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三年，巴中郡，南山。梅雨季纏綿的濕氣浸潤著竹林。竹樓頂上，
第一滴飽滿的雨珠終于掙脫葉尖，啪嗒一聲，落入檐下接水的陶罐。王磊盤坐在竹廊下，
手中握著一柄打磨得寒光閃閃的三棱軍刺，
正耐心地指導著虎頭虎腦的阿牛如何用它削制筆直的箭桿。腳邊的銅盆里，
幾塊從洛陽帶來的馬蹄金，靜靜浸泡在清水中，
洗去最后一絲血腥與塵埃——它們已被貂蟬親手敲打、熔鑄，
變成了十二枚樸拙卻沉甸甸的戒子，分給了學堂里那六個如雨后春筍般活潑的娃兒。
這是他們，在南山腳下，安頓下來的第三個年頭。“郎君，
”貂蟬端著兩碗新釀的梅子酒走進來，鬢間斜插的竹釵上，還沾著幾片帶著晨露的翠綠蕨葉。
她褪去了所有珠玉光華，一身粗布荊裙，沾染著泥土與山野的氣息，
然而那雙眸子里的清澈與堅韌，卻比郿塢金殿中那個被稱作“閉月”的絕世歌姬，
更加明亮動人。王磊的目光下意識地撫過腰間那個空蕩蕩的槍套。
那把伴隨他穿越亂世、終結梟雄的勃朗寧，早已深埋在西坡那棵虬枝盤結的老槐樹下。
槍管之上，最后兩個冰冷的項目符號，是他用洛陽宮焚毀罘罳的殘片，一點點刻下的。昨夜，
他夢見呂布的方天畫戟如同血色閃電，穿透了老槐的軀干。驚醒時，卻見燭光下，
貂蟬正低垂著頭，用最細的麻線，一針一線地縫補著那個承載了太多過往的槍套。
出谷的青石板路，被經(jīng)年的雨水沖刷得光滑溫潤，
卻也依稀烙印著七年前那場亡命奔逃時灑落的斑斑血跡。
當李傕麾下追兵的蹤跡第三次出現(xiàn)在山腳密林時，
王磊正在教典韋和山里的獵戶們布置一種奇特的“連環(huán)索”——以浸透桐油的堅韌藤蔓為骨，
結出融合了現(xiàn)代特種兵智慧的詭雷陣?！袄坠珷敔旓@靈啦——！
”當山匪頭子被驟然彈起的藤索倒吊在半空，驚駭欲絕地怪叫時，
王磊的三棱軍刺那冰冷的尖鋒，已如毒蛇吐信，穩(wěn)穩(wěn)抵住了他的咽喉。
這已是本月第七波自稱“潰兵”的騷擾者。每個人磨損的鞋底，
都清晰地繡著猙獰的并州狼頭——呂布那永不消散的陰影標記?！皢琛獑琛獑琛?！
”貂蟬特有的竹哨聲，急促地穿透竹林的靜謐！她抱著一個粗陶罐，
如同受驚的鹿般從翠綠的竹影中沖了出來！罐口猛地掀開！“嗡——！”無數(shù)點翠綠的螢火，
如同被釋放的星塵，瞬間撞入匪群！“天殺的！奴家熬了三天三夜的安胎藥啊——！
”她帶著哭腔的呼喊，用的是地道的蜀中方言，可那尾音里，
卻巧妙地揉進了當年在郿塢被迫學來的、一絲涼州口音！這真假難辨的腔調(diào)，
此刻成了最完美的護身符！匪首架在王磊頸邊的刀鋒，猛地一頓！
七年前洛陽宮那聲撕裂長空、如同九天驚雷的巨響，仿佛就在他耳邊炸開！
他的瞳孔因極致的恐懼驟然收縮成針尖：“你…你是那個…會…會打雷的侍衛(wèi)?。?/p>
”寒光一閃！三棱軍刺精準地劃破匪首的肩胛，帶出一溜血珠！就在這電光石火間，
王磊清晰地聽到了——叮咚…叮咚…不是金屬的脆響，是木質特有的、溫潤而空靈的輕鳴！
那是貂蟬頸間懸掛的銀鈴！不，此刻已非銀鈴！是她用西坡那棵老槐的硬木，
親手一刀刀雕刻、鏤空而成！那獨特的韻律里，深深鐫刻著那曲他們魂牽夢繞的《有所思》！
匪群在詭異飄散的螢火綠光中徹底崩潰，四散奔逃。王磊一把攥住那匪首染血的衣襟，
聲音低沉如深淵寒冰：“滾回去，告訴呂奉先——” 他的目光穿透混亂，
仿佛看到了那遙遠的并州?！啊]月，早已沉入大江，化作塵泥。此地，唯有農(nóng)婦…紅昌。
”秋末的曬谷場，鋪滿了金黃的稻谷，散發(fā)著醉人的暖香。
貂蟬坐在一群嘰嘰喳喳的女娃中間，指尖捻起飽滿的谷粒，溫柔地教她們辨識五谷。
王磊那本被翻得卷邊泛黃的《九章算術》抄本攤在膝上。
孩子們用那些曾屬于董卓的、沉甸甸的馬蹄金戒子當作算籌，在泥地上劃拉著，
叮叮當當?shù)那脫袈曮@飛了檐下偷食的麻雀?！澳镉H，爹爹刻的那個字，念啥呀？
”一個小女孩仰著粉嫩的臉蛋，指著竹樓門楣上那塊嶄新的、刻著“建安”二字的木匾。
貂蟬的指尖，輕輕撫過那深深凹刻的筆畫。木紋的溝壑里，
似乎還沁著一點難以察覺的暗紅——那是七年前，王磊為她擋下的一支淬毒流矢，
濺落的血痕?！澳睢病！彼┫律?，溫柔地將一朵路邊采來的小野菊，
別在女孩柔軟的鬢角，“是你爹爹…用命給我們掙來的…家?！鄙钜?，竹樓。
漏下的月光如銀紗，鋪在簡陋的地板上。王磊借著火塘跳動的微光，
拆開一卷新到的、帶著風塵氣息的帛書。上面，
卻帶著臨終顫抖的絕筆：“…紅昌妝匣內(nèi)的鶴頂紅…吾…早已換成了…當歸粉…”火光躍動，
帛書的邊緣在火舌的舔舐下卷曲焦黑。王磊的手，
無意識地攥緊了那截一直被他隨身攜帶、從董卓尸體上摸出的冰冷虎符。剎那間，
無數(shù)過往碎片閃過腦?！踉噬钜躬氉凇洞呵铩贩狐S的夾頁間，
一遍遍寫下的那四個字：“衣冠南渡”……原來，這最后的退路，
他早已為“紅昌”…悄然鋪就?！霸撔??！币恢粶嘏氖?，帶著山間清泉般的涼意，
輕輕撫上王磊后背那道猙獰的傷疤——那是赤兔馬狂暴撕咬留下的、永久的印記。
她腕上的銀鐲，隨著動作輕輕碰響了床頭那只粗陶罐。罐里，
裝著七年前從洛陽城墻上小心刮下的泥土，如今，
里面生機勃勃地生長著一株蜀地特有的山茶，翠綠的葉片在月光下舒展。建安五年，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