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跟林動的眼皮一樣沉。
歸元宗外門雜役院的青石地冰涼，掃帚粗糙的木柄硌著林動的下巴。整個世界嗡嗡響，是院子里師兄們練拳的呼喝，在他耳朵里，成了最要命的催眠曲。一滴晶瑩剔透的口水，正顫巍巍地懸在他微張的嘴角，重力頑強地把它往下拉，眼看就要滴到他那雙鞋尖開了口的破布鞋上。
“林——動！”
兩個字，像兩把冰錐子，精準地鑿穿了他搖搖欲墜的睡夢堡壘。一道風壓先至，緊接著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脆響！
“啪！”
帶著薄繭的巴掌兇狠地印在了林動后腦勺上。
“嗷！”
一聲含糊的慘叫，林動像個被踹了一腳的破麻袋，整個人從原地彈射出去，“哐”地撞在旁邊的水缸沿上。震得水晃悠悠地灑出一圈。那滴頑強的口水，在震蕩中終于斷裂，一半狼狽地黏在他嘴角，另一半甩在了灰撲撲的地面上。
晴云師姐站在他剛才的位置，纖腰束得極緊，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青色布裙硬是穿出了幾分鋒銳的劍氣。清麗的柳眉倒豎，杏眼里全是恨鐵不成鋼的火苗，幾乎能把林動烤干。“睜眼！看看你掃的地！滿地的果核水壺，你是等著誰來供著你嗎？昨晚又去后山哪個犄角旮旯喂蚊子了？！”
林動眼皮重如泰山，剛被抽醒的腦子像一鍋糊掉的粥。疼勁兒還沒過去，更強烈的困意如同洶涌的潮水，蠻橫地反撲上來。晴云后面的話他一個字也沒聽清，只感覺聲音隔著厚厚的棉被傳來，嗡嗡的。
“……困……”他呢喃著，意識已經(jīng)滑向了那片沉沉的黑暗。
晴云氣得眼前發(fā)黑，手腕一翻，抄起手邊一根枯樹枝，帶著更凌厲的破空聲，劈頭蓋臉又抽了過去！
嗡——
世界在崩塌。劇痛，噪音，怒火，全都被一層濕滑厚重的粘稠東西包裹住了，正拼命把他拖入柔軟的無底洞。
滑……想溜……像水一樣……好想鉆被窩啊……
昏沉中，林動想抬手擋一下。動作歪斜得毫無章法。蜷著的手指頭，就那么不經(jīng)意地，擦過了自己嘴邊殘留的、一絲黏糊糊的溫熱……
口水。
指尖沾了點濕。
意識混沌一片，什么掐訣念咒，什么法力運轉(zhuǎn)，通通都是扯淡。只有一點殘存的、模糊的念頭，像水底的淤泥一樣翻騰上來：
“滑開……要軟和……”
沾著口水的手指頭，就在身側(cè)冰涼粗糙的青石地面上，憑著那點糊里糊涂的感覺，胡亂地一劃拉。
一道彎彎曲曲、極其潦草丑陋的濕痕顯現(xiàn)出來，像是誰家鼻涕蟲喝醉了爬出來的路。
嗤！
微不可查的一聲輕響，幾乎被樹枝的破風聲吞沒。那口水畫的歪扭符痕上，驟然閃過一道只有土粒大小的、極其暗淡的黃光！快得如同錯覺，連近在咫尺的晴云都只覺眼前似乎莫名恍惚了一下，那微弱的光芒已徹底沒入青石，消失無蹤。
啪！
枯樹枝兇狠地落下，狠狠抽在了空地上！
本該在那里的林動，卻在這同一瞬間——
嘩啦啦！
他身下那塊堅硬的青石地，毫無征兆地變成了流動的泥沼！一股滑膩膩、無法抗拒的力量猛地從臀下炸開，林動整個人像一顆被彈弓射出去的冰溜子，“滋溜——”一聲刺耳的摩擦音！
不是被擊飛，也不是被打倒。是貼著地面，以一種完全違背常理的絲滑，如同抹了萬年老油膏的泥鰍，朝著跟樹枝襲來方向完全相反的一個墻角雜物堆，被“呲溜”一下射了出去！
“呃？！”
林動的驚叫剛起了個頭就被強烈的推背感塞回嗓子眼。他手腳僵直，眼還半閉著，活像一塊人形擦地抹布，高速“滑行”過地面，帶起的塵土飄起一個小小的弧度。精準地掠過雜物堆的邊緣，后背“噗”一聲悶響，撞進一個塞滿破舊被褥的、半人高的大竹筐里。
竹筐上的灰撲撲舊被子被震得掀起又落下，蓋住了他半邊腦袋。
死寂。
絕對的死寂。
掃帚不動了，水瓢不舀了，所有人的下巴都微微張開，眼珠子跟著那條被拖出來的灰塵軌跡走了一遍，定格在那堆破布和被子里只露出一雙亂蹬腿的“睡神”林動身上。
每個雜役弟子的表情都像是一碗凝固的面糊：我是誰？我在哪？剛才發(fā)生了什么玩意兒？
晴云師姐握著的枯樹枝僵在半空，打人的姿勢還沒收住。她杏眼微瞇，凌厲的怒火被硬生生掐斷，換上了極其純粹的茫然。她看看自己落空的手，再看看幾丈外那堆破被子，最后死死盯住林動剛剛躺著、此刻只留下灰塵印記的地面，眉頭擰成了個疙瘩。這絕不是簡單的身法！
“呼……嗬……”
林動在破布堆里拱了兩下，發(fā)出舒服的、睡夢般的鼾聲。
砰！砰！砰！
就在這時，覆蓋在他身上的那條灰撲撲的舊棉被，毫無征兆地鼓了起來！
一個巨大的鼓包，像是底下有只暴怒的刺猬，瘋狂地在被面之下沖撞、頂起！緊接著，第二個鼓包在另一個位置兇悍地凸起！第三個！整條被子劇烈顫抖、變形，里面的填充物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噗噗”悶響，如同沸騰的沼澤泥漿。
下一秒——
唰啦！
在所有人驚悚的注視下，那條膨脹到極限的舊被子，猛地掙脫了竹筐的束縛，從雜物堆上彈了起來！
它，懸浮了！
離地三尺，如同中了邪的臃腫灰布幽靈，被面瘋狂鼓動、扭曲、翻滾。
“被……被子飛了？！”一個雜役弟子牙齒打顫，說出了大家的心聲。
棉被在半空詭異地懸停了一瞬，仿佛在感知方位。然后，它動了！
帶著一股讓空氣都發(fā)出嗚咽的氣勢，這條活過來的、猙獰扭動的破被子，如同一只發(fā)現(xiàn)了獵物的餓狼，精準無比地朝著剛把腦袋從雜物堆里拱出來的林動，直直地猛撲下去！
動作快得只剩下裹挾風壓的灰影！
“噗嗤！”
一聲悶響。
那條躁動的舊被子，結(jié)結(jié)實實、嚴絲合縫地，將一臉呆滯睡意還未完全消散的林動，從頭到腳，裹了個密不透風！一個臃腫的、灰撲撲的、兀自還在不斷鼓動的大“人蛹”新鮮出爐，在墻角雜物筐旁微微顫動。
整個世界再次凝固。
幾片枯葉打著旋從死寂的空氣中飄過。
晴云師姐眼底最后那點火苗徹底被吹滅了，只剩下茫然和被一股詭異寒意攪動的心緒。
就在這詭異到極點的安靜中，那個灰色、不斷蠕動的人蛹里，慢悠悠地飄出一句帶著濃重睡腔的嘟囔，黏糊糊，卻理直氣壯得要命：
“噓……吵吵啥……新悟的……五行神通……被子遁法……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