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
無光,無聲,無感。只有身體被無數(shù)無形利刃反復切割、撕扯的劇痛,以及靈魂被投入狂暴旋渦中不斷攪拌的眩暈,提醒著林一他還活著。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瞬,又像是一萬年。
“噗通!”
一聲沉悶的撞擊,伴隨著骨頭散架般的劇痛,將林一從混沌的深淵中硬生生拽了回來。冰冷、堅硬、帶著潮濕霉味的觸感從身下傳來。他猛地睜開眼,視線模糊了許久,才艱難地聚焦。
頭頂不再是黑風澗底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噬魂霧海,而是低矮、布滿蛛網(wǎng)的木質屋頂椽子?;椟S的、帶著油脂燃燒特有氣味的微光,從側面墻壁上一個破舊的、糊著油紙的小窗透進來,勉強驅散了一小片黑暗。
這是一間極其狹小、破敗的屋子。四壁是粗糙的原木,縫隙里塞著干草和泥巴,地面坑洼不平,積著薄薄一層污水??諝饫飶浡淤|油脂、汗臭、霉味和某種劣質草藥的混合氣息,令人作嘔。
他正躺在一堆散發(fā)著餿味的干草上。
“咳咳…”林一試圖起身,剛一動,全身骨骼如同被重錘砸過,劇痛排山倒海般襲來,讓他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喉頭腥甜,一口帶著冰碴的淤血涌出嘴角。他低頭看去,胸前衣物破碎,露出肌肉虬結卻布滿青紫色瘀傷和細密裂痕的胸膛,那枚引發(fā)空間傳送的星紋令牌,此刻黯淡無光,布滿裂痕,冰冷地貼在他的心口,再無一絲空間波動傳出。肩背上,獨眼留下的幾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雖然不再流血,卻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烏黑色,邊緣的皮肉微微翻卷、發(fā)硬,麻痹感如同跗骨之蛆,沿著經(jīng)脈向心脈緩慢侵蝕。
更糟糕的是體內(nèi)。強行吞噬玄陰蓮葉帶來的境界提升雖然暫時穩(wěn)固在通脈境中期,但經(jīng)脈如同被過度拉伸后又強行灌入寒冰的管道,布滿了細微的裂痕,每一次微弱的靈力流轉,都帶來針扎般的刺痛和深入骨髓的陰寒。識海更是如同被風暴席卷過的廢墟,陰魂殘念的嘶吼和空間亂流的尖嘯混雜在一起,沖擊著他的精神,帶來陣陣眩暈和撕裂感。
“黑石城…貧民窟的角落…”林一艱難地辨識著周圍的環(huán)境,結合空氣中那股熟悉的下水道和廉價酒館混合的臭味,立刻判斷出了自己的位置——黑石城最混亂、最骯臟、也最容易藏身的南城老鼠巷。
“星宮令…徹底廢了。”他摩挲著胸前冰冷死寂的令牌,心中了然。那狂暴的空間傳送,耗盡了這枚古老令牌最后的力量。至于“星宮”…陰魂臨死前嘶喊的碎片信息,此刻在劇痛和眩暈中顯得更加模糊不清,只留下一個宏大而冰冷的印象。
“陳家之人!”這個名字如同淬毒的冰針,瞬間刺穿了林一所有的虛弱和痛苦,點燃了靈魂深處最冰冷、最暴戾的殺意!那老狗在噬魂霧海前的猙獰咆哮猶在耳畔!血仇,已是不死不休!
他強忍著撕心裂肺的劇痛,掙扎著盤膝坐起。當務之急,是處理傷勢,恢復行動力!在這吃人的黑石城,尤其是剛捅了陳家這個馬蜂窩,任何一點虛弱都可能引來致命的禿鷲。
意念沉入識海,溝通那沉寂的起源碑虛影。這一次,起源碑沒有傳來吞噬的渴望,反而散發(fā)出一種微弱的、帶著溫潤涼意的波動,如同冰泉般緩緩流淌過他受損的經(jīng)脈和識海。這是吞噬玄陰蓮葉后殘留的、最精純平和的太陰本源之力,此刻正自發(fā)地滋養(yǎng)修復著林一破敗的身體。
“有效!”林一精神一振,立刻運轉起最基礎的《磐石訣》。這功法品階極低,但勝在根基扎實,對修復基礎損傷有奇效。在起源碑散逸的溫和太陰本源輔助下,一絲絲微弱的、帶著冰涼氣息的靈力,艱難地開始在干涸破損的經(jīng)脈中流轉起來,如同涓涓細流滋潤著龜裂的河床。肩背傷口處的麻痹感被一絲絲驅散,烏黑的毒血被強行逼出少許,雖然速度緩慢,但確確實實在好轉。
同時,他分出心神,開始梳理識海中那些混亂破碎的陰魂殘念。如同在狂風暴雨后的廢墟中艱難地翻找有用的碎片。大部分是充斥著無盡怨恨、殺戮、以及對某種“主人”扭曲忠誠的垃圾信息,足以讓心智不堅者發(fā)狂。林一憑借遠超同階的堅韌意志,如同冷酷的礦工,一點點剔除雜質。
終于,一些零碎但有用的畫面和信息被剝離出來:
* **黑風澗底,玄陰玉蓮的守護者:** 這陰魂生前似乎是某個古老宗門的護法弟子,奉命守護那朵玉蓮和其中的劍胚,已不知多少歲月。對“主人”的狂熱忠誠是它存在的唯一執(zhí)念。
* **星宮令:** 這令牌是那個古老宗門的信物,似乎也是開啟某些特定傳送陣的鑰匙。陰魂記憶中,令牌指向的傳送點,除了黑石城這個最邊緣的“廢點”,似乎還有幾個模糊的坐標,但都極其遙遠且信息殘缺。
* **玉蓮與劍胚:** 陰魂記憶深處,對那黑色劍胚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恐懼,稱之為“寂滅之種”,是“主人”從某個不可名狀的禁忌之地帶回的“未完成之器”,蘊藏著大恐怖。玄陰玉蓮是其成長的養(yǎng)料,也是封印其氣息的容器。林一最后只取走蓮葉和根莖,反而陰差陽錯地沒有觸動那最危險的東西。
* **陳家與血狼幫:** 陰魂的感知曾短暫捕捉到陳雄和獨眼的氣息,尤其是陳雄身上,似乎帶著一絲與黑風澗外圍某種隱秘禁制相連的微弱波動!這個發(fā)現(xiàn)讓林一眼神驟然冰寒——陳家,果然和黑風澗的某些秘密有染!他們能那么快追下來,絕非偶然!
時間在劇痛與修復中一點點流逝。破屋外,傳來貧民窟特有的喧囂:醉漢的咒罵,孩童的哭喊,潑婦的尖酸對罵,還有巡邏城衛(wèi)軍沉重的皮靴踏過污水坑的悶響。每一次聲響靠近,林一都如同蟄伏的毒蛇,瞬間收斂所有氣息,身體緊繃,眼神銳利如刀,右手已悄然扣住那柄凡鐵短匕的柄。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光線由昏黃轉為徹底的黑暗,又漸漸透出魚肚白。
呼——
林一長長吐出一口帶著冰霧的濁氣,緩緩睜開了眼睛。雖然臉色依舊蒼白,眼底深處還殘留著一絲疲憊,但那股瀕死的虛弱感已大大消退。肩背的傷口烏黑盡去,雖然還未愈合,但麻痹感已消失,只剩下火辣辣的疼痛。體內(nèi)經(jīng)脈的裂痕在太陰本源的滋養(yǎng)下彌合了大半,靈力運轉雖然依舊滯澀刺痛,但已能支撐基本的行動和戰(zhàn)斗。最可喜的是識海,混亂的殘念被梳理鎮(zhèn)壓,精神清明了許多,只是那陰魂臨死前對“寂滅之種”的恐懼烙印,如同一點冰冷的陰影,深深留在了意識深處。
通脈境中期的修為,徹底穩(wěn)固下來。力量感在疲憊的軀殼下涌動,雖然遠未達到巔峰,但足以讓他在這黑石城有了幾分自保之力。
他低頭看向胸前。星紋令牌依舊冰冷死寂,布滿裂痕,如同凡鐵。那三片墨玉蓮葉和小半截根莖,在起源碑的吞噬下早已消失,只留下精純的力量融入己身。如今,除了這身破爛染血的衣衫,一把凡鐵匕首,一枚廢掉的令牌,他身無長物,甚至比初來這世界時更加“干凈”。
“干凈…才好。”林一嘴角扯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沒有任何失落,只有一片沉寂的殺意。
他掙扎著起身,骨骼發(fā)出一陣不堪重負的呻吟。走到角落里一個積滿灰塵污垢的水缸前,借著窗外熹微的晨光,看向水中的倒影。
一張年輕卻布滿風霜塵土的臉,幾道被黑風澗罡風刮出的血痕已經(jīng)結痂,如同猙獰的蜈蚣爬在臉頰和額角。眼神幽深,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但最深處,卻燃燒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如同萬年玄冰般的冷靜與瘋狂交織的火焰。
這副模樣,太扎眼了。尤其是臉上的傷痕和陳家可能發(fā)出的通緝。
林一目光掃過破屋角落。那里堆著一些前主人(或者流浪漢)留下的破爛:一件散發(fā)著濃重汗臭、油膩板結、幾乎看不出原色的破爛皮襖;一頂邊緣破損、沾滿油污的破氈帽;還有半罐不知名的、顏色渾濁的劣質油脂,大概是用來涂抹生銹工具的。
他毫不猶豫地抓起那件破爛皮襖套在身上,濃烈的異味幾乎讓他窒息,但也完美地掩蓋了他自身的氣息和染血的單衣。破氈帽拉低,遮住了額頭的傷痕和大部分眉眼。然后,他挖出一些劣質油脂,混合著地上的黑泥和墻角的煤灰,仔細地涂抹在臉上、脖頸、手背所有裸露的皮膚上。很快,一個佝僂著背、渾身散發(fā)著酸臭餿味、臉上臟污不堪、眼神渾濁麻木的底層苦力形象,便取代了原本的林一。
他最后檢查了一下藏在破爛皮襖下的匕首,確保能瞬間拔出。又將那枚廢掉的星紋令牌塞進皮襖最內(nèi)層的破口袋里。
推開那扇搖搖欲墜、吱呀作響的破木門,清晨冰冷潮濕、混雜著各種垃圾腐臭味的空氣涌了進來。林一微微佝僂著背,腳步虛浮(并非完全偽裝),混入了老鼠巷早起為生計奔波的、同樣麻木骯臟的人群中,如同一滴水匯入了污水溝,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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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城,南城區(qū),“老瘸子”當鋪。
招牌歪斜,門板油膩,光線昏暗??諝饫飶浡覊m、霉味和劣質熏香混合的古怪氣味。柜臺后面,一個頭發(fā)花白稀疏、滿臉褶子如同風干橘皮、一只眼睛渾濁發(fā)白的老頭,正就著昏暗的油燈光,用放大鏡仔細端詳著一塊成色低劣的玉佩。他便是老瘸子,南城消息最靈通的掮客之一,同時也干些銷贓和放印子錢的勾當。
吱呀——
當鋪破舊的門被推開,帶進一股外面的冷風和更濃重的酸臭味。
老瘸子頭也沒抬,渾濁的白眼珠瞥了一下門口那個裹在破爛皮襖里、渾身臟污、散發(fā)著餿味的佝僂身影,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滾出去!臭要飯的!這里沒剩飯!”
林一沒有動,也沒有說話。他走到柜臺前,那臟污油膩、指甲縫里全是黑泥的手,從破爛皮襖里掏出一個東西,輕輕放在油膩的柜臺上。
那是一塊嬰兒拳頭大小、不規(guī)則形狀的黑色礦石。礦石表面粗糙,但在昏暗的光線下,卻隱隱流動著一層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暗沉烏光,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陰冷氣息。這是林一在離開老鼠巷時,從一個剛死不久的流浪漢身下?lián)斓降?,似乎是那家伙偷挖了某個礦洞的邊角料,還沒來得及出手就凍死了。礦石本身價值極低,蘊含的陰鐵雜質對普通修士更是有害無益,但正適合林一此刻的身份和需要。
老瘸子渾濁的白眼珠掃過礦石,本能的輕蔑剛要出口,但當他的目光無意間對上柜臺前那雙藏在破氈帽陰影下的眼睛時,剩下的話瞬間卡在了喉嚨里。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渾濁的偽裝下,瞳孔深處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平靜無波,卻又透著一種讓他脊椎發(fā)涼的漠然和死寂。仿佛他面對的不是一個骯臟的苦力,而是一頭剛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舔舐著爪牙的孤狼!
老瘸子在南城混了大半輩子,三教九流,亡命之徒見過無數(shù)。這種眼神…他只在最可怕的、真正漠視生死的殺手身上見過!他那只完好的眼睛瞳孔猛地一縮,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
“咳…咳…”老瘸子干咳兩聲,掩飾住內(nèi)心的驚悸,放下了手中的放大鏡和玉佩。他那只完好的眼睛重新看向那枚礦石,語氣緩和了許多,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謹慎:“陰鐵礦的邊角料?雜質太多,提煉費勁…值不了幾個錢?!彼斐隹菔莸氖种?,掂量了一下礦石,報出一個低得離譜的價格:“十個銅板。”
林一依舊沉默,只是那雙冰冷的眼睛,靜靜地看著老瘸子。
老瘸子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猶豫了一下,又加了一點:“十五個!不能再多了!這玩意兒除了添堵,屁用沒有!”
林一終于有了動作。他緩緩伸出手,不是去拿那少的可憐的銅板,而是用沾滿污垢的手指,在油膩的柜臺上,緩慢而清晰地劃了兩個沾著油污的字:
“消息?!?/p>
字跡歪斜丑陋,如同孩童涂鴉,但意思明確無比。
老瘸子看著那兩個字,又看了看林一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心中最后一絲僥幸也熄滅了。他知道,眼前這人,根本不在乎這塊破礦石。這只是一個敲門磚,一個試探。
“消息…”老瘸子那只完好的眼睛滴溜溜轉了兩圈,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商人的狡黠,“那要看…您想知道什么樣的消息了。南城耗子洞有幾窩耗子,這種消息不值錢。要是…”他故意拖長了音調(diào),觀察著林一的反應,“…要是關于前幾天黑風澗那邊的大動靜,還有城里某些大人物家里死了人、丟了魂的消息…那就得看您能出什么價了?!?/p>
林一藏在破氈帽下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成了。他手指再次在油污的柜臺上劃動:
“陳,血狼?!?/p>
言簡意賅,指向明確。
老瘸子倒抽一口涼氣,眼神閃爍不定。果然!這人就是沖著陳家血狼幫的火并來的!他小心翼翼地從柜臺下摸出一個臟兮兮的粗陶碗,倒了半碗渾濁的劣酒推到林一面前,自己也端起一碗抿了一口,這才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如同耳語:
“陳家…這次栽了大跟頭!三天前,陳家主陳雄那老狗帶著一群精銳氣勢洶洶地撲向黑風澗,聽說和血狼幫的瘋狗們撞了個正著,兩邊在黑風澗外圍就殺紅了眼!死了不少人!血狼幫的獨眼狼,據(jù)說被陳老狗親手給宰了,腦袋都掛在了陳家大門外的旗桿上示眾了一天一夜!狠吶!”
林一靜靜聽著,陳家家主?握著粗陶碗的手指紋絲不動。獨眼死了?被陳雄殺了?看來自己引爆撼山印將他打入噬魂霧海,終究是沒能瞞過陳雄的眼睛,這老狗對外宣稱是他殺的,既能立威,又能掩蓋一些東西。
“血狼幫呢?”林一沾著酒水,在桌上劃出歪斜的字跡。
“散了!樹倒猢猻散!”老瘸子語氣帶著一絲幸災樂禍,“獨眼一死,剩下幾個小頭目為了爭權奪利自己就打起來了,被陳家趁機帶人掃了一遍,死的死,逃的逃,血狼幫在南城的地盤,現(xiàn)在都姓陳了!”
陳家吞并了血狼幫?勢力更大了…林一心中冷笑。這老狗,倒是會趁火打劫。
“但是…”老瘸子話鋒一轉,獨眼中閃過一絲神秘,“陳老狗雖然贏了,可聽說也受了不輕的傷!回來的時候臉色跟死人一樣,是被手下抬進陳家大宅的!而且…”他左右看了看,聲音壓得幾乎聽不見,“…陳家這幾天,不太平!”
林一眼神微凝。
“先是守庫房的一個老管事,莫名其妙死在庫房里,渾身上下一點傷口都沒有,就是人干癟了,像被抽干了精氣!然后第二天晚上,陳雄那個最受寵的小妾,在自己的繡樓里發(fā)了瘋,見人就咬,力大無窮,最后自己從樓上跳下來摔死了,死的時候眼睛瞪得溜圓,滿臉都是扭曲的恐懼…邪門得很!”老瘸子說著,自己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現(xiàn)在陳家上下人心惶惶,都說…是招惹了黑風澗里的臟東西,回來索命了!陳雄那老狗躲在內(nèi)宅養(yǎng)傷,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全靠他大兒子陳嘯和二兒子陳浩在撐著場面,到處請道士和尚做法事呢!”
陰魂殘念!林一心中瞬間明了。那陰魂守護者被他用起源碑強行吞噬,魂飛魄散前飽含無盡怨毒的殘念碎片,恐怕有不少逸散出來,如同無形的詛咒,依附在了當時離得最近的陳雄身上,被他帶回了陳家!那老管事和小妾,恐怕就是被這些充滿死寂怨念的殘念侵蝕,吸干精氣或逼瘋致死!
“陳浩?”林一在桌上劃出這個名字。陳雄次子,一個典型的紈绔子弟,修為不過煉體巔峰(煉皮境),仗著陳家的勢力和大哥陳嘯(通脈境初期)的庇護,在南城欺男霸女,無惡不作。林一初來黑石城時,就曾因為無意間擋了這廝的路,被其惡仆鞭打過,若非跑得快,差點丟了性命。這仇,他一直記著。
“對!陳家二少爺!”老瘸子沒察覺林一語氣的變化,自顧自說著,“這小子最近可抖起來了!他大哥陳嘯忙著接手血狼幫的地盤和應付他爹帶回來的‘臟東西’,焦頭爛額。這陳浩就趁機作威作福,天天帶著一幫狗腿子在城里晃蕩,尤其愛去‘醉香樓’喝花酒,一喝就到后半夜,聽說昨天還因為爭風吃醋,把城西劉鐵匠的兒子腿給打斷了…”
醉香樓…夜半歸途…落單…
林一臟污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寒光一閃而逝。他緩緩站起身,將那碗劣酒推到老瘸子面前,沒有再看那塊陰鐵礦,也沒有付一個銅板。
“哎?你這…”老瘸子一愣。
林一佝僂著背,轉身,步履蹣跚地走向門口,如同一個真正的、被生活壓垮的苦力。
“喂!消息錢…”老瘸子下意識地喊了一聲。
走到門口的林一,腳步微微一頓。他沒有回頭,只是抬起那只沾滿油污煤灰的手,隨意地向后擺了擺。
一股極其微弱、卻冰冷刺骨、仿佛蘊含著無數(shù)冤魂哀嚎的陰森氣息,如同無形的寒風,瞬間拂過老瘸子的面門!
老瘸子剩下的話瞬間噎住,渾身汗毛倒豎,如同被冰冷的毒蛇纏住了脖子!他那只完好的眼睛驚恐地瞪大,看著那佝僂骯臟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昏暗的晨光中,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猛地抓起柜臺上的粗陶碗,將里面的劣酒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嗆得他連連咳嗽,卻壓不住心底那蔓延開的恐懼。
“鬼…鬼啊…”他癱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語,再也不敢提半個“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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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如墨般浸染著黑石城。
南城“醉香樓”的喧囂漸漸平息,只留下門口幾盞在夜風中搖曳的、蒙著紅紗的燈籠,散發(fā)著曖昧而頹靡的光暈。
后巷,是醉香樓傾倒泔水垃圾的地方。惡臭熏天,污水橫流。幾只野狗在黑暗中翻找著食物殘渣,發(fā)出低沉的嗚咽和爭奪的嘶吼。
一個錦衣華服、腳步虛浮踉蹌的身影,在兩個同樣醉醺醺的惡仆攙扶下,罵罵咧咧地從醉香樓的后門晃了出來。
“滾…滾開!本少爺…呃…自己…能走!”陳浩一把推開攙扶他的惡仆,打了個響亮的酒嗝,臉上帶著縱欲過度的蒼白和醉酒的潮紅,眼神迷離。他腰間掛著一把裝飾華麗的佩劍,劍鞘上鑲著幾顆劣質的寶石,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微弱的光。
“少爺…您慢點…”一個惡仆諂媚地笑著,還是想上前攙扶。
“讓你滾沒聽見?!”陳浩不耐煩地一腳踹過去,將那惡仆踹了個趔趄,“本少爺…今晚高興!那小紅…夠勁!嘿嘿…都…都給老子滾回去!別…別跟著礙眼!我…我自己…呃…溜達回去醒醒酒!”
兩個惡仆對視一眼,知道這位爺?shù)钠猓茸砹俗顭┤烁?。加上這南城現(xiàn)在幾乎就是陳家的地盤,料想也沒人敢動陳家二少爺,便點頭哈腰地應著:“是是是,少爺您慢走!小的們這就滾!”
看著兩個惡仆一步三晃地消失在巷子另一頭,陳浩得意地哼了一聲,扶著冰冷潮濕的墻壁,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陳家大宅的方向走去。嘴里還哼著不成調(diào)的淫詞艷曲。
巷子深處,黑暗如同粘稠的淤泥。
一只正在啃食骨頭的野狗突然停止了動作,猛地抬起頭,齜著獠牙,喉嚨里發(fā)出極度恐懼的低吼,夾著尾巴,嗚咽著瘋狂地向后退去,撞翻了旁邊的泔水桶也渾然不覺。
陳浩醉眼朦朧,被野狗的動靜嚇了一跳,酒醒了一分,罵罵咧咧:“哪來的…野狗…找死…”他下意識地去摸腰間的佩劍。
就在他的手剛碰到劍柄的剎那!
他身后,那片最濃重的、散發(fā)著惡臭的陰影,如同活物般蠕動了一下!
一道佝僂、骯臟、散發(fā)著濃烈餿味的身影,如同從地獄爬出的惡鬼,毫無征兆地貼到了他的身后!速度快得超出了醉鬼的反應極限!
一只沾滿污泥油垢、冰冷如同鐵鉗般的手,從后面閃電般探出!一只捂住了陳浩因驚恐而張開的嘴!另一只則精準無比地扣住了他摸向劍柄的手腕!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聲在寂靜的后巷中格外清晰!
“唔——!??!”陳浩的雙眼瞬間因為劇痛和極致的恐懼而暴凸出來!所有的醉意瞬間被這刺骨的劇痛和身后那如同寒冰地獄般的氣息驅散得無影無蹤!他想掙扎,想呼救,但那只捂著他嘴的手如同鋼澆鐵鑄,紋絲不動!被捏碎的手腕傳來的劇痛讓他渾身痙攣!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血腥、汗臭、淤泥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死亡氣息,噴吐在他的耳后。一個冰冷、沙啞、不帶絲毫人類情感的聲音,如同毒蛇的吐信,鉆進他的耳膜:
“陳浩…還記得…城門口…擋路的乞丐嗎?”
陳浩的身體猛地僵??!混沌的記憶中,一個模糊的、被他鞭子抽得滿地打滾的骯臟身影閃過…是他?!那個他早就拋到九霄云外的螻蟻?!
他想求饒,想搬出陳家的名頭,想許諾金山銀山…但那只捂著他嘴的手,帶著一股無法抗拒的、仿佛能凍結靈魂的陰冷力量,讓他連一絲聲音都無法發(fā)出,甚至連思維都變得遲緩、冰冷!
“別急…你爹…和你哥…很快…就來陪你?!蹦侨缤瑏碜跃庞牡鬲z的聲音,再次響起。
下一秒,陳浩只覺得一股無法形容的恐怖力量,從扣住他咽喉的那只冰冷手掌上爆發(fā)!不是扭斷脖子,而是…如同碾碎一個腐朽的蟲豸!
咔嚓嚓…噗!
頸椎連同喉骨,被一股狂暴、精準、冷酷到極點的力量瞬間捏得粉碎、塌陷!陳浩的雙眼瞬間失去所有神采,暴突的眼球里凝固著無盡的恐懼、茫然和難以置信。他像一灘爛泥般,軟軟地癱倒下去,甚至沒來得及發(fā)出一聲完整的慘叫。
林一松開手,任由那具尚帶余溫的尸體滑落在污穢冰冷的泥濘中。他佝僂著背,臟污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靜得如同剛剛踩死了一只臭蟲。他俯下身,動作熟練而冷靜,在陳浩那價值不菲的錦袍上擦拭掉手上沾染的污血和腦后的粘稠物。然后,他摘下陳浩腰間那把裝飾華麗的佩劍,掂量了一下,凡鐵,但比他那把匕首強點。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陳浩那張因為死亡而扭曲、卻依舊殘留著紈绔氣息的臉上。他伸出沾著污泥的手指,在那張慘白的臉上,緩慢地、清晰地劃了三個字:
“第一個?!?/p>
字跡歪斜,如同用血和污泥寫下的死亡宣告。
做完這一切,林一如同融入陰影的鬼魅,悄無聲息地退入巷子深處更濃的黑暗里,消失不見。
巷子里,只剩下野狗壓抑的嗚咽,泔水腐敗的酸臭,以及一具漸漸冰冷的尸體,和他臉上那三個猙獰的污泥血字。
夜風嗚咽著穿過破敗的巷弄,卷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落在陳浩死不瞑目的眼睛上。
黑石城沉睡在黑暗中,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但冰冷的殺意,已如同無形的蛛網(wǎng),悄然纏上了這座城的某個龐然大物。
陳家,該還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