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學院百年禮堂翻新了,花崗巖外墻在七月的驕陽底下泛著冷硬的、過于潔凈的光。
空氣里浮動著新油漆和消毒水混合的、屬于醫(yī)院特有的那種氣味,揮之不去。
我捏著報到冊,指腹蹭過光滑的銅版紙封面,“臨床骨干醫(yī)師高級研修班”幾個燙金字微微凸起,有點硌手。
禮堂里嗡嗡的交談聲像是無菌室里恒定的背景噪音,面孔大多陌生,間或夾雜一兩聲帶著試探和驚喜的“哎,是你?”,隨即被更洶涌的寒暄淹沒。
直到一股濃烈的古龍水味道蠻橫地沖散了消毒水的氣息。一個圓碩的身影堵住了我的去路,肚子幾乎要頂?shù)轿业奈募A。
“喲!這不是張銳嘛!張銳!老同學!可真是巧到家了!”
聲音洪亮得震得我耳膜嗡嗡響。
他臉上的肉熱情地堆疊著,擠得眼睛彎成兩條縫,熟稔地大力拍打我的肩膀,力道沉得讓我懷疑自己白大褂下的骨頭在呻吟。
“王鵬,王胖子!記不記得?當年解剖課嚇得差點尿褲子的那個!”
他哈哈大笑,全然不顧周圍投來的目光。
我費力地從記憶角落扒拉出那個總縮在解剖臺最后排、臉色煞白的微胖身影,實在無法與眼前這個油光滿面、自信爆棚的西裝男重疊。
他變魔術似的從西裝內袋里捻出一張名片,兩根粗胖的手指夾著,不由分說塞進我指間。
“瞧瞧,現(xiàn)在混口飯吃。榮康醫(yī)療,器械這塊兒,省內也算有點薄面?!?/p>
他微微湊近,壓低了點嗓門,卻依舊帶著響亮的余韻,“張主任!以后你們醫(yī)院有需要,可得想著老同學啊!多多關照!一定多多關照!”那名片邊緣挺括,帶著一種嶄新的、略顯廉價的鋒利感,還有他掌心殘留的一點汗?jié)瘢湓谖移つw上,像某種黏膩的標記。
我擠出個職業(yè)化的微笑,含糊應著“一定一定”,手指卻下意識地想把那名片揉掉。電梯門“?!币宦暬_,里面擠滿了穿著同樣研修班T恤的人,混合著汗味和中央空調送出的、不夠涼的風。
王鵬還在熱情洋溢地說著什么,聲音在狹窄的金屬空間里回蕩。
我只覺得胸口發(fā)悶,那嶄新的油漆味、消毒水味、古龍水味、汗味,還有王鵬身上那股子過于蓬勃的世俗氣,擰成一股無形的繩索,勒得我透不過氣。
電梯終于降到底層,門一開,我?guī)缀跏翘右菜频臄D了出去,順勢從內衣口袋里掏出那紅白相間的煙盒。把王胖子那句“晚上聚聚啊老同學!”遠遠甩在身后。
禮堂側門通向后街,暑氣撲面而來,黏稠得像化不開的糖漿,瞬間裹住了全身。我扯了扯規(guī)整得有些僵硬的襯衫領口,只想找個地方,喘一口沒有消毒水和名片味道的空氣。
腳下完全是下意識的選擇。
繞過新砌的、貼著光潔瓷磚的花壇,穿過那個曾經堆滿廢舊實驗器材、如今卻停滿了锃亮私家車的小西門。
記憶里的坑洼水泥路被鋪上了平整的瀝青,路旁那些一到夏天就瘋長、招蚊子的雜樹雜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修剪得一絲不茍的常綠灌木。
陌生感一層層覆蓋上來。直到一股熟悉又霸道的氣味,像一張無形卻堅韌的網(wǎng),驟然兜頭罩下——濃烈的、混合著孜然、辣椒粉、炭火燎過油脂的焦香,還有一絲肉類被高溫逼出的原始肉香。
這味道太有侵略性,瞬間擊穿了所有陌生的新漆和瀝青。我猛地頓住腳步,抬起頭。
一塊褪色得厲害、邊緣甚至有些發(fā)黑的霓虹燈招牌,在午后白晃晃的日光里顯得格外黯淡,卻倔強地亮著幾個字:“老地方燒烤”。
那歪歪扭扭的筆畫,像極了當年老板喝多了用紅油漆隨手涂上去的潦草。
它就那么杵在一溜兒嶄新的奶茶店、快捷打印社中間,像一塊拒絕被時光沖刷掉的、頑固的舊傷疤。
招牌下,油膩膩的玻璃門敞開著,里面光線昏暗,幾張折疊桌和塑料凳子歪歪扭扭地擺著,空無一人,只有頭頂一只舊吊扇在徒勞地攪動著沉悶油膩的空氣。
腳步自己邁了進去。頭頂?shù)呐f吊扇有氣無力地轉著,扇葉攪起的風帶著陳年的油煙味,黏糊糊地拂過皮膚。
空調大概是個擺設,空氣悶得如同浸了油的棉絮。角落里堆著幾箱空啤酒瓶,瓶口殘留的泡沫早已干涸發(fā)黃。
“吃點啥?”一個沙啞的嗓音響起,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
老板從油膩的玻璃柜臺后探出身,是個精瘦的老頭,穿著件分不清原色的汗衫,肩膀上搭著條灰毛巾。
他瞇縫著眼,似乎在努力聚焦,打量我這個穿著過于干凈整潔、與周遭格格不入的顧客。他臉上深刻的皺紋里嵌著洗不掉的油污。
我剛要開口點單,他渾濁的眼珠里忽然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光,像炭盆里將熄未熄的一點火星?!斑??”他往前湊了湊,幾乎把臉貼在油膩的玻璃臺面上,聲音里帶著點遲疑和挖掘,“你……你是不是……以前那個……那個……”
他粗糙的手指敲著自己布滿皺紋的太陽穴,眉頭擰成一個疙瘩,努力在記憶的灰燼里扒拉著。
“哎!那個醫(yī)學院的小伙子嘛!瘦瘦高高的,總跟個姑娘一塊兒來!坐那旮旯角!”他猛地指向最里面墻角一張掉了漆皮的折疊桌,語氣篤定起來,“對!就那兒!你倆總愛擠那兒!那姑娘,白白凈凈的,扎個馬尾辮兒,說話細聲細氣,可點起烤串來一點兒不含糊!”
我喉嚨有點發(fā)緊,點了點頭。
老板像是確認了什么重大發(fā)現(xiàn),松弛的臉上綻開一個油亮的笑容,露出一口被煙熏得發(fā)黃的牙:“嘿!我就說沒認錯!我這眼睛,毒著呢!多少年了?嘖,你們那會兒,我這店還算個熱鬧地兒呢!”
他一邊說,一邊習慣性地拿起肩上那條灰撲撲的毛巾,擦了擦手,又去抹柜臺玻璃,留下更渾濁的痕跡。
“那姑娘呢?今兒沒一塊兒來?可有年頭沒見著你了!上次見……哎喲,怕不是得……”
他掐著指頭,渾濁的眼睛望向油膩膩的天花板,努力計算著模糊的時間。
“她……”我張了張嘴,聲音有點干澀,后面的話被堵在喉嚨里,吐不出來。
“哦哦,懂了懂了!”
老板一副了然于心的樣子,擺擺手,大概見慣了人事流轉,笑容里多了點世故的圓滑,不再追問,“嗨,這世道,人來人往的,正常!那……今天吃點啥?還照舊?小腰子、板筋、脆骨、韭菜、土豆片?再來倆烤燒餅?”他熟練地報出一串名字,像念著一段古老的、屬于我和另一個人的咒語。
“嗯,”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飄,“照舊吧?!?/p>
老板轉身去冰柜翻找食材的窸窣聲,像一把鈍鑰匙,終于吃力地擰開了記憶那扇銹死的門。
喧囂的市聲、風扇的嗡鳴,瞬間被抽離。眼前油膩的桌面模糊了,清晰地浮現(xiàn)出另一張同樣覆著一次性塑料桌布的小桌,上面攤開的不是菜單,而是幾本厚重得能砸死人的“藍色生死戀”——《內科學》《外科學》,書頁邊緣被翻得卷起了毛邊,密密麻麻的筆記像爬滿的黑色蟻群。
一個女孩就趴在書堆旁,側臉被臺燈暖黃的光暈籠罩著,鼻尖沁出細小的汗珠,幾縷碎發(fā)黏在白皙的額角。
她眉頭微蹙,嘴里無意識地咬著一小截鉛筆頭,筆桿上留下了淺淺的牙印。那是林晚。
“喂,張銳,”
她忽然抬起頭,眼睛因疲憊而顯得有些朦朧,聲音帶著熬夜的沙啞,手指卻精準地戳向攤開的圖譜,“你看這個肝門靜脈的側支循環(huán)……我總覺得畫得不夠清楚,考試要是出個病例分析,死定了。”她苦惱地揉著太陽穴。
“怕什么,”我那時大概還帶著點少年不知愁滋味的輕快,伸手過去,指尖點在圖譜的一個角落,“重點在這兒,食管胃底靜脈叢。想想門脈高壓的病人為啥會嘔血?”手指順勢滑過去,輕輕碰了碰她額角那縷不聽話的碎發(fā),動作自然得像呼吸。
她的臉似乎微微紅了一下,像初春綻開的第一抹淡粉,很快又埋進書堆,嘟囔著:“道理都懂,就是記不住細節(jié)……解剖老師的手,真是穩(wěn)得嚇人……”她指的是下午那堂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局解課。
“噓——”我趕緊豎起食指抵在唇邊,緊張地左右看看,壓低聲音,“祖宗!正吃著呢!別提那個!” 桌上還放著剛端上來的幾串滋滋冒油的烤腰子。
她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肩膀開始小幅度地抖動,趕緊用手捂住嘴,悶悶的笑聲還是從指縫里漏了出來,眼睛彎成了月牙兒。
那笑聲清亮,像夏夜檐下被風吹動的風鈴,瞬間沖散了書本帶來的厚重壓抑。
頭頂那盞同樣油膩膩的燈泡,在她帶笑的眼眸里投下細碎跳躍的光點,像揉碎了一把星子。
后來,實習的日子像浸透了消毒水和疲憊的海綿,沉重得拎不起來。
白天的醫(yī)院像個巨大的、永不疲倦的怪獸,吞噬著年輕醫(yī)生的精力和時間。
深夜下小手術,兩人都累得像被抽掉了骨頭,腳步虛浮地飄進“老地方”。
身上還帶著手術室里洗刷不掉的碘伏和淡淡的血腥氣。
“老板,兩碗面,加蛋?!蔽业穆曇魡〉孟裆凹埬Σ?。
面很快端上來,清湯寡水,飄著幾片薄薄的蔥花。我們誰也沒力氣說話,只是沉默地埋頭吸溜著面條,滾燙的面湯順著食道滑下去,勉強熨帖著空癟冰冷的胃袋。
頭頂那只舊風扇吱呀吱呀地轉著,攪動著混合了油煙、汗味和消毒水殘余的空氣。
偶爾筷子碰到碗邊,發(fā)出“?!币宦曒p響,在寂靜里格外清晰。我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她,她額前劉海被汗水打濕了幾綹,貼在皮膚上,眼下的烏青在昏暗燈光下顯得更深了。
她也正巧望過來,眼神疲憊得像蒙了一層灰翳的玻璃珠,卻在接觸到我的目光時,極其微弱地彎了一下嘴角,像投入死水潭里的一粒小石子,漾開一絲幾乎看不見的漣漪。
那是一個不需要語言的瞬間。所有的掙扎、委屈、對未來的茫然無措,都在那碗滾燙的湯面升騰起的熱氣和彼此眼中映出的、同樣狼狽卻堅持的倒影里,得到了短暫的安放。
我們像兩只在湍急河流里掙扎的小船,用眼神系著對方,確認彼此還未被沖散。
“您的小腰子、脆骨,慢用?。 崩习迳硢〉穆曇粝褚话砚g剪刀,“咔嚓”一聲剪斷了記憶里那碗熱湯面升騰的霧氣。幾串烤得焦黃油亮的肉串落在面前的一次性塑料盤里,孜然和辣椒粉的顆粒在空氣里彈跳了一下,散發(fā)出霸道又熟悉的香氣。
我捏起一串烤得微焦、滋滋冒油的小腰子,油脂的香氣混合著濃郁的孜然辛辣,直沖鼻腔。牙齒咬下去,焦脆的外皮在齒間碎裂,里面是恰到好處的軟嫩,帶著臟器特有的、被炭火馴化過的醇厚滋味。這味道瞬間打通了感官的隧道,記憶洶涌倒灌。
畢業(yè)的秋天,空氣里已經滲進清冽的涼意。還是這個角落,這張油膩的小桌。桌上也擺著這樣幾串東西,但幾乎沒有動過。塑料杯里的廉價啤酒,金黃色的氣泡早已消散殆盡,徒留一片沉寂的死水。
窗外是醫(yī)學院特有的忙碌景象。
抱著書本匆匆走過的學生,穿著白大褂快步穿梭的年輕面孔,遠處實驗樓透出的、永不熄滅的慘白燈光。
一切都和過去無數(shù)個夜晚重疊,唯獨坐在我對面的那個人,沉默得像一尊浸在昏暗光線里的石膏像。
林晚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一次性塑料桌布邊緣翹起的一個小角,發(fā)出細微的“嘶啦”聲。她面前的那串韭菜,碧綠的葉子蔫蔫地塌著,沾滿了紅色的辣椒末,卻一口未動。
我們之間橫亙著一條無形的、冰冷刺骨的河。
河這邊,是我的老家縣城醫(yī)院寄來的、措辭謹慎卻不容置疑的錄用通知——母親身體不好,父親沉默的嘆息像石頭壓在心上。
河那邊,是她緊緊攥在手里的、印著頂尖醫(yī)學院?;盏拇T博連讀錄取函,她的眼睛里有我從未見過的光亮,那是對更遼闊天空的渴望。
“決定了?”
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飄散在帶著食物冷卻后油膩氣味的空氣里。
“嗯?!?/p>
我的聲音悶在胸腔里,喉嚨發(fā)緊,只擠出一個單音。
啤酒杯壁上凝結的水珠滑落下來,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濕痕。想說的話太多,關于責任,關于現(xiàn)實,關于無法跨越的距離,關于對未來日漸清晰的恐慌……可那些字句擁堵在喉嚨口,像一團浸了水的棉花,沉重得無法吐出。
最終只變成一句蒼白無力的:“你……照顧好自己?!?/p>
她終于抬起頭,眼眶是紅的,像揉進了細碎的沙礫,但沒有淚掉下來。
燈光從側面打過來,在她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她看了我很久,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又或許只是無聲地嘆息。
最終,她只是極輕地點了一下頭,幅度小得幾乎看不見,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
“你也一樣?!?/p>
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就碎了。
沒有電視劇里撕心裂肺的爭吵,也沒有瓊瑤式的痛哭流涕。
只有一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憊感,沉甸甸地壓下來,壓垮了所有試圖挽回的沖動。
窗外,一輛夜班公交車拖著沉重的身軀駛過,車燈的光柱短暫地掃過燒烤店油膩的玻璃窗,照亮了桌上徹底冷掉的烤串和兩杯無人再碰的啤酒,也照亮了她臉上那道清晰的淚痕,無聲地滑落,消失在陰影里。
車開走了,那點光也隨之湮滅,店里只剩下更深的昏暗和死寂。
我們沉默地起身。
推開那扇沉重的玻璃門,初秋夜晚帶著涼意的風猛地灌進來,吹得人一個激靈。
門口停著幾輛等客的出租車,頂燈在夜色里幽幽地亮著,像沉默的、窺探的眼睛。
她沒有回頭看我,徑直走向最近的一輛,拉開車門,瘦削的背影被車廂內昏暗的燈光勾勒出一個單薄的剪影,然后迅速被吞沒。車門“砰”一聲關上,隔絕了兩個世界。引擎發(fā)動,尾燈亮起刺目的紅,迅速匯入校門口稀疏的車流,越來越遠,最后變成一個模糊的紅點,消失在燈火迷離的街角。
我站在原地,夜風吹透了單薄的襯衫,冷得刺骨。那扇油膩的玻璃門在我身后沉重地合攏,隔絕了燒烤店最后一點暖意和嘈雜。空氣里,只剩下烤串徹底冷掉后殘留的、帶著腥膻的油脂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她的洗發(fā)水淡香,也正被冰冷的夜風迅速吹散。
我點燃一根14元的利群,呼出的煙霧也很快隨著冷空氣飄散,直到再也抓不住一絲痕跡。
“您慢走?。∠麓卧賮?!”
老板熱情的送別聲像隔著一層毛玻璃傳來,帶著油膩的余韻。我掃碼付了賬,塑料盤里剩下幾串冷透的烤串,油脂凝固成白色,僵硬地附著在竹簽上,看著有點凄涼。
推開那扇沉重油膩的玻璃門,外面城市傍晚的喧囂熱浪和殘留的暑氣“轟”一下涌進來,像一堵溫熱的墻撞在身上。
汗意瞬間從后背滲出。店里那點僅存的、屬于過去的昏暗光影被徹底拋在身后。剛邁下臺階,一股裹挾著塵囂的熱風撲面而來,帶著汽車尾氣和路邊綠化帶植物蒸騰出的混合氣味。
就在這時。
眼角余光捕捉到一個身影。正從不遠處那家燈火通明的連鎖咖啡店里推門出來,手里端著一個印著醒目Logo的白色紙杯。深色的、剪裁利落的通勤裝,勾勒出比記憶中更纖細也更挺拔的身形。
頭發(fā)依舊是利落的馬尾,只是發(fā)尾修剪得更短更精致,隨著她下臺階的動作輕輕晃動。
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驟然攥緊,又猛地松開,血液帶著轟鳴聲沖上頭頂,耳膜里全是自己鼓噪的心跳。腳步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是她嗎?
時間被拉長、扭曲。咖啡店明亮的燈光在她身上鍍了一層冷白的光邊。她微微側著頭,似乎在聽旁邊同行的女伴說話,下頜的線條在燈光下顯得清晰而……陌生。
那是一種褪去了青澀、被時間和閱歷打磨過的輪廓。距離隔了幾步,看不清五官細節(jié),只有那走路的姿勢——習慣性地微微含著一點肩,腳步輕而快,帶著一種曾經無比熟悉的、想要融入人群又有點疏離的韻律——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在我心底激起了劇烈的、無法平復的漣漪。
是她嗎?這念頭像瘋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所有的理智。喉嚨干得發(fā)緊,指尖微微發(fā)麻,身體里有個聲音在瘋狂叫囂著上前,去確認,去喊出那個在心底塵封了太久、幾乎要蒙塵的名字。
她似乎察覺到了什么,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側臉朝這邊轉過來些許角度。
就在這一剎那,一股極其清淡、卻異常清晰的香氣,被傍晚溫熱的風送了過來。
前調是清冽的雪松和一絲微酸的柑橘,像初冬清晨凝結在松針上的寒霜——這味道,依稀是她當年最常用的那款香水的底色。
然而,緊隨其后彌漫開的,卻是一種全然陌生的、深邃溫厚的木質調,混合著某種干燥的植物根莖氣息,沉靜、有力,帶著一種我從未在她身上聞到過的、屬于成熟女性的篤定與距離感。
這縷熟悉又陌生的氣息,像一根冰冷的針,精準地刺破了剛才瞬間涌起的、滾燙的沖動。
腳步生生頓住。胸腔里翻騰的巨浪,被這縷氣息悄然凍結、平息。是她?那香氣里陌生的中調又在堅決地否定。不是她?那走路的姿態(tài)和雪松的前調又固執(zhí)地糾纏著“是”的可能。
她轉過來的側臉輪廓在咖啡店明亮的背光里模糊不清,只是一個被光暈勾勒的剪影。
她似乎只是隨意地掃了一眼街景,目光并未在任何一點聚焦,更未曾落在我這個方向。
旋即,她自然地轉回頭去,和女伴繼續(xù)交談著,腳步輕快地朝著與我相反的方向走去。那深色的職業(yè)裝背影,很快便融入了校門口熙攘的人流和漸次亮起的霓虹燈火之中,分辨不清了。
晚風持續(xù)地吹著,帶著城市特有的混沌氣息。
鼻尖殘留的那一絲熟悉又陌生的雪松冷香,也終于徹底消散在燥熱的空氣里,再也捕捉不到任何痕跡。仿佛剛才那一瞥,那縷香,都只是被燒烤店的油煙和久遠的記憶共同熏蒸出的一場短暫幻覺。
好吧。
無論是否相見,祝你開心,林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