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淡的油燈光搖曳著，在斑駁的土墻上投下關(guān)無涯扭曲如鬼魅般的巨大黑影。那黑影高高舉起的手臂，緊握著那塊邊緣暗紅、鋒利如刀的染血石片，如同行刑者舉起了最后的斷頭鍘刀。
斷孽緣…
結(jié)束這一切…
這個冰冷的念頭，如同最后的指令，驅(qū)動著他僵硬如鐵的手臂。所有的痛苦、掙扎、父愛，似乎都在親手按下“寂滅”之瓶、感受著無劫生命瞬間枯萎的那一刻，徹底凍結(jié)、碎裂、化為了虛無。只剩下一種被掏空靈魂的、機(jī)械的執(zhí)行。
他的目光空洞，沒有焦距，越過無劫那灰敗干癟的小小軀體，仿佛在看一片荒蕪的沙漠。
石片冰冷的鋒刃，對準(zhǔn)了嬰兒胸膛正中心——那個本該跳動著生命火焰的地方。
然后，手臂落下。
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一種令人心寒的精準(zhǔn)。
沒有猶豫，沒有顫抖，只有深入骨髓的麻木和死寂。
“嗤——”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破開朽木的聲響。
鋒利的石片邊緣，毫無阻礙地刺入了無劫那早已失去所有生機(jī)、如同枯草般脆弱的胸膛。
沒有鮮血噴濺，因?yàn)樗械纳A早已被“寂滅”之瓶吸噬殆盡。
關(guān)無涯的手指，感受不到絲毫阻力，只有一種刺破敗絮的虛無感。他手腕微轉(zhuǎn)，石片如同最精密的工具，在那干癟的胸膛上輕輕一剜。
一滴。
僅僅只有一滴。
粘稠、暗沉、如同凝固了千年的黑血般的液體，從傷口處緩緩滲出，凝聚在石片的尖端。這滴“血”，早已失去了生命的鮮紅，散發(fā)著一種冰冷、死寂、卻又蘊(yùn)含著某種極其隱晦暴戾氣息的幽光。
就在這滴魔胎心頭之血接觸到石片尖端那暗褐色污漬的瞬間——
“嗡?。?！”
一股無形的、冰冷而劇烈的能量波動猛地從石片上爆發(fā)出來！關(guān)無涯握著石片的手如同被無形的電流擊中，整條手臂瞬間麻痹！
那石片上原本黯淡的暗褐色污漬，此刻仿佛被這滴魔血徹底激活！
它們?nèi)缤瑩碛猩闳鋭悠饋?，散發(fā)出刺目的、如同燒紅烙鐵般的暗紅光芒！光芒迅速蔓延，瞬間覆蓋了整個石片！
石片變得滾燙，仿佛握著一塊剛從熔爐中取出的赤鐵！
更詭異的是，那滴凝聚在石片尖端的暗沉魔血，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瞬間就被石片表面那暗紅的烙鐵光芒“吞噬”了進(jìn)去！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吞噬了魔血的石片，光芒并未立刻熄滅，反而在關(guān)無涯手中微微震動，散發(fā)出一種奇異的滿足感和…一種冰冷的“斷離”感。仿佛有什么無形的、纏繞不休的絲線，被這石片和魔血的力量，生生斬斷了。
清虛子的話實(shí)現(xiàn)了。孽緣已斷。
“哐當(dāng)！”
石片從關(guān)無涯麻痹僵硬的手指間滑落，掉在沾滿血污的產(chǎn)褥上，那暗紅的光芒迅速斂去，恢復(fù)了它原本冰冷、古樸、帶著污漬的模樣，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
關(guān)無涯依舊維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右手還虛按在早已冰冷的“寂滅”黑瓶上，左手懸在半空。他的目光，終于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重新聚焦。
視線，首先落在產(chǎn)褥上。
無念小小的身體蜷縮在血污里，似乎哭累了，只剩下微弱的抽噎，光潔的額頭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脆弱。
無劫…那具灰敗干癟的小小軀體，胸口多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幾乎看不見的創(chuàng)口。他靜靜地躺在那里，如同被遺棄的破敗玩偶，與這個世界再無關(guān)聯(lián)。
那塊染血的石片，靜靜地躺在旁邊，散發(fā)著最后的余溫。
然后，他的目光上移，落在翠花慘白如紙、昏迷不醒的臉上。符箓的金光已經(jīng)微弱到幾乎看不見，只勉強(qiáng)維持著她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息。
那件曾經(jīng)華美、如今沾滿鮮血、邪異盡失的并蒂蓮嫁衣，覆蓋在她身上，如同一幅巨大而諷刺的祭壇帷幔。
“呃…啊…”
一聲極其壓抑的、如同瀕死野獸從喉嚨深處擠出的嗚咽，終于沖破了關(guān)無涯死死扼住的喉嚨。那不是哭，也不是嚎，是靈魂被徹底撕裂后，再也無法承載的巨大痛苦和空洞，所發(fā)出的最后一絲無意識的悲鳴。
他身體猛地一晃，再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膝蓋撞擊地面的鈍痛，遠(yuǎn)不及心口那被生生剜去一塊血肉的萬分之一。
他顫抖著，伸出沾滿鮮血和污穢的雙手，想要去觸摸無念，想要去觸碰翠花冰涼的手，卻在中途停住。
這雙手…這雙剛剛親手扼殺了自己兒子、又用石片剜開兒子胸膛取血的手…骯臟、冰冷、沾滿罪孽…他覺得自己不配。
他猛地收回手，緊緊抱住自己的頭，十指深深插入凌亂的發(fā)間，指甲幾乎要摳進(jìn)頭皮！
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如同寒風(fēng)中最后一片枯葉。
無聲的淚水混合著臉上的血污和冷汗，洶涌而出，沿著下巴滴落，在身下的血泊中砸開小小的、渾濁的漣漪。
死了…
被他親手殺死了…
那個本該是他兒子，卻被命運(yùn)判為魔胎的生命…
他甚至…都沒能看清他的模樣…
巨大的負(fù)罪感和滅頂?shù)慕^望，如同冰冷的海嘯，將他徹底吞沒、碾碎。他蜷縮在冰冷的地上，抱著頭，無聲地顫抖、嗚咽，像個被全世界遺棄的孩子。
就在這時——
“哐哐哐?。。 ?/p>
“開門！涯兒！開門??！翠花怎么樣了？孩子呢？！” 關(guān)父焦急如焚的吼聲和沉重的撞門聲猛地響起！
顯然，關(guān)母的哭喊和里面死寂的詭異，讓這位向來沉穩(wěn)的父親也徹底慌了神！門板被他撞得劇烈晃動！
“我的女兒！我的外孫啊！開門！快開門！” 關(guān)母撕心裂肺的哭喊再次拔高。
“里面到底怎么了？！”
“新娘子是不是出事了？孩子呢？”
“剛才那聲慘叫…還有血味這么重…”
門外，被隔絕的恐懼和猜疑如同瘟疫般蔓延開來，人群再次騷動，驚恐的議論聲、催促開門聲越來越大，甚至有膽大的開始用力推搡門板！
關(guān)無涯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聲響驚得一顫，從那種瀕臨崩潰的麻木中短暫地抽離出來一絲意識。
不行…不能讓外面的人進(jìn)來！不能讓他們看到這地獄般的景象！不能讓他們看到無劫！
這個念頭如同最后的稻草，讓他爆發(fā)出殘存的力量。
他猛地抬起頭，臉上血淚模糊，眼中是駭人的瘋狂和一種孤狼般的狠戾！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fù)涞介T邊，用整個身體死死頂住被撞得哐哐作響的門板！
“別進(jìn)來！誰也不準(zhǔn)進(jìn)來??！” 他朝著門縫外嘶吼，聲音沙啞破裂，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翠花…翠花在生！還沒生完！有…有血光之災(zāi)！生人勿近！沖撞了胎神，誰都擔(dān)待不起??！滾！都給我滾開！！”
他用盡力氣吼出這些半真半假、帶著濃郁迷信色彩的恐嚇之詞。血光之災(zāi)…胎神…這些字眼在封閉的鄉(xiāng)村有著強(qiáng)大的威懾力。門外的推搡和撞門聲果然為之一滯，響起一片驚疑不定的吸氣聲和低聲議論。
“血光之災(zāi)？”
“胎神發(fā)怒了？”
“怪不得叫得那么慘…”
趁著這短暫的震懾，關(guān)無涯猛地轉(zhuǎn)身，如同被鬼追一般撲回產(chǎn)床邊！他的目光掃過無劫那小小的、灰敗的軀體，眼中閃過一絲錐心的痛楚，但隨即被更深的恐懼和決絕取代！不能留！絕不能留下任何痕跡！
他一把抓起旁邊用來擦拭的、早已被血浸透的破布，手忙腳亂、近乎粗暴地將無劫那干癟的軀體緊緊包裹起來！那輕飄飄的重量，如同一塊冰冷的石頭，沉甸甸地壓在他的手上，也壓在他的靈魂上。
然后，他看到了那個依舊冰冷、散發(fā)著死寂氣息的“寂滅”黑瓶，以及旁邊那塊剛剛吞噬了魔血的石片。這兩樣?xùn)|西，也絕不能留！
他一把抓起黑瓶和石片，連同那個用破布裹緊的、小小的“包裹”，像丟棄最骯臟的垃圾，又像藏匿最恐怖的罪證，瘋狂地環(huán)顧著這個狹小、凌亂、充斥著血腥和死亡氣息的房間！
目光最終鎖定了墻角——那個他再熟悉不過的、用來燒炕取暖的炕洞！此刻，里面只有冰冷的灰燼。
就是那里！
關(guān)無涯如同撲向救命稻草的溺水者，連滾帶爬地?fù)涞娇欢纯?。他毫不猶豫地將那個小小的破布包裹、冰冷的黑瓶、還有那塊石片，一股腦地，狠狠地塞進(jìn)了黑暗、冰冷的炕洞最深處！又抓起旁邊散落的、冰冷的灰燼，胡亂地蓋在上面，掩蓋住所有痕跡！
做完這一切，他癱坐在炕洞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冷汗浸透了他單薄的衣衫。
就在這時——
“哇…哇…哇…”
產(chǎn)褥上，被遺忘的無念，似乎被父親瘋狂的動作驚嚇到，再次發(fā)出了響亮而委屈的啼哭！這哭聲，充滿了新生的活力，在這死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突兀而…“正?！保?/p>
這哭聲，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光，瞬間刺穿了門外凝固的恐懼！
“孩子！是孩子的哭聲！”
“生了！生了！聽這哭聲多響亮！”
“謝天謝地！總算生下來了！”
門外的關(guān)母喜極而泣，關(guān)父也重重松了口氣，人群爆發(fā)出劫后余生般的慶幸和低低的歡呼。之前的“血光之災(zāi)”、“胎神”的恐怖，似乎都被這聲充滿生命力的啼哭驅(qū)散了大半。
“涯兒！孩子生了！是男是女？翠花怎么樣了？快開門讓娘看看！”關(guān)母的聲音帶著哭腔，但更多的是喜悅和急切。
關(guān)無涯癱坐在冰冷的灰燼旁，聽著門外瞬間轉(zhuǎn)變的、充滿“喜悅”的催促，聽著無念那響亮而“正?！钡奶淇?，看著炕洞里那片剛剛掩埋了所有血腥秘密的黑暗，又緩緩轉(zhuǎn)頭，看向床上依舊昏迷不醒、氣息奄奄的翠花，以及她身上那件沾滿血污、死寂沉沉的并蒂蓮嫁衣…
一股巨大的、無法言喻的荒謬感和極致的悲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
他親手扼殺了自己的一個兒子，像丟棄垃圾一樣藏匿了他的尸骸。
他活著的兒子在啼哭，這哭聲成了掩蓋罪行的完美掩護(hù)。
他深愛的妻子命懸一線，躺在血泊之中。
而門外，他的父母和所有賓客，正為這“新生命的誕生”而由衷地喜悅和慶幸！
這喜慶的喧囂，這新生的啼哭，此刻聽在關(guān)無涯耳中，卻比地獄的哀嚎更加刺耳，更加令人絕望！
他緩緩地抬起手，看著自己那雙沾滿無形鮮血、冰冷刺骨的手。
然后，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捂住了自己的臉。
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孤狼般的嗚咽，從他死死捂住的指縫中，斷斷續(xù)續(xù)地、絕望地泄露出來。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聳動。
他坐在冰冷的地上，坐在剛剛掩埋了親生骨肉的炕洞旁，坐在昏迷妻子的血泊邊緣，聽著門外為“新生命”降臨的歡呼，聽著懷中另一個兒子響亮的啼哭…
無聲地哭泣。
為被他親手葬送的無劫。
為生死未卜的翠花。
為這荒誕絕倫、令人作嘔的命運(yùn)。
也為他這雙…再也洗不干凈的、沾滿骨血罪孽的手。
四月十二，子時三刻。
這場以骨血為祭的黑暗婚禮，在新生兒的啼哭與一個父親無聲的慟哭中，落下了它最殘酷、最絕望的帷幕。