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被那滴暗紅色的“血淚”凍結了。
姜獵戶——姜大山,那只足以拍碎石塊的手掌,懸停在嬰兒脆弱的頭顱上方,距離不足三寸??衽幕鹧姹灰还稍醋怨撬枭钐幍?、難以言喻的冰寒瞬間澆滅,只剩下徹骨的恐懼和茫然。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冰手狠狠攥住,每一次搏動都帶來撕裂般的鈍痛,血液凝固,四肢僵硬得不聽使喚。那滴粘稠冰冷的液體,如同活物般,在染血的粗布襁褓上暈開一小片不祥的暗紅,散發(fā)著微弱卻直抵靈魂的寒意。
嬰兒停止了微弱的啼哭,灰白空洞的眼睛“望”著上方僵直的身影,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
屋外,最后一聲雞鳴的余韻徹底消散在死寂的夜空中。緊接著,村西頭傳來王老栓婆娘撕心裂肺的哭嚎:“牛!俺家的牛啊——!”那聲音在壓抑的黑暗里格外刺耳,帶著絕望的穿透力,瞬間打破了小院的凝固。
癱軟在地的張嬸被這哭聲驚醒,連滾帶爬地撲到里屋門口,看到的就是姜大山僵立如石、床上秀娘青灰的遺容,以及襁褓中那雙在搖曳油燈下更顯詭異的灰白眼瞳。她倒抽一口冷氣,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手腳并用地向后爬去,仿佛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景象。
“鬼…鬼娃!是鬼娃啊!秀娘…秀娘是被他克死的!王老栓家的牛也…”張嬸語無倫次,恐懼讓她涕淚橫流,連滾帶爬地沖出小院,凄厲的喊聲在死寂的村落里回蕩開來:“快來人啊!姜家生了個鬼娃!克死了親娘!克死了牲口?。 ?/p>
張嬸的哭嚎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在沉睡的姜家村激起了恐慌的漣漪。原本緊閉的門戶被一扇扇推開,昏黃的燈光亮起,村民們披著衣服,帶著驚疑和恐懼,三三兩兩地朝著姜家小院匯聚。低沉的議論聲在黑暗中嗡嗡作響,像一群受驚的蜂群。
“怎么回事?張嬸喊啥呢?”
“聽說是姜大山家的…生了個怪物?”
“秀娘…秀娘沒了?”
“剛才那雷…那白慘慘的閃電…我就說邪性!”
“王老栓家的牛,壯得跟小山似的,說倒就倒了,口吐白沫…”
恐懼如同瘟疫般蔓延。當村民們靠近姜家小院,看到癱軟在院門口、兀自顫抖哭嚎的張嬸,聞到空氣中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和一種莫名的陰冷氣息時,議論聲變成了壓抑的抽氣和驚呼。
“老天爺啊…”有人看到了堂屋里秀娘青灰的臉。
“那…那就是那個孩子?”有人透過門縫,看到了姜大山臂彎里襁褓中那雙灰白的眼睛,頓時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竄上天靈蓋。
姜大山終于從那凍結靈魂的寒意中掙脫出來一絲力氣。他僵硬地放下手臂,那動作遲緩得像生了銹的機器。他低頭,看著臂彎里的嬰兒。那雙灰白的眼睛依舊空洞地“望”著虛空,對周遭的喧囂和父親的注視毫無反應。襁褓上那滴暗紅的血淚,已經(jīng)凝成了半凝固狀,像一顆丑陋的痣。
一股巨大的疲憊和更深的悲涼席卷了姜大山。殺意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茫然和沉重的無力感。他害死了秀娘?他真是個災星?可…這是秀娘用命換來的孩子??!他粗糙的手指顫抖著,想碰碰孩子冰涼的小臉,卻在即將觸及的那一刻猛地縮回,仿佛那皮膚上帶著無形的尖刺。
“滾開!都滾開!”一個蒼老卻異常洪亮、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猛地在小院門口炸響。
人群被粗暴地分開,一個滿頭銀發(fā)、身形佝僂卻步伐異常穩(wěn)健的老嫗拄著一根油亮的蛇頭木杖闖了進來。她穿著一身漿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臉上溝壑縱橫,寫滿了歲月的風霜,但那雙渾濁的眼睛此刻卻銳利如鷹,掃過混亂的場面,最終定格在姜大山和他懷中的嬰兒身上。她是姜大山的娘,姜司的奶奶——姜周氏。
“娘…”姜大山看到老母,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聲音嘶啞哽咽,巨大的悲痛和茫然幾乎將他擊垮。
姜周氏沒有理會兒子,她的目光第一時間落在秀娘毫無生氣的臉上,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深沉的痛楚,但很快被一種近乎冷酷的堅毅取代。她拄著蛇頭杖,幾步走到床前,枯瘦的手指迅速在秀娘頸側探了探,又翻開她的眼皮看了看,臉色愈發(fā)凝重陰沉。
接著,她的目光轉向姜大山懷中的嬰兒。當那雙灰白空洞的眼睛映入眼簾時,姜周氏的呼吸明顯一窒。她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抱孩子,而是用布滿老繭的拇指,極其迅捷地在那滴凝固在襁褓上的暗紅“血淚”邊緣沾了一下。
指尖傳來一股深入骨髓的陰寒!那感覺,比三九寒冬的冰棱刺入骨髓還要冷上十倍!姜周氏臉色驟變,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縮回手,看著指尖殘留的那一絲微不可察的暗紅印記,眼神深處翻涌起驚濤駭浪。
“大山!”姜周氏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壓低了卻字字如錘,“把你媳婦…好生安置。這孩子…”她目光復雜地再次看了一眼那雙灰白眼瞳,“…交給我!”
“娘!他…他克死了秀娘!剛才張嬸說王老栓家的牛也…”姜大山痛苦地低吼。
“閉嘴!”姜周氏厲聲打斷,蛇頭杖重重一頓地面,發(fā)出沉悶的響聲,竟讓嘈雜的院外瞬間安靜了幾分。“是福是禍,是命!輪不到外人嚼舌根!更輪不到你當?shù)钠饸⑿?!”她的目光如刀子般刮過姜大山,“秀娘的命,是命!這孩子的命,也是命!”
她不由分說,上前一步,伸出枯瘦卻異常穩(wěn)定的雙臂,從姜大山僵硬的懷里接過了那個小小的襁褓。襁褓入手,一股比指尖沾染更甚的寒意透過粗布傳來,讓姜周氏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她緊緊抱住嬰兒,用自己的體溫和一種無形的、微弱卻堅韌的力量試圖包裹住那冰冷的源頭。
嬰兒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灰白的眼珠極其輕微地轉動了一下,依舊沒有焦距,卻朝著姜周氏懷抱的方向偏了偏。
姜周氏抱著嬰兒,轉身面向擠在門口、神情各異的村民。她的腰桿挺得筆直,渾濁的老眼掃視眾人,帶著一種歷經(jīng)滄桑沉淀下來的威嚴。
“都看見了?”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秀娘命苦,走了。這孩子,命硬,生下來就沒了娘,眼睛還不好。”她刻意忽略了“血淚”和異象,“從今往后,這孩子,老婆子我養(yǎng)!是災是福,我老婆子一肩擔了!誰要是再敢嚼舌根,編排我孫兒一句不是…”她手中的蛇頭杖再次頓地,發(fā)出咄的聲響,杖頭的木雕蛇眼在昏暗光線下竟似閃過一絲幽光,“…老婆子我拼了這把老骨頭,也要討個說法!”
村民們被她氣勢所懾,一時間鴉雀無聲。張嬸縮在人群后,不敢抬頭。王老栓蹲在自家牛尸旁,唉聲嘆氣,看向姜家院子的眼神充滿了忌憚。
姜周氏不再多言,抱著襁褓,一步步走向門口。人群下意識地向兩邊分開,讓出一條道。她佝僂的背影抱著那個不祥的嬰兒,在無數(shù)道或恐懼、或憐憫、或厭惡的目光注視下,步履堅定地走出了姜家小院,消失在村尾更深的黑暗中。
那里,有她獨居的、遠離村落中心的一間更破舊的小屋。
姜大山看著母親和兒子離去的背影,又回頭看看床上妻子冰冷的遺容,這個鐵塔般的漢子,終于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發(fā)出壓抑到極致的、野獸般的嗚咽。
夜風嗚咽著穿過空蕩的小院,卷起幾片枯葉,空氣中殘留的血腥味和那股莫名的陰寒,久久不散。
而在村尾那間破舊的小屋里,姜周氏將襁褓輕輕放在鋪著厚厚干草的簡陋床鋪上。油燈如豆,映照著嬰兒灰白死寂的雙眼。姜周氏坐在床邊,枯瘦的手掌小心翼翼地覆蓋在嬰兒冰冷的小手上,閉上眼,嘴唇無聲地翕動著,仿佛在念誦著什么古老的、晦澀的咒言。一絲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的暖意,如同風中殘燭,從她掌心緩緩渡向嬰兒。
襁褓中,那灰白眼瞳的深處,似乎有極其細微的、比塵埃還要渺小的幽光,極其短暫地閃爍了一下,旋即又隱沒在無邊的空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