朵和尾巴。
對于這個半道出現(xiàn)的孩子,他欣然接受,因為他知曉女人不能生,甚至落榜后,還聽從女人的意見,從那處搬到了京城郊外的村莊。
當(dāng)年的蘇水生,雖然令蘇漁不喜歡但不能被定義為一個壞人,至少他滿心滿眼都是女人。
像是說書先生口中的俗套故事那般,女人是員外家的小姐,卻看上窮書生的蘇水生,不顧父母的反對,毅然與他私奔,相信著蘇水生對她的海誓山盟。
記憶中,女人總是在忙碌奔波,為著三口人的生計,為著金水生科考欠下的巨債。
她給他取名為“蘇漁”,她說小貓精這么愛吃魚,便取為小漁兒,這樣便能自己捕魚,每日都能吃到了。
因為貧窮,他們一年吃到肉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毫無例外,那些肉也全夾進(jìn)了金水生和他的碗中,小貓端著小碗欲給她時,她總帶著笑意,捏了捏他的臉,同他說自己不愛吃,小漁兒多吃些,便能長得又高又壯,才能保護(hù)她。
小貓想保護(hù)女人。
可卻始終被女人庇護(hù)著。
她讓他喚娘親,小貓不懂娘親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每次喊娘親,她都放下手中的活,然后眉眼彎彎地抱著他,在他小臉上親了又親,那時總擔(dān)心女人會吃了他,可是抬頭看著女人歡欣的樣子,他不舍得推開,任由女人“揉圓搓扁”。
他也問過女人為何知他是精怪卻不怕,只記得女人伸手將他抱進(jìn)懷中,埋頭在他身上深吸了一口,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道:“呦,娘親的小貓精出息了,還會嚇人了,怕死我啦!”
娘親在他心中無所不能。
無所不能的娘親在灶頭上給他熬著乳白的魚頭湯,捏著饞蟲直冒,踮著腳往鍋里望的他的小鼻子,調(diào)笑著掉進(jìn)鍋頭的小貓精會被她一口吃掉。
無所不能的娘親捏著他的小手,一筆一劃地教他書字,夸贊他是世間最聰明的小貓精。
春去秋來,女人日復(fù)一日為支撐著這個家操勞著,早已積勞成疾。
故事的開端是年輕貌美的小姐懷揣著滿心的期遇奔向自己的愛慕之人,故事的結(jié)尾是發(fā)跡后的書生卻因小姐的容顏枯槁,另娶新婦。
小貓能嗅到人的喜怒哀樂,也能嗅到女人身上日漸消散的活的氣息。
他想,以后要少同娘親去江邊嬉鬧。
那里的風(fēng)太大了,他怕江風(fēng),會將他的娘親吹散。
直到有一日,娘親打扮得格外鄭重,甚至穿上了壓箱底的綢緞,她備了一桌蘇漁所好,甚至還有過年才會上桌的魚。
那也是他最后一次吃娘親所做的魚。
娘親拉著他坐在桌前,粗糙的手輕理著他的鬢發(fā)。
她說,她的小漁兒,按照人的年歲算來,今日便是他的束發(fā)之日,娘親的小貓精終是要長大成人了。
她問他,現(xiàn)在這副模樣是不是難堪不已。
她說,小貓精跟著她吃了太多苦了,以后一定要去找戶富裕的人家,找一戶待他好的人家。
她說,她真的好遺憾不能再多陪陪她的小貓精了。
后來,娘親像是累了,她將自己的玉鐲從衣襟中掏出,套在了蘇漁的手腕上,輕聲祈求中,慢慢地伏在桌上,闔上了雙眼。
若是世間真的有貓貓神,一定要保佑她的小漁兒歲歲安康,順?biāo)鞜o憂……
蘇漁學(xué)著娘親哄他那般,輕拍著娘親的后背,仿佛她只是累得睡過去罷了。
他想同娘親說,在他眼中她是世間最好妍麗的女子,每次他見到娘親瞳孔都不自覺地瞪圓,一錯也不錯地注視著娘親,緩緩眨眼。
他也不覺得跟著娘親是在吃苦,小貓不知何為貧苦,只知道有了娘親,連曾經(jīng)所奢望的魚都嘗到了。
他還想同娘親說,世間可能沒有貓貓神。
娘親便是他的貓貓神。
可是聽著娘親越發(fā)虛弱的聲音,他的喉嚨像是被何物扼住了般,連呼吸都有些許不順暢,竟說不出只字。
小貓不懂得淚水是人難過的表達(dá)。
那一天,小貓精第一次嘗到了難過的味道。
原來難過的味道,是咸苦不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