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暴雨,如同天穹被戳穿了無數(shù)個窟窿,傾瀉而下,澆透了這片名為“墜星坡”的荒涼之地。
雨水不是清澈的,帶著一種粘稠的、令人心悸的暗紅,砸在焦黑的泥土和嶙峋的怪石上,發(fā)出沉悶的“噗噗”聲響,仿佛大地在貪婪地吮吸著天降的血漿。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鐵銹與某種難以名狀的腐敗混合氣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冰冷的濕布,沉甸甸地壓在肺腑之間。
墜星坡,名副其實。傳說曾有星辰隕落于此,砸碎了地脈,也砸開了通往“天哭秘境”的裂隙。
此刻,那道裂隙——與其說是門,不如說是大地上一道猙獰扭曲、邊緣流淌著暗紅巖漿的巨大傷口——正不安地搏動著,每一次脈動都引得周遭空間微微扭曲,發(fā)出低沉如野獸瀕死般的嗚咽。
無數(shù)道貪婪、焦灼、畏懼的目光,穿透厚重的血雨簾幕,死死釘在那道裂隙之上。散修們?nèi)缤岬窖鹊镊喙?,三五成群地縮在巨石或殘破的遺跡斷壁之后,眼神閃爍著,彼此戒備,又按捺不住對裂隙之后那傳聞中堆積如山的靈材、失傳功法的渴望。
“媽的,這鬼雨…蝕骨吸髓似的冷!”一個滿臉橫肉、裹著臟污皮襖的壯漢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搓著凍得發(fā)青的手,他旁邊一個精瘦如猴的同伴,眼睛卻死死盯著裂隙方向,“蝕骨?蝕得好!等會兒沖進去,少幾個搶食的!”
“搶?”另一處避雨的殘破石亭下,一個面容陰鷙的老者冷笑,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一個鼓囊囊的皮袋,“看那裂隙的波動,兇煞之氣比百年前那次更甚,不知又要吞掉多少條命進去填那‘生路’?!彼麥啙岬难壑胁o多少恐懼,反而有種近乎病態(tài)的興奮,“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就看誰命硬,誰能抓住那一線生機!”
生機?一線?
就在距離那道搏動裂隙不足百丈的一處斷壁殘垣下,氣氛卻比這傾盆血雨還要冰冷、粘稠幾分。
這處勉強能遮擋風(fēng)雨的角落,擠著五個人??臻g本就不寬裕,無形的界限卻將他們清晰地割裂開來。
最靠近斷壁豁口、幾乎半邊身子暴露在血雨中的,是一個身材異??嗟臐h子。
他叫雷山。粗布麻衣被雨水和汗水浸透,緊緊裹在虬結(jié)如巖石般的肌肉上,古銅色的皮膚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金屬般的冷硬光澤。雨水順著他剃得精光的頭頂和剛硬如刀削斧劈的臉頰輪廓流淌,他卻渾然不覺,只是微微佝僂著腰背,雙手垂在身側(cè),指節(jié)粗大,布滿老繭,像兩柄隨時準備砸碎一切的鐵錘。
他沉默得如同一塊真正的山巖,粗重的呼吸在雨聲中幾乎微不可聞,但那雙偶爾抬起的眼睛,卻沉靜得可怕,深處仿佛藏著某種不動如山的意志。他目光低垂,盯著自己腳下被血雨沖刷出的一個小小泥坑,仿佛那是世間最值得研究的物事。
與雷山那磐石般的沉默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緊挨著他、幾乎要縮進他魁梧身影里的一個少女。她叫柳輕煙,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一身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裙,身形單薄得像風(fēng)雨中隨時會折斷的蘆葦。
雨水打濕了她額前幾縷柔軟的黑發(fā),粘在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頰上。她緊緊抱著雙臂,肩膀微微顫抖,不知是冷還是怕,那雙本該清澈的大眼睛里,此刻盛滿了茫然和一種小獸般的驚惶,眼睫低垂,長長的睫毛上掛著細小的水珠,隨著每一次呼吸輕輕顫動。
她的存在感如此之弱,仿佛隨時會被這狂暴的血雨抹去。然而,若有極其敏銳的感知力,或許能察覺到,在她那看似脆弱不堪的軀殼深處,偶爾會逸散出一絲極其微弱、卻又異常堅韌的奇異波動,如同冰層下頑強流淌的暗流,轉(zhuǎn)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她偶爾會飛快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偷偷瞥一眼旁邊那個沉默的巨人雷山,目光交匯的剎那又立刻驚慌地垂下眼簾。
離這兩人稍遠些,一個穿著錦緞、卻沾滿了泥污的胖子正焦躁地踱著步。他叫錢多寶,圓滾滾的臉上,肥肉擠得五官都有些變形,此刻眉頭緊鎖,細小的眼睛里閃爍著精明和難以掩飾的焦慮。他不停地搓著手,一枚碩大的、鑲嵌著渾濁寶石的戒指在他粗短的手指上晃動,反射著裂隙方向透來的微弱紅光。
“晦氣!真他娘的晦氣!”他低聲咒罵著,聲音尖細,“這破雨,這破地方!要不是…要不是為了‘那東西’…”他猛地停下腳步,目光灼灼地、毫不掩飾地投向角落里那個一直沉默得如同陰影般的青年。那目光里,有赤裸裸的貪婪,像淬了毒的鉤子。
他看的,是蘇沉。
蘇沉獨自靠在一根斷裂的粗大石柱旁,身形頎長卻略顯單薄,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青灰色布袍,在這血雨腥風(fēng)中顯得格格不入。
他沒有看任何人,只是微微仰著頭,視線穿透殘破的屋頂豁口,凝望著外面那一片混沌暗紅的蒼穹。雨水順著石柱流下,在他腳邊匯成一小灘渾濁的水洼,倒映著他模糊不清的面容。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不焦躁,也不恐懼,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靜,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唯有那雙眼睛,深邃得如同蘊含了整片夜空的寒星,偶爾掠過一絲極淡、極冷的光,像是冰層下凍裂的痕跡。他的右手隨意地垂在身側(cè),指骨修長,指腹卻帶著長期握筆或把玩精細物件的薄繭。
一枚樣式古樸、非金非玉、刻滿細密如蟻篆般符文的墨色指環(huán),安靜地套在他右手中指上,在昏暗的光線下,那符文偶爾會流淌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幽光,快得如同幻覺。
錢多寶的目光,幾乎黏在了那枚墨色指環(huán)上,喉結(jié)下意識地滾動了一下。
最后一人,則抱著雙臂,斜倚在另一根斷裂的矮柱上,與所有人都保持著一段微妙的距離。
他叫凌無鋒。一身利落的玄色勁裝,勾勒出精悍的線條,背上斜挎著一柄被灰色粗布纏繞得嚴嚴實實的狹長之物,只露出一個樣式古拙的劍柄,暗沉無光。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滴落,他面容冷峻,薄唇緊抿成一條直線,眼神銳利如鷹隼,卻又像蒙著一層終年不化的寒霜。這層寒霜之下,似乎蟄伏著某種極度危險、隨時可能爆發(fā)的力量,那是被強行壓抑的、刻骨銘心的東西。
他的視線,大部分時間都死死鎖定著遠處那道搏動著的裂隙,目光深處燃燒著一種近乎實質(zhì)的火焰——那是混合了仇恨、痛苦與一絲瘋狂期待的火焰,熾熱到足以灼傷任何敢于直視的人。當(dāng)他的目光偶爾掃過蘇沉?xí)r,那火焰會瞬間冷卻,變成一種冰冷的、充滿審視與評估的意味,如同在打量一件即將用于殺戮的兵器。
血雨傾盆,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反而愈演愈烈,砸在斷壁殘垣上發(fā)出密集的鼓點聲。裂隙的嗚咽聲也越來越響,如同瀕死巨獸最后的喘息,每一次搏動,都讓那暗紅的光暈向外擴散一圈,空氣中彌漫的兇煞之氣也愈發(fā)濃重粘稠。聚集在四周的散修們騷動起來,壓抑的議論聲、粗重的喘息聲、兵器無意碰撞的輕響混雜在雨聲中。
“時辰…快到了!”一個沙啞的聲音在雨幕中斷斷續(xù)續(xù)地響起,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和興奮。
“誰先上?媽的,誰去探路?這裂隙看著就邪門!”
“富貴險中求!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嘿嘿,說得輕巧,你去?”
氣氛像一根被拉到極限的弓弦,緊繃得隨時可能斷裂。貪婪與恐懼在血雨中發(fā)酵,醞釀著第一波亡命的沖擊。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臨界點上,一直沉默如石的蘇沉,終于動了。
他緩緩低下頭,目光從暗紅的蒼穹收回,平靜地掃過身邊四人——雷山那磐石般的背影,柳輕煙驚惶閃躲的眼神,錢多寶貪婪焦灼的胖臉,以及凌無鋒那燃燒著仇恨火焰的冰冷側(cè)影。
他的眼神沒有波瀾,像是在看幾件沒有生命的物件,又像是早已洞悉了所有糾纏的因果。
“血契。”蘇沉開口了,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嘈雜的雨聲和遠處的騷動,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冷硬質(zhì)感,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石板上。
他抬起右手,那枚墨色指環(huán)在昏暗的光線下似乎又閃過一絲幽光。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一張巴掌大小、材質(zhì)非皮非紙、呈現(xiàn)出一種陳舊暗褐色的東西出現(xiàn)在他指間。上面用某種凝固的、暗紅發(fā)黑的東西書寫著扭曲的符文,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令人靈魂都感到不適的腥甜氣息。
“簽,可同行。不簽,”蘇沉的目光掠過眾人,最后落在裂隙那搏動的紅光上,語氣平淡無波,“自求多福?!?/p>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血雨的喧囂和遠處散修的嘈雜,在這一刻似乎都被隔絕開來。
錢多寶臉上的肥肉猛地一哆嗦,細小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張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暗褐色血契,貪婪和恐懼在他眼中激烈交戰(zhàn)。
他舔了舔發(fā)干的嘴唇,尖聲道:“蘇沉!蘇老弟!咱們…咱們都是明白人!簽,當(dāng)然簽!大伙兒抱團取暖嘛!不過…”他話鋒一轉(zhuǎn),臉上擠出諂媚的笑容,試探著,“你看…這秘境兇險莫測,你那‘破障針’…是不是先拿出來給大家伙兒開開眼,心里也好有個底???嘿嘿…”
他口中的“破障針”,顯然就是蘇沉指環(huán)所代表的秘器。錢多寶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瞟向那枚墨色指環(huán),眼中的貪婪幾乎要溢出來。
回應(yīng)他的,是蘇沉一個毫無溫度的眼神。那眼神像淬了冰的針,瞬間刺破了錢多寶強裝的諂媚。
蘇沉沒有說話,只是將手中的血契微微向前遞了遞,意思不言而喻——簽,或者滾。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錢多寶臉上的笑容僵住了,肥肉尷尬地抖了抖,眼中閃過一絲被冒犯的羞怒,但很快又被更深的貪婪壓下。他訕訕地閉了嘴,目光卻更加陰鷙。
柳輕煙抱著手臂,身體微不可察地又往雷山那魁梧的身影后縮了縮,蒼白的臉上滿是畏懼。她看著那張散發(fā)著血腥氣的血契,又看看裂隙方向那令人心悸的紅光,嘴唇囁嚅著,似乎想說什么,卻最終只是發(fā)出了一聲細微的、如同幼獸嗚咽般的吸氣聲。
她求助般地看向雷山。
雷山依舊沉默。他只是緩緩轉(zhuǎn)過頭,那雙沉靜如古井的眼睛,平靜地看向柳輕煙,然后又看向蘇沉手中的血契,最后,目光落在那搏動的裂隙之上。
沒有言語,沒有任何表情變化,但他微微繃緊的肩背肌肉,和他那雙垂在身側(cè)、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的大手,無聲地表達了他的態(tài)度。這沉默本身,就是一種選擇——一種在絕對力量差距和未知兇險面前,最現(xiàn)實的妥協(xié)。
凌無鋒的反應(yīng)最為直接。他冰冷的視線從裂隙收回,如同實質(zhì)般刺在蘇沉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
“廢話少說?!彼曇舻统粒瑤е饘倌Σ恋馁|(zhì)感,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我只問一點,”他銳利的目光掃過錢多寶、雷山和柳輕煙,最后釘回蘇沉,“進了里面,我要殺一個人。你們,不得干涉?!?/p>
他的話語如同冰錐,瞬間讓本就冰冷的氣氛降至冰點。殺意,赤裸裸的殺意,毫不掩飾。他要殺的,顯然不是秘境中的怪物,而是某個活生生的人。
蘇沉的眼神終于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變化,那深不見底的寒潭深處,似乎掠過一絲了然,又像是某種冰冷的嘲弄,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他沒有直接回答凌無鋒的要求,只是將手中的血契再次向前遞了半分,那暗褐色的表面在裂隙紅光映照下,仿佛有粘稠的血液在緩緩流動。
“血契內(nèi)容:臨時結(jié)盟,共享必要信息與生路指引,所得按出力分配。”蘇沉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沒有波瀾,“期間,禁止相互攻伐。”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凌無鋒那張冷峻如刀削的臉上,“你要殺人,是你的自由。契約只約束盟友間互不侵犯。只要不連累隊伍,契約不阻你。”
“好!”凌無鋒的回答干脆利落,沒有絲毫猶豫。仿佛他等的就是這句話。他不再看任何人,徑直上前一步,右手拇指在腰間懸掛的短匕刃口上一抹,一滴殷紅的血珠滲出,帶著他自身凌厲的氣息,毫不猶豫地按在了血契之上。
暗褐色的血契猛地一亮!那滴鮮血如同活物般滲入契約之中,沿著那些扭曲的符文迅速蔓延開一小片刺目的猩紅紋路,一股更濃烈的血腥氣和某種無形的束縛感瞬間彌漫開來。
錢多寶看著凌無鋒的動作,又看看蘇沉那毫無表情的臉,臉上的肥肉抽動了幾下,最終一咬牙:“娘的!拼了!”他也上前,用一枚鑲嵌寶石的戒指在指腹上一劃,擠出一滴血,帶著一股子市儈油膩的氣息,也按在了血契上。血契上的猩紅紋路再次蔓延。
柳輕煙身體抖得更厲害了,求助的目光再次投向雷山。雷山沉默地伸出他蒲扇般的大手,粗糙的指腹在腰間一塊凸起的巖石棱角上一擦,帶出一道血痕,然后沉穩(wěn)地將染血的拇指按在契約上。他的血似乎帶著一種沉凝厚重的土腥氣,血契上的紅光微微一頓,才將其吸收。
輪到柳輕煙。她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纖細的手指顫抖著從發(fā)髻上拔下一根不起眼的木簪,在指尖輕輕一刺,一滴細小、帶著微弱奇異清甜氣息的血珠冒出。她閉著眼,飛快地將手指按在血契上。那滴血融入的瞬間,血契上的猩紅紋路似乎極其細微地波動了一下,快得如同錯覺。
最后,蘇沉自己。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在那墨色指環(huán)上輕輕一劃,一滴顏色極深、近乎墨色的血珠滲出,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死寂感。他將手指按在血契的中心。
嗡——!
當(dāng)蘇沉的血融入的剎那,整張暗褐色血契爆發(fā)出刺目的血光!那光芒瞬間蓋過了裂隙的紅暈,將斷壁下五人的身影拉得長長扭曲,映照在他們臉上,顯得詭異而肅殺。一股強大、冰冷、不容抗拒的約束力憑空生成,如同無形的鎖鏈,瞬間纏繞在五人的神魂之上。契約成立!
血光斂去,那張暗褐色的血契變得平平無奇,只有上面五道形態(tài)各異、散發(fā)著不同氣息的血痕,證明著它的存在。蘇沉默然將其收起。
就在這時——
嗚——嗷——?。?!
遠方那道搏動著的裂隙,猛地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撕裂靈魂般的尖嘯!那聲音如同億萬生靈臨死前的哀嚎匯聚,帶著無盡的怨毒與瘋狂!裂隙驟然擴張,邊緣流淌的暗紅巖漿如同沸騰,一股龐大到令人窒息的吸力憑空產(chǎn)生!
“開了!秘境開了!!”
“沖啊?。 ?/p>
“機緣就在眼前?。 ?/p>
積蓄已久的貪婪瞬間沖垮了恐懼的堤壩。無數(shù)道身影如同離弦之箭,裹挾著各色靈光,瘋狂地撲向那如同巨獸張開的血盆大口般的裂隙!呼喝聲、怪叫聲、被吸力拉扯發(fā)出的驚呼聲混雜一片,場面瞬間混亂狂暴到了極點!
“走!”
蘇沉一聲低喝,簡潔如令。他第一個動了,身影如一道融入雨幕的灰色閃電,沒有絲毫猶豫,迎著那狂暴的吸力和無數(shù)瘋狂撲來的身影,精準地沖向裂隙邊緣一個毫不起眼、甚至顯得有些薄弱的位置。
凌無鋒緊隨其后,玄色身影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殺意。
錢多寶怪叫一聲,肥胖的身軀爆發(fā)出與體型不符的靈活速度,一邊往前沖,一邊手忙腳亂地拍打著身上數(shù)個鼓囊囊的儲物袋,各色微弱的防護靈光閃爍起來。
雷山一步踏出,地面仿佛都微微一震,他巨大的身影如同一堵移動的山壁,有意無意地將柳輕煙護在身后,沉穩(wěn)地跟上。柳輕煙小臉煞白,緊咬著牙關(guān),幾乎是小跑著,緊緊跟在雷山那寬厚的背影之后,纖弱的身影在狂暴的人流和恐怖的吸力中顯得搖搖欲墜。
五道身影,因一張冰冷的血契強行捆綁在一起,在血色暴雨和無數(shù)瘋狂修士的洪流裹挾下,一頭扎進了那吞噬一切的、搏動著的暗紅裂隙之中。
眼前是光怪陸離的扭曲景象,耳邊是空間被撕裂的尖銳嗡鳴和無數(shù)修士臨死前的凄厲慘叫。身體仿佛要被無形的巨力扯碎,又被強行糅合。時間與空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只剩下混亂與毀滅的能量亂流。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萬年。
當(dāng)那令人瘋狂的空間撕扯感驟然消失,雙腳終于踏上堅實(或者說,某種令人不安的“堅實”)地面時,映入眼簾的景象,讓剛從混亂中掙扎出來的錢多寶倒抽一口冷氣,連凌無鋒那冰冷的眼神都瞬間凝聚如針。
眼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泥沼”。
但這泥沼,絕非尋常。泥漿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作嘔的、粘稠的灰綠色,表面不斷咕嘟咕嘟地冒著拳頭大小的氣泡。氣泡破裂的瞬間,沒有水汽,只有一股股濃得化不開的慘綠色煙霧升騰而起,迅速彌漫在空氣里,散發(fā)著刺鼻的、混合著腐爛甜膩與劇毒硫磺的惡臭。煙霧所過之處,空氣中殘留的稀薄靈氣仿佛被點燃般發(fā)出滋滋的聲響,瞬間被腐蝕、吞噬。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泥沼本身。那些灰綠色的泥漿,竟在緩緩地、如同活物般蠕動著。視線所及的泥沼表面,隨處可見半沉半浮的物體——那是骸骨。有巨大妖獸的森白骨架,也有屬于人類的殘破骷髏,甚至還有一些形態(tài)扭曲、難以辨識種族的奇異骨骼。
它們被粘稠的泥漿包裹著,像被巨大生物緩慢消化的殘渣。一些骸骨的眼眶或胸腔內(nèi),還殘留著點點幽綠、慘白或暗紅的磷火,在濃霧中明滅不定,如同無數(shù)雙來自地獄的、充滿怨毒的眼睛。
視野被慘綠的毒霧嚴重遮蔽,只能勉強看出數(shù)百丈遠。遠處隱約可見一些巨大、扭曲的黑色石柱如同巨獸的獠牙般刺破泥沼表面,指向同樣灰綠、翻滾著毒霧的天空。死寂,除了泥漿冒泡和毒霧腐蝕靈氣的滋滋聲,聽不到任何活物的聲響。一種深入骨髓的陰冷和絕望,無聲地彌漫在每一寸空間。
“噬…噬靈毒沼?!”錢多寶的聲音都變了調(diào),帶著哭腔,“傳說中沾之即死,靈氣觸之即潰的絕地?!蘇沉!蘇老弟!你帶的好路!”他驚恐地看向蘇沉,肥胖的身體因為恐懼而微微顫抖。
凌無鋒臉色鐵青,手已經(jīng)下意識地按在了背后那灰色布囊包裹的劍柄上,冰冷的殺意幾乎要破體而出。雷山沉默地向前踏了半步,魁梧的身軀如同一堵墻,將柳輕煙更嚴密地護在身后,他古銅色的皮膚下,似乎有極其微弱、如同大地脈動般的土黃色微光一閃而逝。
柳輕煙緊緊抓住雷山粗布麻衣的后擺,小臉慘白如紙,身體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眼中充滿了對這片絕地的恐懼。
蘇沉站在最前方,青灰布袍的下擺已經(jīng)被彌漫的毒霧沾染,發(fā)出細微的“嗤嗤”聲。他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那雙深邃的眼睛,銳利如鷹隼般掃視著前方翻滾的毒霧,似乎在捕捉著常人無法察覺的軌跡。
“閉嘴?!碧K沉的聲音冰冷,打斷了錢多寶的驚叫。他緩緩抬起右手,那枚墨色的指環(huán)在毒霧彌漫的灰綠光線下,再次流淌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幽光。他的目光穿透濃霧,鎖定在泥沼深處某個方向。
“路,只有一條?!彼鹱笫?,指向左前方大約三十丈外,毒霧相對稀薄的一處區(qū)域。那里,幾塊巨大的、被腐蝕得坑坑洼洼的黑色礁石半露在泥沼之上,形成了一條極其狹窄、僅容一人側(cè)身而過的、斷斷續(xù)續(xù)的“石徑”,蜿蜒著通向毒沼深處。石徑表面同樣覆蓋著一層滑膩的灰綠色污垢,偶爾有氣泡在旁邊的泥漿中破裂,噴出大股毒煙。
“踩著那些礁石走,一步不能錯。礁石間的距離,必須用靈氣瞬間爆發(fā)躍過,中途絕不能觸碰泥沼或吸入過量毒霧?!碧K沉的語速不快,每一個字都清晰冰冷,“礁石落腳點會被毒霧和泥漿腐蝕變化,我會指出下一個落點。聽我指令,動作要快,慢一步,就留在下面陪那些骨頭吧?!?/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錢多寶身上,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警告:“收起你那些無用的防護法器,靈氣外放只會像火把一樣吸引泥沼里的‘東西’,死得更快。收斂氣息,肉體力量跳躍。懂?”
錢多寶被蘇沉那冰冷的眼神看得一哆嗦,下意識地捂住了腰間幾個閃爍微光的儲物袋,臉上肥肉抽搐,眼神閃爍不定。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反駁什么,但看著眼前那翻騰著死亡氣息的毒沼,又硬生生把話咽了回去,只是不甘心地哼了一聲。
凌無鋒冷哼一聲,算是回應(yīng)。雷山沉默地點了點頭。柳輕煙躲在雷山身后,也怯生生地跟著點了一下頭。
“走?!碧K沉不再廢話,身形一晃,已然飄落在第一塊距離岸邊最近的黑色礁石上。落腳無聲,如同鬼魅。那礁石表面滑膩異常,但他身形穩(wěn)如磐石。
凌無鋒緊隨其后,動作矯健凌厲,落在蘇沉身后另一塊礁石上,玄色勁裝帶起一陣微弱的破空聲。
雷山示意柳輕煙先走。柳輕煙深吸一口氣,強壓下恐懼,纖細的身體爆發(fā)出不錯的彈跳力,輕盈地落在第三塊礁石上,雖然落地時微微晃了一下,但很快站穩(wěn)。
雷山這才邁開大步,沉重的身軀落地時,腳下的礁石似乎都發(fā)出了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但他下盤極穩(wěn),紋絲不動。
落在最后的是錢多寶。他看著前面四人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又看看腳下翻涌的毒泥,咽了口唾沫,肥胖的身體有些笨拙地躍起,落在雷山身后的一塊礁石上,落地時一個趔趄,差點滑倒,驚得他怪叫一聲,手舞足蹈才勉強穩(wěn)住,臉色更白了。
“下一個,左前兩丈,斜上方凸起。”蘇沉的聲音在前方毒霧中傳來,冷靜得如同在指點庭院散步。他指向左前方一塊在濃霧中若隱若現(xiàn)、表面布滿孔洞的礁石。
五人如同行走在刀鋒上的螞蟻,在蘇沉冰冷而精準的指令下,在死亡泥沼之上艱難地跳躍前行。每一次跳躍,都需要對力量和角度的完美控制,每一次落腳,都伴隨著腳下礁石滑膩的觸感和旁邊毒泥氣泡破裂噴出的慘綠煙霧帶來的致命威脅。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只有蘇沉簡潔的指令、急促的呼吸和偶爾錢多寶壓抑的驚呼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毒霧翻涌,視野極差。不知前行了多久,前方帶路的蘇沉突然停下。他站在一塊相對寬闊些的黑色礁石上,前方濃霧翻滾,隱約可見幾塊礁石的輪廓,但距離和方位都顯得模糊不清。
“前方霧氣有異,礁石分布不明,原地暫歇,等我探路。”蘇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他盤膝坐下,閉上雙眼,右手食指與中指并攏,輕輕按在眉心。一股極其隱晦、冰冷的神念波動以他為中心,如同無形的觸須,小心翼翼地探入前方翻滾的毒霧之中。那墨色指環(huán)上的符文,似乎又極其微弱地亮了一下。
錢多寶落在蘇沉身后一塊較小的礁石上,看著蘇沉閉目凝神的樣子,又看看前方翻涌的濃霧,細小的眼睛里閃爍著焦躁和一絲狡黠的光芒。他偷偷瞄了一眼側(cè)前方一塊礁石上的凌無鋒。凌無鋒正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翻騰的毒霧,手始終不離背后的劍柄,冰冷的側(cè)臉上寫滿不耐和壓抑的殺意。
一個念頭,如同毒沼里的氣泡,在錢多寶心中悄然升起,瞬間膨脹。
“哼…探路?磨磨蹭蹭!等你這廢物探清楚,黃花菜都涼了!”錢多寶心中惡毒地咒罵著,臉上卻擠出一絲假笑,“蘇老弟,這鬼地方歇不得啊!你看這霧越來越濃,礁石都快看不清了!要不…我們往右邊試試?我看那邊好像有幾塊石頭離得近些?”他故意指向右前方濃霧深處,那里影影綽綽,似乎確實有幾塊凸起,但在毒霧扭曲下,根本看不清具體位置和大小。
凌無鋒聞言,冰冷的目光掃了過來,帶著審視和一絲被拖延的煩躁。
蘇沉依舊閉目凝神,對錢多寶的話置若罔聞,仿佛他只是一只嗡嗡叫的蒼蠅。
錢多寶眼底閃過一絲被無視的羞怒,隨即又被更深的陰狠取代。他肥胖的身體微微調(diào)整了一下重心,右腳看似隨意地、實則用上了暗勁,在腳下那塊滑膩的礁石邊緣,一塊被腐蝕得松動的、拳頭大小的石筍上,猛地一碾!
咔嚓!
一聲輕微的碎裂聲在寂靜的毒沼中響起,異常刺耳!
那塊松動的石筍應(yīng)聲斷裂,翻滾著,無聲無息地墜入下方灰綠色的粘稠泥沼之中。
噗通。
落點,不偏不倚,正在凌無鋒側(cè)前方那塊礁石與下一塊預(yù)定落腳礁石之間的泥沼里!
這看似微不足道的落石,卻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打破了某種微妙的平衡!
嘩啦——!
那落石點周圍的灰綠色泥漿猛地劇烈翻滾起來,如同沸騰的開水!緊接著,數(shù)條隱藏在泥沼之下、粗如成人手臂、表面布滿滑膩粘液和尖銳倒刺的墨綠色藤蔓,如同被驚醒的毒蛇,帶著刺耳的破空聲,驟然從泥漿里暴射而出!它們的目標,并非落石,而是那落石點上方,剛剛為了躲避濺起泥漿而下意識向側(cè)面礁石躍起的凌無鋒!
時機歹毒到了極點!
凌無鋒的身體尚在半空,舊力已盡,新力未生!那數(shù)條猙獰的毒藤,如同蓄謀已久的陷阱,帶著濃烈的腥風(fēng)與致命的慘綠毒霧,瞬間封死了他所有閃避的角度,狠狠纏繞而來!
“小心!”柳輕煙發(fā)出一聲驚恐的尖叫。
雷山瞳孔驟縮,魁梧的身軀肌肉瞬間賁張,但距離太遠,鞭長莫及!
凌無鋒眼中爆發(fā)出駭人的厲芒!背后的布囊中響起一聲低沉壓抑的劍鳴!他強行在半空擰身,右手閃電般抓向背后的劍柄!一道冰冷的、仿佛能切割靈魂的鋒芒即將透囊而出!
但,晚了!
嗤嗤嗤!
三條最粗壯的墨綠毒藤,如同地獄的觸手,瞬間纏繞上了凌無鋒的右臂、腰腹和左腿!滑膩冰冷的觸感伴隨著劇痛傳來!藤蔓上密布的尖銳倒刺輕易撕裂了他的玄色勁裝,深深扎入皮肉之中!一股狂暴的、帶著強烈麻痹和腐蝕劇毒的妖力,順著倒刺瘋狂注入!
更可怕的是,藤蔓上分泌出的粘稠毒液和纏繞時帶起的大股慘綠色毒霧,瞬間將他半個身體籠罩!那毒霧仿佛活物,瘋狂地向他口鼻鉆去!
“呃啊——!”
凌無鋒發(fā)出一聲痛苦而憤怒的悶哼,強行凝聚的劍意瞬間被劇毒和麻痹打斷!布囊中剛剛亮起的鋒芒驟然熄滅!他整個人被毒藤巨大的力量猛地向下拉扯,向著那吞噬一切的灰綠泥沼墜去!他奮力掙扎,但右臂被死死纏住,劇毒侵蝕下力量飛速流逝,另一只手徒勞地撕扯著腰腹間的藤蔓,眼中充滿了不甘的狂怒和一絲瀕死的猩紅!
變故陡生!生死只在剎那!
錢多寶看著被毒藤纏住、即將墜入泥沼的凌無鋒,臉上飛快地掠過一絲計謀得逞的陰狠和得意。他肥胖的身體甚至微微向后縮了縮,似乎在躲避可能濺起的毒泥。
雷山怒吼一聲,巨大的身軀爆發(fā)出恐怖的力量,腳下的礁石都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就要不顧一切地躍向凌無鋒的方向救援。
“別動!”一聲冰冷刺骨的低喝,如同冰水澆頭,瞬間止住了雷山和同樣想沖過去的柳輕煙。
是蘇沉。
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睜開了眼睛,站了起來。臉上依舊沒有表情,只有那雙深邃的眼眸,此刻冰冷得如同萬載玄冰,死死盯著在毒藤纏繞中掙扎下墜、被慘綠毒霧吞噬的凌無鋒。那眼神里,沒有同伴遇險的焦急,沒有出手相救的意圖,只有一種近乎殘酷的…觀察?仿佛凌無鋒只是一個用來驗證某種規(guī)則的試驗品。
就在凌無鋒的身體距離翻滾的灰綠泥漿不足三尺,毒藤興奮地蠕動收緊,錢多寶眼中的得意幾乎要溢出來,雷山目眥欲裂,柳輕煙發(fā)出絕望嗚咽的瞬間——
蘇沉開口了。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毒藤的嘶嘶聲和泥沼的翻滾聲,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來自古老歲月的韻律和冰冷洞徹的漠然:
“昔有旅者三人,行于石林迷途。遇一石人,口能言?!?/p>
他的聲音平緩,毫無波瀾,如同在講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睡前故事,卻在這生死關(guān)頭、毒霧彌漫的絕地中,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詭異力量。
“一人問:‘長生路在何方?’ 石人答:‘心執(zhí)處?!?此人狂喜,循心執(zhí)念狂奔,墜入無底石淵?!?/p>
“一人問:‘稀世寶藏在何處?’ 石人答:‘疑懼中。’ 此人疑懼叢生,步步驚心,終陷流沙,尸骨無存。”
“最后一人問:‘生路在何處?’ 石人默然片刻,答:‘無問處?!?此人茫然四顧,見腳下有野花一叢,生機盎然,遂沿花徑徐行,安然脫困?!?/p>
蘇沉的目光掃過錢多寶那張因驚愕和一絲慌亂而僵住的胖臉,掃過雷山和柳輕煙,最后落回在毒藤纏繞中、被毒霧侵蝕得臉色發(fā)青發(fā)黑、眼中卻因這突如其來的“寓言”而閃過一絲驚疑和暴怒的凌無鋒身上。
“執(zhí)念過深者,”蘇沉的語氣冰冷,如同宣判,“如問長生者,自縛于己念,死路自尋?!?/p>
話音落下的瞬間,異變陡生!
被劇毒侵蝕、力量飛速流逝、眼看就要被徹底拖入泥沼的凌無鋒,眼中那瀕死的狂怒和痛苦,在聽到“執(zhí)念過深者…死路自尋”幾個字時,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轟然炸開!
那不是絕望的火焰,而是被極致羞辱和仇恨徹底點燃的、不顧一切的瘋狂!
“嗬…嗬嗬…”他喉嚨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的嘶啞笑聲,被毒霧侵蝕得發(fā)黑發(fā)紫的臉上,竟然扯出一個猙獰扭曲到極點的笑容,混合著劇毒帶來的痛苦和一種歇斯底里的快意。
他不再徒勞地撕扯身上的毒藤,反而猛地抬起頭,那雙布滿血絲、瞳孔因毒素擴散而微微放大的眼睛,死死釘在蘇沉那張冰冷平靜的臉上!那目光,充滿了刻骨的怨毒、瘋狂,還有一種…奇異的、洞穿般的嘲諷!
“蘇…沉!”凌無鋒的聲音嘶啞破碎,每一個字都像從血沫里擠出,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你…你滿口執(zhí)念…滿口大道理…裝得像個世外高人…”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劇毒的煙霧嗆得他劇烈咳嗽,黑血從嘴角溢出,但他依舊死死盯著蘇沉,眼神亮得嚇人,如同回光返照的厲鬼:
“那你可知…你苦苦追尋了十年…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的那個叛徒…那個害你宗門覆滅、至親慘死的‘鬼手’…” 他臉上的笑容扭曲到了極致,帶著一種毀滅性的快感,一字一頓,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捅出:
“他!就!在!我!們!中!間!!”
轟——?。?!
這句話,比最狂暴的雷霆,更猛烈地劈在死寂的毒沼之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翻滾的毒霧停滯了。冒泡的泥漿凝固了。連那纏繞著凌無鋒、興奮蠕動的墨綠毒藤,都似乎僵硬了一瞬。
錢多寶臉上那殘留的得意和陰狠瞬間凍結(jié),化作一片無法置信的空白和驚駭,細小的眼睛瞪得滾圓,嘴巴無意識地張開,仿佛能塞進一個雞蛋。肥胖的身體如遭雷擊,猛地一顫,腳下不穩(wěn),差點從滑膩的礁石上栽下去。
雷山那如同磐石般沉穩(wěn)的身軀,第一次出現(xiàn)了劇烈的震動!他那雙沉靜如古井的眼中,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驚濤駭浪!寬厚的肩膀猛地繃緊,巨大的拳頭瞬間握緊,指節(jié)發(fā)出咯咯的爆響,一股沉重如山岳般的氣息不受控制地逸散而出,震得腳下的礁石簌簌落下碎石。他護在身后的柳輕煙更是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如同被扼住喉嚨般的驚喘,小臉瞬間褪去所有血色,變得比紙還白,身體抖如篩糠,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混亂,下意識地死死攥住了雷山的衣角,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而風(fēng)暴的中心——蘇沉。
那張自始至終都如同冰封面具般毫無表情的臉,在凌無鋒最后一個字落下的瞬間,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
不是震驚,不是狂怒,而是一種…凍結(jié)。
極致的冰冷,瞬間取代了所有的平靜和漠然,覆蓋了他的整張臉。深邃的眼眸中,那萬年不化的寒潭仿佛被投入了一塊燒紅的烙鐵,冰層在無聲的、令人牙酸的碎裂聲中轟然炸開!炸開的不是火焰,而是比萬載玄冰更刺骨的殺意!那殺意是如此純粹,如此冰冷,如此暴虐,仿佛沉睡了億萬年的兇獸驟然蘇醒,僅僅是目光,就足以凍結(jié)靈魂,撕裂血肉!
他周身的氣息,不再是之前刻意收斂的平凡,而是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足以扭曲周圍慘綠毒霧的恐怖氣場!腳下的黑色礁石,無聲無息地蔓延開蛛網(wǎng)般的細密裂紋!
嗡——!
就在這死寂與殺意同時達到頂點的瞬間,異變再起!
五人身上,那原本已經(jīng)沉寂、仿佛不存在的血契印記——無論是手腕、手背還是眉心——毫無征兆地驟然爆發(fā)出刺目欲盲的血紅色光芒!
這光芒比在墜星坡簽訂契約時強烈了十倍、百倍!如同五輪在毒霧深處同時升起的血色烈日!
猩紅!暴戾!充滿了冰冷而古老的約束之力!
契約之力,被這足以撕裂同盟根基的指控和那沸騰到頂點的殺意,徹底激發(fā)到了極致!
血光如同實質(zhì)的枷鎖,瞬間勒緊了每一個人的神魂!那光芒不僅照亮了他們臉上驚疑、恐懼、殺意交織的扭曲表情,更如同探照燈般,穿透了濃重的慘綠毒霧,將這片死亡泥沼的一角映照得如同森羅血獄!
在這詭異、肅殺、令人靈魂都為之凍結(jié)的血色光芒中,凌無鋒被毒藤纏繞、懸在泥沼上方、瀕臨死亡的猙獰狂笑,蘇沉那凍結(jié)一切、蘊含無盡殺意的冰冷凝視,錢多寶的驚駭欲絕,雷山的如山震動,柳輕煙的極致恐懼…如同五尊被血光凝固的雕像。
無聲,卻比任何咆哮都更震耳欲聾。
毒沼深處,更遠處,被這突如其來的強烈血光和恐怖氣息驚動,似乎有更多、更龐大的陰影,在濃得化不開的慘綠霧氣中,緩緩抬起了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