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針懸停在凌晨兩點五十五分,我手腕上那塊爺爺留下的老式機(jī)械表驟然停止了跳動。最后一聲細(xì)微的“嗒”猶在耳邊,隨即陷入墳?zāi)挂话愕乃兰?。窗外的狂風(fēng)突然變得如同瀕死野獸的哀嚎,猛烈地撞擊著老宅搖搖欲墜的木窗欞。每一次撞擊都迸發(fā)出尖銳刺耳的“吱嘎”聲,像是骨頭在摩擦,聽得人牙根發(fā)酸,頭皮陣陣發(fā)緊。我僵在床上,只有手機(jī)屏幕那點幽綠的冷光還活著,忠實地顯示著令人窒息的時間——2:59 AM。
心臟在胸腔里猛地一滯,仿佛被一只濕冷的鬼手攥緊。幾乎是本能,我的視線被一種無形的巨力攫住,死死釘在床尾正對面那面紅木雕花的梳妝鏡上。鏡面吸收了屋子里全部的黑暗,深不見底,像一個沉默不祥的洞口。
就是它!爺爺咽氣前最后三天里,那雙已經(jīng)枯槁如樹皮的手曾緊緊揪著我的胳膊,渾濁眼珠里的恐懼幾乎要凝成實質(zhì)的水淌出來。他聲音破碎嘶啞,帶著無法控制的戰(zhàn)栗:“曉曉啊…千萬…千萬記牢…這屋子里的鏡子,特別是三更半夜…到了三點整那個時辰…絕對不能去照!不能碰?。∮绕涫悄敲胬霞t木的…那不是鏡子…是門…是通向不該去地方的門哪……”
那會兒,我將這些話通通當(dāng)作了老人彌留之際的譫妄,一個風(fēng)水師職業(yè)使然的習(xí)慣,加上年歲太大,神智早已昏沉。然而此刻,在這個被濃稠死寂與窗外鬼哭狼嚎的風(fēng)聲雙重擠壓的午夜,在這間曾經(jīng)屬于爺爺?shù)闹髋P里,空闊得令人心底無端地發(fā)虛,那張因深入骨髓的恐懼而徹底扭曲變形、嘶啞警告著的臉孔,猝不及防地在我意識深處轟然炸開,每一個字都變成了冰冷的鐵錐,一下下敲打著我的神經(jīng)。
我叫林曉,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小鎮(zhèn)青年。在城市碰了一鼻子灰,面對高昂得荒謬的租金只能掉頭“回流”。這個位于城郊結(jié)合部的祖?zhèn)骼险?,就成了我別無選擇的落腳點。父母早在城里各自扎根,對這承載太多沉重記憶的老屋并無眷戀,它位置偏僻,出租也值不了幾個錢。于是,“照看祖宅”的重任就落在了我這個“暫時無處可去的閑人”肩上。
說實話,老宅本身并不差。青磚黛瓦,盡管久經(jīng)歲月,磚面已爬滿墨綠色的苔痕,瓦片也顯出陳舊的灰黑,但院落寬敞,能容得下好些棵老樹。幾棵碩大的老槐樹和楝樹在院內(nèi)枝椏伸展,將大部分地方掩入濃重的陰影中。房間更是不少,只是每每入夜,萬籟俱寂得令人心悸,除了不知名小蟲的鳴叫,方圓幾乎再無聲響。初來時還覺得清幽閑適,待得久了,那深入骨髓的清冷孤獨慢慢發(fā)酵,便轉(zhuǎn)化成一種無聲無息浸染骨髓的森然。
爺爺生前是這十里八鄉(xiāng)小有名氣的風(fēng)水先生,經(jīng)常有人提著禮盒,客客氣氣地上門請他“看看”。我的記憶里,他總是穿著一件漿洗得硬挺干凈的灰布褂子,手里珍重地捧著一面黃澄澄的羅盤,說話慢悠悠,尾音帶著一種古遠(yuǎn)的韻律。我從未正經(jīng)跟他學(xué)過這門手藝,只覺得老人神神叨叨,他的房間里一年到頭都燃著那種氣味獨特的線香,角落里還常堆著些我根本叫不出名目的奇怪“法器”——有磨得光滑發(fā)亮的龜殼,有刻滿密密麻麻晦澀符文的銅錢短劍,有沉甸甸似木非木、黑得發(fā)亮的令牌……
爺爺走得極突然,急性腦溢血。臨終前那番斷斷續(xù)續(xù)的警告,我當(dāng)時雖覺怪異,但終究沒往心里去。一面鏡子能有什么天翻地覆?頂多老舊些,照得人影模糊些罷了。不僅沒在意,我還特意跑去庫房深處,把這面據(jù)說頗有些年頭的紅木梳妝鏡費力地扒拉出來,找來細(xì)軟的布,里里外外、仔仔細(xì)細(xì)地擦拭,直到漆色恢復(fù)了暗沉的油潤,雕花顯出溫潤的包漿,才把它鄭重其事地擺回主臥——就放在床頭正對面的位置。年輕人睡前刷手機(jī),總也免不了想要打量自己幾眼。
誰能料到,安穩(wěn)的日子僅僅維持了小半年。近來幾天,這間老屋開始不動聲色地、卻又無比清晰地顯現(xiàn)出異樣。
最初是氣息的改變。每到深夜,當(dāng)一切活物的聲息都沉入夢鄉(xiāng),一種難以捉摸的霉腐氣味便開始在厚重的沉寂中悄然浮動。那是陳年老木在潮濕里緩慢解體散發(fā)出的腐朽氣息,其中又混入了更加不對勁的東西。像是鐵在暗中緩慢銹蝕的微腥,又或是深潭底下沉寂多年、已然發(fā)黑發(fā)臭的淤泥氣味,難以確切形容,只覺吸進(jìn)去便沒由來地讓人心煩意亂,胸口發(fā)悶。
緊接著是聲音。在我于午夜驚醒,起身方便之時,總聽見院子里傳來一陣陣窸窸窣窣的細(xì)微響動。像有人在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上極其謹(jǐn)慎地踮腳行走,又仿佛是尖利指甲在院墻粗糙的石磚表面百無聊賴地刮擦,細(xì)碎又清晰,一下下鍥而不舍地刺破夜的寂靜。每當(dāng)我屏住呼吸,躡手躡腳挨近那扇沉重的木格窗,悄悄向外窺視時,借著窗外院子里老槐樹搖晃斑駁的月色影子,外面分明空空蕩蕩。只有風(fēng),不知疲倦地掃過庭院。一次壯著膽子拿起手電筒,將一束雪亮的光刺破黑暗投向院中,光束掃過冰冷的青石板地面時,似乎有極其短暫的濕漉漉痕跡一閃而逝,像是某種黏膩液體剛滴落不久所形成。難道只是夜晚的露水?我如此安慰自己,心臟卻在胸腔里撞得生疼。
然而最讓我汗毛倒豎、血液幾近凝固的,偏偏是這面鏡子的本身。白天對著它看,并無異狀??芍灰荷暮?,尤其到了熄燈之后,再次望向它,便驚覺那鏡面深處竟呈現(xiàn)出一種比周遭黑暗更為深邃的幽邃。不再是倒影現(xiàn)實的平面,像一個通往未知深處的洞口,深不見底,吞噬著所有的光。更可怕的是,曾有幾次在半夜驚醒摸過手機(jī)看時間,就在視線即將移開的瞬間,那黑洞般的鏡面深處,仿佛有陰影極為詭異地蠕動了一下——絕對不是我的影子!待我悚然轉(zhuǎn)頭,屏息凝神再死死瞪過去時,鏡中只剩下我自己那張被驚恐扭曲、蒼白失血的臉。
我開始有意回避它。入夜之后,再不肯輕易靠近床尾的位置。然而今夜,那塊驟然停擺的冰冷表盤,窗外那如同孤魂野鬼般凄厲呼號的風(fēng)聲,像一個導(dǎo)火索,徹底引爆了我身體里流淌著的對未知的強烈好奇。是祖輩冒險的血液在暗中奔涌?抑或僅僅是年輕人那點不知天高地厚的叛逆心在作祟?那好奇熾烈如火熊熊燃燒起來,但與之相伴的,還有一種如影隨形、深入骨髓的冰冷預(yù)感——似乎黑暗里有什么東西,正不懷好意、一絲不茍地窺探著我。
爺爺驚懼到變形的聲音,在耳膜里敲出雷鳴般的巨響:“……千萬別在半夜…三點整…” “那不是鏡子…是門…”
手機(jī)幽綠的光,無情地跳動著:2:59:45… 2:59:50… 2:59:55…
秒針即將歸零的那個瞬間,整個世界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扼住了咽喉!窗外那持續(xù)了一整夜的鬼哭狼嚎的風(fēng)聲,毫無預(yù)兆地戛然而止。甚至連方才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的夜蟲鳴泣聲也一并消逝無蹤!我自己的心跳聲,前一秒還在胸腔里擂鼓般咚咚作響,此刻竟也像是被凍僵在了冰里,徹底感覺不到它的搏動。
萬籟俱寂。只剩下一種絕對的、令人窒息的、瀕臨真空的死寂。
就在那根細(xì)長的秒針,與分針、時針完美地、冰冷地重疊在十二點位置的剎那——
一股無法形容的、仿佛來自九幽地獄的陰寒瞬間攫住了我!那不是冬天寒風(fēng)帶來的涼意,而更像是從骨髓深處、靈魂最陰暗的角落里硬生生鉆出的冰冷,伴隨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腐朽氣息,以及一種冰冷如刀鋒的純粹惡意!我的身體在那一瞬間完全僵死,比床板還要僵硬,仿佛被無數(shù)看不見的冰冷鎖鏈死死捆縛在床上,甚至連眨一下眼瞼的微小力氣都徹底消失。只有眼珠,在極端的恐懼驅(qū)動下,還能僵硬地、違背意志地轉(zhuǎn)動。
而我的目光,帶著一種被巨大漩渦拖拽般的、無法抗拒的牽引力,直勾勾地投向那面要命的紅木梳妝鏡!
鏡子里……我的床上……
空空如也??。?/p>
沒有我這張因驚恐而扭曲的臉,沒有堆疊在旁的凌亂被褥,沒有我身后熟悉的雕花床架!所有的日常存在,全都不見了!
在那鏡框框住的深邃空間里,竟是一片濃得仿佛凝固了千年的、暗沉粘稠如污血般的暗紅色!這令人作嘔的血色背景還在極其緩慢地、蠕動起伏著,活像某種巨大生物內(nèi)壁的賁動。而在這樣地獄般的背景襯托下,一個人形的輪廓正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
那輪廓模糊、扭曲,呈現(xiàn)出一種介于實體與虛影之間的詭異存在感。身穿著樣式異常古板、漿洗得幾乎發(fā)白、帶著粗劣紋理的藍(lán)布大褂子。它整個頭顱低垂著,滿頭濕漉漉、如同水藻糾纏般的長發(fā)垂落下來,將臉部遮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它就那樣靜靜“站”在鏡中的“地面”上,又或者,根本就是懸浮在那令人作嘔的暗紅色粘稠背景之中,距離“鏡面”咫尺之遙……仿佛只需要再輕輕往前一探身,就能穿過那無形的阻礙降臨此間!
最令我頭皮炸裂、脊椎凍結(jié)的是,即使隔著那層濕漉漉的亂發(fā),我也能無比清晰地感知到:那道被長發(fā)遮蔽的“視線”,它所聚焦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死死鎖定著鏡子之外的我!一股源自深淵最底層的、帶著絕對陰毒與憎恨的窺視感,像一根浸過冰水的長針,狠狠貫穿了我的每一寸神經(jīng)!
窒息的麻痹扼住了咽喉,我連一點嘶啞的呻吟都發(fā)不出來。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生物本能的生存意志在驚恐地尖嘯!快閉眼!快躲開!別再看!
然而,就在這極致的、排山倒海的恐懼即將徹底淹沒我的瞬間,一股屬于現(xiàn)代人血液里的、近乎荒誕的勇氣(抑或是那無可救藥的作死之心),竟然像火山般爆裂開來,暫時壓倒了恐懼。
爺爺那嘶啞的警告,混雜著強烈到無法抑制的求知欲,在混亂中劇烈碰撞:“……那不是鏡子…是門…”
門?!
如果……它真是一道門……
那么門的后面……是什么?
如果今晚不弄個明白,從今往后,這間屋子、這張床,我還能有片刻的安寧嗎?
如同電光在昏暗中炸開,一個荒謬絕倫、簡直帶著自毀傾向的念頭,在死亡的威脅與求生的欲望夾縫中猛烈燃燒起來——拍照!用手機(jī)拍下它!
倘若真能拍下來,至少能證明這并非我自己被恐懼?jǐn)嚑€了腦子的幻覺!即使……即使面對的是真正的超乎常理之物,也許……也許現(xiàn)代科技的造物能起到一絲阻擋的作用?
這念頭如同淬毒的利箭,瞬間射穿了盤踞心頭的巨蟒般纏繞的恐懼。手指在巨大的麻痹與不受控制的劇烈顫抖中,憑借著最原始的、近乎肌肉記憶的本能,猛地對準(zhǔn)手機(jī)屏幕上那個刺目的虛擬快門按鈕,狠狠地戳了下去!一下!還不夠!仿佛要將這份瘋狂徹底釋放!再來一下!再一下!
咔嚓!咔嚓!咔嚓!
手機(jī)相機(jī)那模仿傳統(tǒng)快門的、本該清脆的模擬音效,此刻在這絕對死寂的房間里如同一連串炸雷爆響!緊隨其后的,是刺瞎人眼的劇烈白色閃光燈!那道光如同憑空降臨的微型太陽,帶著灼燒視網(wǎng)膜的暴烈亮度,瞬間將整個昏暗陰沉的主臥映照得纖毫畢現(xiàn)!它狠狠地灼燒在我被黑暗適應(yīng)而異常敏感的視網(wǎng)膜上,留下大片跳動的光斑!
就在這強光如同炸雷般迸發(fā)的瞬間——
鏡子里那片令人窒息的血色背景,連同那模糊扭曲的人形輪廓,如同被巨石砸中的脆弱水幕一般,猛烈地波動、潰散開來!耳朵里……不,更像是神經(jīng)末梢里,直接刺入一陣極其刺耳、極端痛苦、完全不屬于人類聲帶能發(fā)出的凄厲嘶鳴!如同燒紅的烙鐵猛地摁在腐爛已久的皮革上發(fā)出的“嗤啦”聲響!又像是沉重到無法承受的生銹鐵門,在巨大力量強行閉合時,鉸鏈發(fā)出的那種令人牙酸的、瀕臨斷裂的金屬摩擦哀嚎!
閃光燈的暴烈光芒,轉(zhuǎn)瞬熄滅。
臥室陡然重新陷入一片黑暗——一片比之前更加濃稠、更加沉重、仿佛擁有了實質(zhì)重量的黑暗!
但!那凍結(jié)靈魂的徹骨陰寒,連同鏡子里那令人魂飛魄散的可怖人影……竟然真的徹底消失了!
鏡面恢復(fù)了它平常的模樣。
床鋪的被褥皺褶,床尾笨重的輪廓,還有我自己那張被極度驚嚇扭曲、因強光刺激而滿是殘影和淚痕的臉,此刻都無比清晰地、正常地映照在光潔的鏡面上。
冷汗如同無數(shù)條冰冷的細(xì)蛇,從額頭、鬢角、后頸、脊背不受控制地瘋狂鉆出,瞬間浸透了貼身的衣物。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每一次撞擊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似乎隨時會沖破骨肉的囚籠。喉嚨里火燒火燎,如同被粗糲的砂紙反復(fù)摩擦過。
剛才的一切,在時間上或許不過轉(zhuǎn)瞬,但那份恐懼所榨取的精神與體力的消耗,卻如同經(jīng)歷了整整一個世紀(jì)的絕望跋涉。
我……我真的……驅(qū)散了那個東西?用閃光燈?
身體依然抖如風(fēng)中殘葉,我?guī)缀跷詹蛔∧切⌒〉氖謾C(jī)。然而,剛剛脫離險境的后怕,以及那幾乎要燒穿理智的強烈好奇心,共同化作一種更強勁的驅(qū)動力!照片!快!快看看拍到了什么!
黑暗中,亮起的手機(jī)屏幕像一團(tuán)冰冷的鬼火,刺得我眼球生疼。
我?guī)缀跏菓{著本能,閉著一只被強光灼傷而淚水模糊的眼睛,另一只眼睛用力瞪著屏幕,顫抖的手指如同抽筋般連續(xù)而笨拙地點開了相冊應(yīng)用程序。
第一張照片:拍攝時間——03:00:01。
畫面一片模糊的劇烈晃動,是手機(jī)在極度恐懼和手抖中被按下快門的證據(jù)。畫面主體是強光過曝下白得刺眼的床尾和被角輪廓。然而,就在這晃動的、大片曝光的慘白畫面右下角,被清晰地攝入了那面紅木梳妝鏡的一角!
鏡子的這一角,倒映著閃光燈那如同太陽爆炸般的巨大光斑。而在那刺眼白色光斑的邊緣地帶……赫然鑲嵌著一只眼睛!
一只爬滿猙獰、蛛網(wǎng)般輻射的血絲,瞳孔收縮成一道冷血動物般的細(xì)長豎線,充滿了無法用言語描述的極端怨毒與難以置信的巨大痛苦的眼睛!
它就緊貼在鏡面的內(nèi)層,仿佛被灼燙的光芒逼迫得睜到極致,死死地、穿透照片紙張般死死地盯著鏡頭外的世界!
那絕非我的眼睛!
那只眼傳遞出的,是幾乎要將拍攝者一同拖入無間地獄的濃烈詛咒與劇痛!僅僅隔著模糊的電子像素點傳遞出來,已讓我瞬間如墜冰河!
第二張照片:03:00:02。
拍攝角度似乎微微調(diào)整,雖然依舊因手抖而模糊不清,但幸運地捕捉到了更多一點的鏡面區(qū)域。
鏡子里那地獄血海般的背景和鬼影輪廓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劇烈晃動的、純粹刺眼的白光(閃光燈在鏡面內(nèi)部的反射)。然而!就在那片白光的中心深處!在本該反射著主臥天花板的那個位置!
倒吊著一個極其朦朧、如同被無形之手扯得變形的人形!
穿著樣式老舊——或許與第一張照片中鏡內(nèi)鬼影所穿相似——的衣服!但姿態(tài)……是徹底的扭曲!
脖頸以一種違背物理規(guī)律、令人頸椎發(fā)寒的角度極其不自然地伸長!雙臂如同枯朽的樹枝,毫無生氣地直直垂落在身體兩側(cè)!而腳尖……竟是對著鏡面!朝著拍攝鏡頭的方向戳來!
就像……就像一具剛剛掛在繩子上、停止掙扎的懸梁之尸!
雖然成像極其模糊,但那種徹底的僵硬、詭異的垂墜感,絕非任何活著的生物能夠模擬的形態(tài)!
第三張照片:03:00:03。
這張畫面更加混亂不堪,像是在手機(jī)徹底失去控制、被巨力甩脫前的最后一瞥。鏡頭角度怪異地對著主臥房頂方向。在一片模糊的炫目白光和扭曲變形的水晶吊燈輪廓之間……
照片的正中心位置!
赫然!歪歪扭扭地,用類似極度濃稠的黑色墨汁……或是某種更為不詳之物“寫”著!
一行血字!
那字跡扭曲、狂躁,每一筆劃都像用盡全力刻下的、飽含極度怨恨與惡毒的詛咒!
筆畫邊緣甚至帶著濃重粘稠、仿佛能透屏而出的血腥氣息!
“門開了,她來了!”
“啊——!??!”
一聲短促、凄厲得仿佛要將聲帶撕裂的尖叫終于沖破了喉嚨的枷鎖!手機(jī)如同一塊滾燙通紅的烙鐵,從我汗?jié)衩摿Φ氖种忻偷鼗洌?/p>
“砰!”
一聲脆響,屏幕狠狠砸在堅硬的老舊地板上,蛛網(wǎng)狀的裂紋瞬間爬滿玻璃!最后那點幽幽的光源,驟然熄滅!
無邊無際、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如同貪婪的墨汁,再次洶涌地灌滿了整個房間。
但我感受不到絲毫的安全!一絲一毫也沒有!
那只布滿蛛網(wǎng)狀血絲、細(xì)長豎瞳的眼睛!
那具姿勢詭異、懸吊在鏡中白光里的人形倒影!
那行歪斜扭曲、似乎仍在緩緩向下流淌、散發(fā)著腥甜與惡毒詛咒的血字!
如同剛剛滾出熔爐的烙??!死死地、深深燙在了我的腦海深處!燙穿了所有的理智!
“門開了…她來了…”
她?!
她是誰?!?。?/p>
那個鏡子里貼著鏡面的、穿藍(lán)布褂的“鬼”,就是“她”?
還是……我拍照時閃光燈那粗暴撕裂的“強光”,不僅沒能徹底關(guān)閉那道“門”,反而……將那門徹底撞開了?!
驚退了一個小鬼小祟……從而引來了門后……那個真正的、無法形容的恐怖之物?那個被稱作“她”的東西?!
“滴答……”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難以察覺的聲響,在死寂得連塵埃落定都能聽見的房間里響起。
是那個老舊的掛鐘,它的秒針?biāo)坪酢瓨O其微弱地重新跳動了一下。
一股寒意……比之前鏡中透出的任何一次都要冰冷千百倍、粘稠得如同千年尸油、帶著更加赤裸兇狠惡意的寒氣……
無聲無息地……
從老宅的每一個角落——墻壁的縫隙、地板下的空洞、窗外濃重的陰影里……
如同無數(shù)冰冷漆黑的觸手,悄無聲息地滲透出來,緩慢而堅決地向著主臥中心,向著蜷縮在床上、幾近崩潰的我爬行而來……
我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身邊的空氣在急速凍結(jié)!每一次細(xì)微的呼吸都如同在吞咽極地的冰渣!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打著寒顫!
咚…咚咚…
咚咚咚…
不是前幾晚院子里那種讓人心煩意亂的刮擦聲。
是無比清晰、無比準(zhǔn)確、帶著一種刻意節(jié)奏感的……
敲門聲!
它就來自……
主臥這扇老舊厚重的房門!
很輕,一下,兩下,三下……耐心十足,宛如一個深夜來訪、極有修養(yǎng)的客人。
可在這個時間?在這個剛剛被地獄景象撕扯過神經(jīng)、余燼尚在燃燒的房間里?
冰涼的冷汗再次瘋狂涌出,浸透了后背的睡衣,粘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我死命捂住自己的嘴巴,牙齒在極度驚恐中格格作響,整個身體僵硬得像一尊剛從凍土里挖出的石像,連一絲呼吸的氣流都不敢釋放。我拼命將自己蜷縮進(jìn)不算厚實的被子底下,徒勞地祈求那點微不足道的織物能阻擋些什么。耳朵卻在無聲中豎得筆直,捕捉著門外最細(xì)微的動靜,絕望地向上蒼禱告:這只是一場風(fēng)掀動了門板、或是哪根腐朽的木頭發(fā)出的斷裂聲……一場虛驚……
咚咚咚……
固執(zhí)的敲門聲再次響起。這一次,它聽起來……似乎更近了?好像門外發(fā)出聲響的“東西”,又往前挪了一小步,更貼近門板了……
一個念頭,如同一條滑膩冰冷的毒蛇,無聲無息卻迅猛地鉆進(jìn)了我僵死的意識深處,纏緊了搏動的心臟——
閃光燈那粗暴的強光,能瞬間驅(qū)散鏡子里那個低矮的、似乎還未能完全穿“門”而出的“小鬼”……
但門外這個懂得“敲門”、懂得調(diào)整節(jié)奏的“她”呢?照片血字上那歪歪扭扭的“她來了”……
難道根本不是驅(qū)散的證明,而是最恐怖的預(yù)警?!
我該怎么辦?繼續(xù)這樣像一只把頭埋進(jìn)沙子的鴕鳥,縮在發(fā)霉的被窩里裝死?祈禱這一切只是極度恐懼造成的幻覺?還是……
“咔嚓…”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鋒銳如冰錐劃破耳膜的……摩擦聲!
不是敲門聲!
是……金屬探入鎖孔時干澀滯澀的刮擦!
我全身的血液瞬間從頭頂一直凍到了腳趾尖!那聲音清晰得如同炸雷,就來自我眼前這扇、僅僅隔著幾米空氣的老舊黃銅門鎖!
有人在開鎖!
不!
有東西在用鑰匙開鎖!
爺爺!他臨死前的話語!他反復(fù)強調(diào)了“鏡子”是“門”,可他提沒提過“門鎖”?!有沒有說過鎖孔是否牢靠?!他說沒說開門的后果?!一句句模糊的警告在我混亂的腦海中瘋狂撕扯,卻像溺水者想要抓住漂浮的稻草,越是驚慌越是抓不住要點。
極度的恐懼和洶涌的悔恨如同兩道絞索,瞬間勒緊了我的喉嚨,讓我無法呼吸。我為什么不信?為什么當(dāng)耳旁風(fēng)?!為什么非得手賤去拍照?!爺爺他一定……一定知道得更多!這老宅子里一定藏著保命的秘密!而我只顧著嫌棄他那些“老古董”!
就在這混亂得足以令人徹底崩潰的邊緣,一個幾乎被我遺忘在塵埃角落的物品影像,猛地撞進(jìn)翻騰不休的意識——爺爺床頭柜!那個帶著黃銅拉手、樣式老舊的木頭柜子!最底層抽屜的最深處!
有一支老得掉牙的錄音筆!
需要放磁帶的古董玩意兒!
爺爺在時,有次閑聊中提過一嘴,說那里面錄著他幾十年來行走鄉(xiāng)里積攢下的“忌諱”和“解法”,當(dāng)作壓箱底的后手,真遇上了實在解不開的、真正兇險的“臟東西”,或許能救命。
我搬進(jìn)來收拾東西時,只當(dāng)是個早就該淘汰的破爛。那笨重丑陋、塑料外殼都泛黃起泡的樣子,讓我毫無興趣,隨手塞在抽屜最深處的雜物堆里,后來就徹底忘了它的存在。
現(xiàn)在!此刻!在門外那東西正在用鑰匙開鎖的絕境中!
它!可能是我唯一的活路!
敲門聲,詭異地停頓了。
但鑰匙在鎖孔中緩慢、穩(wěn)定轉(zhuǎn)動發(fā)出的“喀喇…喀喇…”的聲響,卻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從容不迫……如同死刑判決書上簽字落筆前的最后幾筆畫……
死亡的壓迫感,濃稠得如同實質(zhì)的黑暗。
幾乎是連滾帶爬!身體的本能爆發(fā)出最后一絲求生的力量,瞬間壓倒了恐懼帶來的僵直。我像一頭中了致命陷阱的困獸,從床上手腳并用地猛撲下來!冰涼粗糙的地板透過單薄的睡衣瞬間刺痛了膝蓋和手掌。一股混合著陳年霉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鐵腥氣(是幻覺嗎?!這氣味比之前所有夜里的都要濃烈和腥氣!)撲面而來,嗆得我一陣暈眩。
不能停!停就是死!
我撲到那漆黑的床頭柜前,手抖得像癲癇發(fā)作,猛地拉開了最底層的抽屜!不顧一切地將手深深地插進(jìn)一堆散發(fā)著樟腦和陳紙氣味的雜物深處——舊手套、發(fā)黃的信封、斷了墨的鋼筆……瘋狂地摸索!每一個冰冷的、陌生的觸感都讓我渾身發(fā)毛!
快!快??!在哪里?!那該死的錄音筆!
指尖猛地碰觸到一個冰冷堅硬的、長條方形的棱角物!
心臟幾乎要破膛而出!
就是它!錄音筆!
與此同時——
“咔噠!”
一聲清脆、冰冷、帶著某種機(jī)械終結(jié)感的脆響,如同地獄熔爐里敲響的喪鐘!
是老式黃銅門鎖內(nèi)部,那根沉重的金屬鎖舌……被徹底、利落地?fù)荛_的聲音!
臥室的門……緩緩地,被從外面,推開了。
深沉的黑暗,從那被推開的門縫之外,如同粘稠冰冷的瀝青,沉默地流淌進(jìn)來。
那黑暗比房間里的夜色更加濃厚,更加沉滯,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實體般的惡意。在那門縫后的無盡黑暗里,似乎……
有一角布料……
漿洗得發(fā)白……樣式古舊……帶著粗劣紋理的……
藍(lán)布衣角……
難以形容的、仿佛能將血液和靈魂都凍結(jié)的刺骨冰冷,瞬間將我緊緊包裹。
每一根骨頭都在尖叫哀嚎。牙齒如同失控的響板般格格格地劇烈叩擊著。
求生的本能如同最后一道微弱的電弧,驅(qū)動著我那截冰冷麻痹的手指,用盡全身殘留的力氣和最后一點微弱的希望,狠狠地、狠狠地按下了錄音筆側(cè)面那個堅硬冰涼的播放按鈕!
磁帶的機(jī)械部件發(fā)出了“滋滋啦啦……沙沙沙沙……”的、低沉的、仿佛老朽摩擦骨骼的低鳴……
就在這時——
那躺在墻角冰冷地板上、屏幕已碎成蛛網(wǎng)、一片死黑的手機(jī)……
它正前方那個攝像頭的位置……
毫無征兆地!亮起了一點點微弱、詭異但絕不溫暖的……
猩紅色的光點!
如同……
一只在無垠地獄深淵里緩緩睜開的……充滿了冰冷詛咒和窺視欲望的……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