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漁做了個夢。
夢中，他又回到初遇娘親的那天。
棍棒抽打在身上，依舊他讓疼痛難耐。
但蘇漁努力地保持著神志清醒，因為他知道，娘親馬上就要逆光而來，將他救于苦難之中。
正如記憶中那般，在熬過鉆心剜骨般的痛苦后，他又落進了那滿是煦陽的懷抱。娘親眉眼彎彎，低首蹭了蹭他淚痕遍布的小臉，柔聲道：“娘親的小漁兒怎的這般可憐?”
蘇漁抬手欲將眼中的朦朧擦去，好再去看看那他曾用回憶勾勒過無數(shù)次的樣貌，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成毛絨絨的爪子，低首才見自己不知為何變回了原形。
娘親像是有何術(shù)法，那雙溫暖的手撫過之處，累累傷痕竟不再作疼。
他踹著手，仰躺在娘親懷中，雙眼舒服地微瞇了起來，任由娘親摸著小肚子，歡快地打著小呼嚕。
忽然疑惑涌上心頭，他抬著圓眸，歪了腦袋滿是不解地朝娘親喵喵問道。
“為何能認出化為原形的小漁兒?”娘親也學(xué)著他歪了腦袋，裝作不知情地反問他，隨后倏爾一笑，低首一下又一下地親著他的小臉。
“因為你娘親的小漁兒啊!沒有娘親會不認得自己的孩子?！?/p>
“喵喵（真的嗎？）”他被親得微起了眼眸，嘴中卻不住地追問。
“那是自然!”
“就算把小漁兒放進千只萬只一模一樣的小貓中，娘親只用一眼就能將小漁兒找出來!”
他一錯也不錯地將娘親的盈盈笑容盡收于眸中，而后整顆心便浸進了愛意的暖流之中。
娘親帶著他賞遍春花，捕螢逐月，盡嘗秋實，踏雪尋梅……
他們走過四季，最終又回到原處，春光之中，娘親揉著他毛茸茸的腦袋，柔聲同他道著別，身形一點點消散。
他不欲娘親離去，張嘴便拽住了她的衣角，娘親勾著唇，輕點了點他的鼻頭：“小漁兒該回去自己的那一邊了!”
“喵喵!（為什么不能同娘親永遠待在這里）”
“因為這樣娘親不僅會傷心，另一邊在乎你的人也會悲痛欲絕?！?/p>
“小漁兒是世間最善良的小貓精，定不忍他人難過，所以快回去吧……”
“他于小漁兒來說，將來會是萬分重要之人……”
嘴中的衣角也消失殆盡，淚水漫溢而出，最終沖垮了周圍的幻想，最終也將他裹挾而入。
“啊啊啊……”
蘇漁驟然睜眼，卻發(fā)現(xiàn)自己浸泡在浴桶之中，被兩只手臂緊緊地錮于人懷，埋在他肩膀之人周圍散溢著悲傷的氣息。
“乖乖……”
低沉暗啞的嗓音傳來，讓他不禁蹙了蹙眉。
蘇漁側(cè)首欲去看祁凌霄的神情，卻被對方吻住了雙唇。
這一吻中是令他百思不解的苦意與酸澀。
蘇漁拍了拍箍著自己的雙臂，示意對方松開對自己的禁錮，卻反被摟得更緊，似是欲將他嵌入其中，與其融為一體。
“就算你松開了，我也不會溜走哦。”
祁凌霄在那一瞬愣住了。
他像是一只守著珍寶的困獸，牢籠的每次打開，他都會被奪去一樣珍品。
他露以獠牙，咆哮嘶吼，卻徒勞無功，他在無數(shù)次的潰敗之中，早已千瘡百孔。
可有一天，牢籠再度被打開時，他齜牙弓身，已然做好失去一切的準備，而伸入的手卻只是摸了摸他的頭。
緊錮著自己的雙臂逐漸松開了，蘇漁卸下一口氣，起身調(diào)轉(zhuǎn)了姿勢，跨坐在祁凌霄的身上，與其四目相對。
隨后捧起了面前之人的雙頰，在看清對方布滿了血絲的雙眸后，他歪著腦袋，柔聲問道：“祁凌霄，你為何這般難過?可有人欺負你了？”
他自是知曉無人敢欺于祁凌霄，可每次他癟著嘴時，娘親都是這樣問道，而后便將他摟進懷中，輕拍著低哄。
而今他也學(xué)著娘親那般，親了親祁凌霄的側(cè)臉，將其笨拙地摟進懷中，拍著他的后背輕聲安慰。
轟鳴自胸腔深處炸開，祁凌霄知曉那是他心墻倒塌的余韻。
他在蘇漁的輕哄中，對其俯首稱臣。
蘇漁對自己的善舉越發(fā)感到滿意，得意忘形的他，脫口而出：“我是世間最善良的小貓精!”
“是的，你是世間最善良的小貓精，是我的小觀音。”
“所以我的小觀音，能再哄哄我嗎？”
他是蘇漁最虔誠的信徒，也是最卑劣的窺覦者……
……
“你可曾還記得他之前吃了何物?”
“佛跳墻、黃燜魚翅、燒鹿筋、爆炒鳳舌、荷包里脊、櫻桃肉、百鳥朝鳳、清燉肥鴨、桂花魚翅、雞里蹦?！?/p>
一個個菜肴名從祁凌霄接二連三地蹦出，倒不像是在回答沈澤清的問題，反更像是在報菜譜。
這很快引起了懷中小貓精的不滿，他齜了顆尖牙，斜眼睨著祁凌霄，言辭頗為不悅：“我有吃這么多嗎？”
“豈會?我所言不過戲詞，未盈實數(shù)，”祁凌霄低首親了親小貓精的小臉，而后又正色地補充道，“還有三只腌蟹。”
沈清澤：……
蘇漁：……
你覺著嘴中‘戲言’的說辭他能相信嗎？還敢敷衍的再明顯些嗎？
小貓精徹底氣結(jié)，側(cè)了身子，將臉埋進他的衣襟之中，不欲再同他言語半分。
“這些菜……”沈澤清剛欲言其臆測，祁凌霄就朝他使了使眼色，他瞬間明了，隨后話鋒急轉(zhuǎn)，“分量寡少，我素日所饕，當(dāng)倍于此?！?/p>
“分量寡少?！逼盍柘龉蕼惤K漁耳邊，重復(fù)著沈澤清的話語，卻被氣鼓鼓的小貓精一把推開。
“咳，你方才還欲言何?”在蘇漁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他未覺尷尬，只清咳了一聲，強行將話題掰入正軌。
見此場景，沈澤清不免失笑，而后才答道：“此毒我與太醫(yī)亦難直辨，且陛下已然查明宮中宴席之菜，與王妃所嗅之物，皆未下毒?！?/p>
“或許我們初揣彼物毒性便已是謬誤?！?/p>
"故以我之臆測，此物獨存無害，值他物則鴆毒發(fā)。而王妃所食的腌蟹，恰能與麝糜香相激成鴆毒?！?/p>
“麝糜香?”聞此，祁凌霄眼底的神色愈發(fā)晦暗，“大胤的禁物竟現(xiàn)于宮中?！?/p>
“這兩物相激之毒，于人迅發(fā)而驟布，但據(jù)安平郡主所言，王妃是在回程之中毒發(fā)，佩麝糜香者，必居王妃歸途所逢之人中。”
“然欲查此人，有三難。其一，時值淫霖〔注1〕，塵土腥氣與麝香相雜，故其毒潛伏，非久聞不能發(fā)，是以施毒者未可徑指〔注2〕?！?/p>
“其二，麝糜草汁，散則無遺，縱使驗物，亦不可得?！?/p>
“其三，今日宮宴，眾賓云集，實難盡察?！?/p>
“真正攜麝糜的人，必在大殿之中?！苯?jīng)此一析，祁凌霄心下有了隱隱定論。
“何出此言?”沈澤清蹙了蹙眉，頗為不解。
“王妃途中所遇，必其黨羽。王妃食腌蟹之事，此人先機難窺?！?/p>
“依你之意，其初意非在王妃，王妃中毒乃是偶然?”
“是?！钡盍柘鲆仓荒芡茰y于此，其余之事，皆疑點重重。
既為偶然，那為何此人一開始便帶著麝糜香?又是出于何種動機，要將蘇漁置之死地?
坐在祁凌霄懷中，聽著二人談話的蘇漁，微張著嘴，雙眸圓瞪，神色頗為震驚。
原來他是中毒暈倒了，他還以為只是累了，睡了一覺罷了!
〔注1〕淫霖：連綿不斷的雨
〔注2〕未可徑指：不能直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